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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完結)
《三生》
作者:韓楓(若林)
。ㄒ唬
常常靜靜地躺在山坡上,遠遠地望著那個風一樣的牧羊少年,因為,我只能這樣做。
我并不孤單,在這片美麗而廣闊的原野上,有著眾多我的同伴。在這里,只要有牧民,我們便能生存下來,同伴們因此而留了下來,以強盜的身份留了下來,而我,并不為此,我是為了這里的美麗,更為了他。
同伴是野蠻的,為了生存,他們傷害牧民和羊群。我不敢說自己與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因為我也必須生存,而這是我們世襲的生存方式;但我并不傷害牧民,至少,自從見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再也不會傷害他們。
曾經(jīng)為了保護他,我和同伴發(fā)生過沖突,因為他們試圖偷襲他,以搶得他所看護的羊只。無論如何,我絕不可以讓他們傷害他,他對我來說是那么的重要,沒有了他,我的生命將會毫無一絲意義,所以,我絕不能讓他受到任何的損傷。
我對同伴表達了我的憤怒和執(zhí)意,同伴們因為我那異乎尋常的勇猛氣勢而退卻,他們疑惑而不解,卻也知道他們可能會付出很大的代價,因為我是以我的生命在做賭注!
少年并不知道我為他所做的事,在我用盡我的用力與同伴們對恃的時候,他并不知道他其實也正面臨著生命的危險,我是說,如果那時同伴們堅持不受我的威脅的話。事實上他從沒見過我,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我不在乎,因為,能在他的身后默默地保護他,已是我最大的幸!
和風輕輕吹過,拂動青翠的草兒,掠過我的耳際,風兒柔和而涼爽,悠悠地帶來一絲困意,我懶散地躺在草地上,享受著這份舒適與幽寧,也靜靜地望著我心中的他。
如往常般,他坐在樹下,斜靠在樹干上,靜靜地看看書,粉白的羊兒們在他的周圍歡愉地吃著草,悠閑而自在。
一直很想知道他看的是什么,然而我不能走近他,因而無法看到他的所看,況且,即使我看到了,只怕也看不懂;畢竟,我們的身份是如此懸殊,根本處于兩個不同的世界,我生于這樣的家族,早已注定沒有機會去懂得那些方方塊塊的玩意,而唯有一身積累而來的氣力。
輕輕地瞇著眼,沉醉在這美麗的感覺中,我突然很羨慕風,很希望變成風,那樣的話,我就可以自由地飛到他的身邊,掠過他的發(fā)稍,撫摸他的臉頰,然而,這卻只能是我永遠的夢……
或許,喜歡一個人,只要和他生活在同一天空下,呼吸著同樣的空氣,也是一種幸福吧,我享受著這種幸福,卻不知是否滿足于這種幸福;或許,我并不滿足于此。
是的,時常地,我可以這樣看他,這之間的距離其實不算太遠,然而,卻是咫尺天涯。我深深覺得我們的距離是如此的遙遠,如此的,遙不可及。我曾經(jīng)多次夢想過,會否有那么一天,我可以躺在他的懷里,貼在他的胸前,聽著他的心跳,感覺他的呼吸,我可以抬著頭,近近地看著他的臉頰,看著他的唇角,那時的感覺,會是多么的幸!
然而,身份的懸殊,族群的對立,卻早已注定這夢想的永不成真,我心中明白,窮盡一生,我將注定永不能接觸他的眼光,更不能走近他的身邊,感受他的溫柔,這令我沮喪,更令我心傷,我不愿這樣……
終于,我決定去面對他,讓他知道我的存在,即使他會視我如陌路者,但是那樣的話,至少我曾經(jīng)占據(jù)過他的視野,曾經(jīng)在他的生命中出現(xiàn)過,這對我來說有著不可替代的意義。
這個主意令我緊張而不安,因為這很冒險,我甚至可能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然而,這個念頭卻如疾速發(fā)育的種子,早已在我的腦海里生了根發(fā)了芽,再也無法消去了,只因為,這是我走近他的唯一的方式,我愿意為此付出所有的一切!
