【丕植】有鳳
　　建安十一年,元月既望。
　　大雪自望日未時便飄飄撒撒地落下,今日巳時方停,大地已被籠在觸目的素白之下。
　　鄴城西側(cè)有一片不大的水域,早已凍實的水面上一行黑色的人影在緩緩前行,他們的目標(biāo)是冰雪中間的小島。
　　他們這一行人,人數(shù)不多,不過五六個。行在最前方的是個蒼白清秀的少年,滿面難掩的愉悅。在他身后一步之遙的是個年及弱冠的青年男子,只聽得他略顯無奈地說著:“子建，冰面甚滑仔細(xì)腳下!”
　　少年回過頭來笑著回應(yīng):“阿兄,且走快些去那島上吃酒!”
　　青年眼看著他又要再快些,無奈之下緊走幾步,上前去拉了他的手,安撫道:“莫急這不是就到�！�
　　不一時,他們便來到了島上。
　　其實,與其說這是個島,倒不如說是一小片陸地,距身后的岸不過兩丈余,凍實的土地上落滿輕軟的雪,上有七八棵雪松,旁的一棵似是梧桐。
　　兄弟二人命侍從在梧桐下鋪上氈墊,燒的熱熱的小爐上溫幾壺酒。
　　少年望著遠(yuǎn)方,白茫茫的冰上唯有一道長長的足跡,足跡的盡頭天地相接,鄴城黝黑的城墻早已望不到了......他不禁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自鼻入肺,不自覺一個激靈,生出快意。
　　青年揮手讓侍從退遠(yuǎn).斟了一杯握在手中,道:“子建莫非還未聞到酒香？”
　　少年轉(zhuǎn)過身來,笑說:“酒若未溫好,阿兄定不許吾喝,縱是聞到了又如何？白白勾起酒蟲，也只能看著�！�
　　青年笑著點頭,將手中羽觴遞與他道:“這會兒倒乖覺,前日怎不知道？喝了那些冷酒下去,鬧騰了半日。”
　　少年接過羽觴,一飲而盡,眸子愈發(fā)明亮,感嘆:“真是好酒！阿兄，難得有酒可飲，能以暢吾心便好，那些微末細(xì)事何須在意！”
　　青年不甚贊同,但知他向來如此,說也無用,便不再多言,兀自坐到氈墊上取一杯慢慢品著。他素不擅飲,不似這個弟弟天生一副好酒量,縱愛這清冽美酒,也只能淺斟慢酌。
　　少年見他坐下，便也過去蹭到他旁邊,自斟自飲,一時三五杯下肚,胃中熱氣灼人,興起。他歪著頭笑吟吟地看著青年,道:“阿兄可曾聽說，昨日仲康前來……”
　　…………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一杯接著一杯，不多時，酒便盡了。少年看著手中的空杯搖頭：“可惜！可惜！不盡興！”
　　抬頭看到青年手中的最后一杯酒尚未飲盡，忽的玩興大發(fā)，一把拉過青年執(zhí)酒的手臂，就著他的手倒進嘴里。
　　青年哭笑不得地看著空了的酒杯，再看看弟弟微紅的臉上惡作劇得逞了的笑容，猛然間覺得自己今日當(dāng)真是喝多了，醉了。胸中暖暖的，迷了眼，彎了嘴角。
　　少年看著他微醺的模樣，怔了怔，忽的傾身過去。
　　青年只見他略顯薄紅的面龐靠近，接著便是唇上一暖。自然而習(xí)慣的伸出手，擁住身畔的少年。
　　少頃，兩人的唇稍稍分開，少年喃喃道：“子桓……”
　　青年輕輕回答：“吾在……”
　　看著少年已是通紅的面頰，他覆身過去，將他壓在身下，“子建……”
　　“嗯……冷……”
　　黑色的大氅下，輕言細(xì)語，低呼淺吟，氣息錯落，聲韻綿長……
　　漸漸地，喘息之聲輕了。
　　少年張開眼，看上眼前的樹杈，問道：“這可是梧桐？”
　　青年回頭看看，“或許是吧�！�
　　少年認(rèn)真地看進他的眼里，繼續(xù)問：“會有鳳凰來嗎？”
　　青年瞅著他清亮的眸子，湊上去親了親，道：“你不是來了？”
　　少年伸出細(xì)瘦的手臂摟住他的脖子，“子桓以后可還會陪吾來？”
　　青年把他的手拉回大氅里，“小心凍著！若有空閑，吾自會陪子建前來�！�
　　少年笑得開心，道：“當(dāng)真？這可說定了，子桓可莫要忘記！”
　　青年俯身深吻他，直到他喘息不來方離開，說：“當(dāng)真，只要子建尚念著這梧桐，吾就不會忘記。”
　　少年撅嘴，“吾自然念著，吾更念著子桓今日的承諾！”
　　青年緊摟一下懷中的人，“好，記著便好�！狈砰_他，道：“時候不早了，穿好衣服便回去吧，莫讓人著急�！�
　　“哼，曉得了，阿兄！”少年不滿的似乎想咬他，卻還是起身整理起衣飾。
　　一時整理完畢，呼來侍從收了東西，返回鄴城。

　　多年后，早已不再是少年的子建最后一次見到中年的子桓時，也曾想問，他可再有空閑區(qū)看看那株梧桐沒有。
　　只是，他終未問出口。
　　子桓也在來年初夏便去了，再沒機會問了。
　　新帝登基后照例要與眾臣賞賜。據(jù)說也有先帝留予他的。
　　在眾多物什中，他獨看到那一張琴。
　　桐木，鳳嗉式，不似是名家所斫。
　　抱起琴來細(xì)看，只見琴背銘刻有“鳳棲”“企予望之，步立踟躕”的字樣。
　　忽的哽咽。
　　“往古皆歡遇，我獨困于今……”

　　太和十一年，陳王薨，謚曰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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