我知道,這瘋狂的病毒早已滲透我的五臟六腑,我已是無可救藥。
于是,在這個同樣風和日麗的日子,我開始將此付諸行動,我已經(jīng)無法回頭,事實上,我也不會回頭。
輕柔的微風中,我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近,小草在風兒吹拂下輕輕搖晃著,擦過我的腳踝,不知是在為我鼓勁,還是在對我的勸阻,無論如何,它們將會見證這在我生命中的最為重要的一刻。
羊群卻因我的靠近而慌張失措,驚叫連連,四處奔逃,失了方向,這并不奇怪,因為我原本就是它們的天敵!
他也即時發(fā)現(xiàn)了我,于我而言,他的眼光是陌生的,那眼光中完全沒有了往日我所常見的寧靜與安穩(wěn),卻唯有那顯而易見的恐懼和慌張。
是哦,是哦,我不會意外,也不應意外。
畢竟,在他的眼里,我與我那眾多的同伴一樣,為了奪得鮮美的肉食,無理而兇殘地對待他們這些人,這我早該知道,也早已知道。
只是,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走近他的身邊,我原就只是想讓他知道我的存在,想能更近地看看他,如今我做到了,我又怎還會去在意其它?
于是,我就這樣默默地站著,默默地看著他,卻只覺怎么看也看不夠。是的,他比遠遠看著時更加清秀,也更加令我著迷;我是如此地迷著他,戀著他,如此地,想要去擁有他,然而卻也深知這絕不能如愿,這是我心中永遠的痛。
他也默默地看著我,許久,他終于慢慢地舉起了隨身所帶的獵槍,將那幽暗洞黑的槍口對準了我……
我的眼光溫柔而受傷,我多希望他能讀懂這種眼光,但也深知這只是奢望。畢竟,在人們的眼里,我們的眼光從來只有兇暴與殘忍,這是人們的真理,我不想否認,也更不會怪他,因為,我終究只是一只狼!
我們對視著,不,這大概只是我的一廂情愿,顯然在他的眼里,我們是對峙著。
我知道如果此時我轉身離開,他一定不會開槍,因為他只需趕跑一只狼,而無需激怒它,而且槍聲的另一個結果,也有可能引來憤怒而饑餓的群狼,任何一個牧民都不會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他自然也一樣。
突然間我只覺陣陣的心痛,這樣的心痛是陌生而從未有過的,然而,卻也是如此刻骨銘心的。我終于知道,原來我竟是如此希望看到他的溫柔的眼光,哪怕只是瞬間的,分毫的,只是,此時他的眼中卻分明只有那本能而發(fā)的恐慌。
這陌生的恐慌眼光令我徹底地絕望,我突然很想再走近些去看看他,我想將他的面容清清楚楚地刻在我的心坎上,一輩子都不會消減分毫。我也知道再一步的靠近對我和他意味著什么,但我已無法阻止這個瘋狂的想法,更何況,能死在自己最愛的人的手中,也是一種別樣的幸福,不是嗎?
我徹底拋開了一切,只是看著他,一步步地往前邁,也一步步地靠近了他,這一刻,我的心中竟溢滿了難以言喻的滿足感,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我?guī)缀鯚o法抗拒。
我所珍視的他,正站在我的面前,直直地看著我,并緊緊握住了手中的獵槍,這是對入侵者的警告,我能看出,也可以避開,然而,我已經(jīng)不想回頭……
然后,他扣動了扳機……
我能看到那槍口瞬間閃過的火花,也能感到子彈穿過身體的劇痛,這身體的痛和心中的痛一般,也是如此地刻骨而銘心,只怕來生,我也必定記在心上絕不忘記,也好作為一個尋覓的印記。
隨著槍響,血即時從身體里流出,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壓彎了小草的纖腰,也染紅了草兒的綠衣。我低頭看著那一朵一朵綻開的血花,是那么的璀璨,那么的鮮艷,竟能為這綠色的草地作了一個這般奇麗的點綴;我才發(fā)現(xiàn)血原來也可以是美的,我更能感覺到了它的流動,那為了愛的流動。
我抬起頭看著他,竟發(fā)覺他的眼光已不再是適才的陌生與驚恐,卻是包含著濃濃的無奈、不忍與心痛,是的,他其實不愿意這樣來傷害我,如果不是我逼著他,他定不會這么做,因為他向來是那么的善良而溫柔,這個,我深深知道,因為我時時地看著他。
曾經(jīng),為了送回一只掉下樹窩的雛鳥,他奮力爬上高高的樹杈,即使得到滿腿的擦傷也不介意;曾經(jīng),為了一只饑餓的流浪狗,他甚至將一天的干糧全都給了那個可憐的小家伙,而只是在河邊喝水充饑……
這個善良而美麗的人兒,此時卻在為他以為即將傷害他的我而難過,這又怎能不令我為之深深動容,我強撐著自己,迷戀地看著他的眼中所流露出來的令我陶醉的溫柔。
是的,我是對的,他竟是如此的溫柔。
漸漸地,我的身體變得疲軟而無力,我知道我的氣力,甚至我的生命,正慢慢地流失,我努力地想再去好好看清他,卻已是力不從心;然后,在我那已經(jīng)搖晃不定的視野中,我能看到他丟下槍向我跑來,撫摸著我的皮毛,緊捂著我的傷口,想要去阻止鮮血的流出……
隱約之中,我似乎還能感覺到略帶著溫度的水珠正一顆顆地落在我的毛皮上,我知道沒有下雨,那么,是他哭了么?他是在為我而哭?我很清楚他并非察覺我的心意,他只是在為一個重傷的生靈而落淚,即使那是他的敵人,但這也正是我為他心動的原因,我已能感覺到幸福的味道了。
我竭盡了最后的力氣對著他露出一個笑容,我想告訴他,我很開心,我不疼,可是我知道他不會看懂,我還想告訴他,我以后沒有辦法再保護他了,他可要好好地照顧好自己,可是我也無法說出口。
終于,他的面容在我的眼中徹底模糊了,我緩緩倒了下來……
我終究倒進了他的懷里……
我只希望……
如果有來世,我只希望是一個人,一個能在他的身邊保護他的人……
。ǘ
“伙伴們,加油,這次我們一定要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組長將一些資料扔在桌面上,讓我們取來看。
這次的對象是一個大毒梟,是□□中的大人物,那人手段強硬,陰險狡猾,我們一直盯著他,可惜一直沒有找到足夠的證據(jù),無法將他繩之于法。每次得到線報,卻總是被他有所察覺,最多也只能捉到一兩個替死鬼,于是,雖然人人都知他惡貫滿盈,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逍遙法外,大伙們一直咬牙切齒,卻又毫無辦法。
“這些都是線人提供的資料,大家看看能不能從中找出什么珠絲馬跡,不要再讓這只老狐貍跑掉了。”組長手中拿筆,將桌面敲得啪啪響,這是他給大伙鼓氣的一貫方式。
我拿起桌面的資料,仔細看了看,其實都是一些有用的東西,但都還不是致命的。這并不奇怪,那老狐貍心思細密,精明狡猾,哪怕身邊的人也不見得會完全相信,畢竟干他們這一行,一朝失足,必將一世不得翻身。
資料中有幾張照片,是一些相關人物的偷拍照,我拿起其中的一張,相片上是一個年輕女孩的側面身影,長發(fā)披肩,一身黑衣,或許由于風大,那黑色大衣的衣領被吹了起來,遮住了她的鼻子和嘴巴,所以相片上只能看到她的一雙眼睛,那眼睛如星星般明亮,如泉水般清澈,但其中卻又似乎帶著一些難明的心緒,看起來是如此的特別。
在這件案子里,這是個生面孔,在此之前我從沒看到過有關她的任何資料,那么,她到底是什么人?難道她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咦?這是誰?怎么沒見過?”身旁的伙伴突然探過頭來,開口問道,幾乎嚇了我一跳。
另一側的伙伴也靠了過來:“對,是沒見過她,有相關資料嗎?”
看來大家都不知道她的身份。
組長只看了一眼,便開口道:“這是老狐貍原本在外國讀書的女兒,最近才回來的,而且看情形會跟在老狐貍身邊做事!
“我說老狐貍是不是缺人用啊,連自己的女兒也要拉出來,最好全是這樣的小女生,那我們要逮到他就易如反掌了!币粋伙伴開玩笑說道。
“就是,她才多大?”另一個附和道。
“十五歲!苯M長淡淡應道。
“十五歲?這么小?”伙伴吃驚地叫了起來。
我也大為意外,相片上只能看到她的眼睛,根本無法看清她的年齡,卻沒想到,竟是這么的年少?墒,就是這個才十五歲的小女孩,竟然開始跟著父親走□□,真不知他父親在想什么,難道他不怕害了女兒一生么?
“你們最好不要小看她年紀小……”組長卻不溫不火地開了口。
“哦?難不成還是個大角色?”
“她到底是多大的角色現(xiàn)在還很難說,畢竟她才回到國內。不過,據(jù)查她在外國自小學習槍法和格斗,成績驕人,很顯然老狐貍從一開始就想把她培養(yǎng)成他的左右手和接班人,所以她到底有多厲害,大家還是要看了才知道,最好不要輕易下定論……”
組長將他所知道的有限的信息告訴大家,伙伴們紛紛點頭,不敢大意。
我又看了那相片一眼,相片上,女孩的眼睛明亮如是。
晚上,我一人在家,躺在床上。也不知為何,一閉上眼睛,我的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相片上女孩的那雙眼睛。
雖然只是相片中人,我卻能看出那眼睛里其實包含著太多太多的情感,只是,到底是憂傷?是迷惘?是企盼?又或是,三者皆有?
那是一雙靈氣得幾乎會說話的眼睛,它似乎在尋覓著能讀懂它的知音,也仿佛看進了我的內心最深處,晃忽之間,幾乎已攝去我的心魂。我覺得它似乎正在傾訴著什么,等待著什么,可是細想之下,卻仍是無解。
不覺中,一種莫名的不安在我的心底慢慢蕩起,我不知自己為何會不安,這是一種本能和直覺。無論如何我無法揮去女孩的眼睛在我的心中所留下的印記,我總覺得,我一定能夠遇見她。
隨意地轉頭看向窗外,夜空中高掛著一輪彎月,正散發(fā)著明亮的光芒。有詩曰“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果真是有感而發(fā)的詩句,這個時候,我也不由想起了我那遙遠的故鄉(xiāng)。
我生于北方美麗的原野上,蔚藍的天空,碧綠的草地是我們最為寶貴的財富,在那里,人們是淳樸而善良的,而生活是簡單而快樂的。
和其他的孩子一樣,我一邊讀書一邊放羊。很小的時候我就會開槍,而且槍法很好,因為原野上有狼,它們會獵殺我們的羊只,甚至傷害我們,所以我們必須有保護羊群和自己的能力,而獵槍便是最好的武器。
盡管有槍,我仍然盡可能地不去傷害狼,雖然它們是我們的天敵,但我向來喜歡動物,如果可以,我絕不愿意傷害它們。狼是聰明的,它們知道我們手中的獵槍意味著什么,所以它們也會因我們的獵槍而膽怯,退縮。
然而后來,卻終究有一只狼死在了我的槍下。那時候它倒在我的懷里,直直看著我,它的眼睛里有著一種特殊的光芒,我覺得那似乎是執(zhí)著與哀傷,可是,狼真的會有如人類一般的感情嗎?我也不知道,但我寧愿相信是有的,可是,它又為何要用生命來做賭注?
無論如何,有一條生命即將因我而逝去,我無法忍受地看著它彌留時候脆弱的樣子,淚珠一顆顆地從我的眼中滑下,落在它的身上,我真的很傷心,因為我真的不愿意傷害它。
最后,它在我的眼前永遠地離開了。
那一年,我十五歲。
后來,親人將我送到城市里讀書,畢業(yè)之后,我成為一名警察。幾年里,我在局里各個部門調動過,因為精準的槍法和敏捷的身手,今年我又調到了重案組,而這也是我來到這里后參與的第一個重要的案件。
突然身邊的手機響了起來,我接聽,是一個伙伴,他急急說著:“剛剛收到線人的急報,他們今晚在南邊舊倉庫那里有大交易,組長已經(jīng)通知了警隊,你也快趕過去,是緊急行動!”
我急忙起身穿衣,帶著配槍火速沖出了門。
我趕到的時候,很多的警車和警員已經(jīng)將倉庫包圍了起來,組長向我跑了過來,聲音帶著少有的興奮:
“老狐貍剛剛想坐車逃走,已經(jīng)被我們的人截住了,這次他跑不掉了!其他的人也都被我們捉住,但有一男一女逃走了,現(xiàn)在周圍都是我們的人,他們一定無法跑遠,大家盡快分頭去找,一定要將他們找到,免得有漏網(wǎng)之魚!”
“是!蔽夜麛鄳溃螛屢才芰诉^去。
我在周圍搜尋著逃犯的蹤跡,然后,走進其中的一個舊倉房,我高度警惕,一步一步地向里走去,這時一側一個輕微的聲響吸引到我的注意,我猛然一轉身,便看到了一個年輕的女孩,而她看到我,顯然愣住了。
我與她面對面站著,我知道是她——相片中的那個側身的女孩,我所要追捕的那一個,而此時眼前只有她一人,想必她和她的同伴分開而逃,而她不慎被我遇到。
眼前的她仍是如相片中一樣,長發(fā)披肩,一身黑衣,感覺上極為干脆利落。她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明眸如星,纖腰似竹,她的面容純真而無邪,只是她所散發(fā)出來的氣質,卻又讓人感到幾分超乎年齡的成熟。
她真的非常特別,讓人無法忽視,可是,這樣美好如花的女孩,卻為什么要被帶上黑暗的道路?不過,她還是這么的年輕,她還可以有燦爛美麗的未來,她只是需要引導,而我們警方將會努力做到這一點。
“是你?”
然而,一看到我,她卻頓時叫出了這樣一句,這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是我?她認識我?不過,想來也是,正如我們警方竭力調查他們的情況,他們自然也會對我們的情況了如指掌,這并不奇怪,只是,她眼中的那種無法掩蓋的喜悅光芒卻是令我疑惑萬分。
是的,我知道自己不會看錯,那確實是喜悅,準備地說,應該是驚喜。
只是,驚喜?為什么?我與她是敵對雙方,她為何會對我露出這樣的神情?我想她大概是認錯人了,可能我長得像她的某一個故人,又或許,這只是她刻意假扮的伎倆,以令我產生一刻的迷惑和疏忽,而讓她得以覓到脫逃的時機。
我自然不會受到這樣的蠱惑,相反,我非常地鎮(zhèn)定。
“真的是你嗎?”她卻仍是帶著那樣驚喜的神情,向我走近了幾步。
我沉著地面對著她。
“你知道嗎?我一直都在找你……”她仍然說著,又走近幾步。
現(xiàn)在的情況只有兩種可能,要么她果然認錯人了,要么,這便是她進攻的前兆。這個時候我必須絕對冷靜,否則只需片刻之間,我可能已經(jīng)喪命。
我向她舉起了槍。
事實上如果她不反抗,我當然不會開槍,作為一個警察,我的責任是將她逮捕歸案,而并非是去傷害人犯,所以,只要她不會反抗。
仿佛只是一瞬之間,她眼里的驚喜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幾乎滿溢而出的哀傷。
“你又以為我想殺你……”她悲哀地說道。
她的話讓我很不明白,但我無須明白,我只能說,如果她是在演戲的話,那么她的演技實在是太好了。
其實我無法忽視她眼中令我困擾的濃濃的哀愁,可是我必須保持清醒,也必須依然鎮(zhèn)定地將槍對準她。
她對著我搖了搖頭,眼睛里有了一絲決絕的光芒,然后,她竟然不顧我手中的槍,又向著我走近一步。
我無法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到底是她認定我不會開槍?還是說她對那個人已經(jīng)癡迷到了不顧生命的地步?
無論如何,我仍是我,仍是一個警察,而她是一個毒梟,更是一個槍械和格斗的高手,我絕不能有絲毫的疏忽,所以我將槍上檔,向她發(fā)出最后的警告:如果你再靠近一步,我會開槍。
此時她眼中的哀傷更加濃烈了,我只能強迫自己去忽視,就在這時,一旁高大的鐵箱后面突然閃出一個人,我的眼角余光看到了他,而且看到他向我舉起手來,之后發(fā)生的事情就只在一瞬之間了。
那個人手中有槍,瞄準了我,我看到了,女孩也看到了,我急速將槍轉向那個男人,他開了槍,我也開了槍,然而我終究慢他一步,隨著緊挨著的兩聲槍響,他倒了下去,而我……
不,我并沒有感覺到疼痛,我才發(fā)覺跟著倒下的竟是那個撲身過來的女孩!
她竟為我擋下了這一槍!
不,這怎么可能?!
我急步上前,抱住了正要倒地的女孩,女孩倒在我的懷里,我能看到她胸口傾注而出的鮮血,那鮮血沿著黑色的外衣,滴在地上,是那么的鮮艷,那么的刺眼。
這一槍,正中女孩的要害。
她強忍著痛楚,用依戀的眼神看著我,看得我的心一陣絞痛。
“為什么你要救我?”我抱著她,用難以置信的顫抖的聲音問她。那個男人顯然就是她的同伴——我們要逮捕的另一個逃犯,卻原來,他就在附近,而我竟絲毫沒有察覺。
她用力抬起手來,輕輕撫上我的臉,她手中的鮮血沾在我的臉上,我能感到那血中仍然帶著的體溫。
“因為……是你啊……”她看著我,帶著令我心痛的笑容,緩緩說著,她的聲音是那么輕柔,那么無力,卻深深地傳進了我的心底,“奈何橋邊,我偷偷倒掉了孟婆湯,因為我不能忘了你……我一直在找,這次回來,也只是為了找你,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可老天卻給我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但至少,我真的在你的身邊保護了你,老天爺畢竟沒有騙我,所以,我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來世,我也一定要找到你,到時候,你會不會認得我?……”
我不知道她說的這些話是什么意思,但顯然她是把我當成另外一個人,我看得出,她是如此深深地愛著那個人,甚至愿意為他而死,還要定下生生世世的約定。我羨慕那個不知名更不知身在何處的男人,我不曉得那個男人知不知道有一個女孩正如此地深愛著他,可是,在我眼里,他已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此時此刻,美麗的女孩躺在我的懷里,她的眼睛里含著如此之深的感情,深得似乎……能夠穿破一切的界限……
看著她的眼睛,我心里唯有狂涌而起的悲哀,那悲哀是如此的迅猛,如此的濃烈,頃刻之間,便幾乎滲透我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
女孩眼睛里的光芒已在慢慢流失,她的生命也正慢慢地消逝。一朵剛剛才盛開的美麗的花朵,為什么卻這么快就要凋零?
不,不,請不要死!……
這樣一個如精靈般的女孩,卻要帶著她的情,帶著她的愛,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為什么要讓我來面對這樣殘酷的事情?此時此刻,我唯有緊緊地摟住她,既然她把我當成了她所愛著的那個人,那么,就讓我以那個人的身份來給她最后的溫暖吧……
她笑了,很費力的笑容,但那笑容中卻帶著幸福,帶著滿足。然而,我卻只能眼看著她在我的懷中露出最后的微笑,直至那笑容就此僵結……
……
這一年,我三十一歲。
。ㄈ
啪……隨著一聲響亮的聲音,書店店主從里面打開了店門。
這是一家剛開的書店,規(guī)模不大,但也不算小,樓下是店面,二樓是住處,十分方便。
店主走了出來,站在書店的臺階上,看了看天空,天空有云,遮住了太陽,但應該不會下雨,算是不壞的一天。
彎了彎腰,活動了一下筋骨,店主把店里的一張長桌搬到門外,再把一些報紙和月刊依次擺在上面,至于店里書架上的書,自然早已分門別類擺放整齊了,然后,就可以開始一天的營業(yè)了。
把最后一疊雜志放在長桌最靠邊的位置后,店主直起身來,看看書是否擺得整齊,又向后退了一步。
只聽見哎呀一聲,店主知道自己撞到人了,他連忙轉過了身。
跌倒在地的是一個身穿白色T恤的少年,此時他正坐在地上,手在周圍的地面上亂摸著,而在他身邊不遠處,是一支銀光發(fā)亮的鋼制小長棍。
原來竟是個失明的孩子,店主心里內疚不已,他連忙將少年扶起,為他拍掉身上的塵土,又把那根精致的導盲棒撿起遞給他。
“孩子,怎么樣?有沒有摔到?”店主關切地問。
“沒事,不要緊的!鄙倌暌膊唤橐猓⑿χ鴳。
少年看起來大約只有十五、六歲,長得很是清秀俊俏,討人喜歡,那一頭柔軟的短發(fā)讓人忍不住想去摸上一把,他有著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只是其中卻失去光彩,毫無內容,或許因為他根本看不見。
店主憐惜地看著這個無法看見的少年,只能感嘆造物的遺憾。這么出色的少年,上天給了他無可挑釁的容顏和悅耳動聽的聲音,卻又取走了他本應擁有的萬紫千紅的世界,實在令人嘆惜不已。
“孩子,沒事的話不如到店里坐一下吧!钡曛髅嗣⒆拥念^發(fā),說道。
“店?是什么店?”
“是一個書店!
“咦,這里什么時候開了一個書店?我都不知道的!鄙倌昕雌饋碛行┡d奮。
“是剛開的,我才搬到這里沒多久,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啊!钡曛鹘忉尩。
“真好,最近的書店離這里有好幾條街呢。”少年說道,然后在店主的攙扶下走進店里,坐在收銀臺旁的椅子上。
“如果我能看得見就好了!鄙倌觊]上了眼睛,以他自己的方式感受著,又開了口,“以前我爺爺常會講故事給我聽,還會講到地理文化歷史傳奇等等,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在了,其實我一直很希望爸媽能讀一些我沒有看過的書給我聽,可是爸媽都很忙,我又不能老纏著他們!
少年天生就是一個帶著缺陷的孩子,他是先天性失明,從一出生便注定這一生將看不到任何的人和物?墒遣恢獮槭裁矗哪X海里卻有著一個影像,有時候清晰,有時候模糊,那應該是一個人。是的,他是看不到東西,可是他能依靠摸來感覺物體的形狀,所以他知道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的,是一個人。他不知道這人是誰,也不記得他的聲音,然而,這個人卻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親切和溫暖。
他曾經(jīng)問過醫(yī)生,他剛生下來的時候是不是可以看得見,如果是的話,那么記憶中的那個人或許是他出生時周圍的醫(yī)生,可是醫(yī)生很遺憾地告訴他,他從沒看見過東西,而且,應該一輩子都看不到東西了。
所以他想那大概是前生的記憶吧,只不知道自己的前生到底是怎樣的?與那個人又有著怎樣的淵源?為什么竟會給他留下一個穿越時空的回憶?
只是,他無從問起,也無從得知。
少年的手在身邊的書架上亂摸著,他憑著直覺選了一本,拿在手里,問道:“這是什么書。俊
店主一看:“是《紅樓夢》!
“啊,是《紅樓夢》?我聽過這個故事。”少年看起來很高興,他拿著書在手中翻來翻去,愛不釋手,看得出他真的很盼望能夠讀書。
看著正處于花季中的天真少年,不知為何,店主突然想到了另外一個人,那個人和少年年紀相仿,也是如此青春而充滿活力。只是,就是這樣一個美好的生命,卻為了救他而用身體擋下了一槍,從而永遠離開了人世。
多年之后的今天,他仍然無法忘記女孩彌留之際的眼神,那眼神中有著如此深深的愛意,更有著為對方付出一切的幸福,這是怎樣的一種愛戀啊,也令他從此永遠地記在了心底,終此一生,將永遠無法忘記。
這時他又想起了少年時代在他懷中死去的那只狼,也不知為何,女孩和狼常會同時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令他久久念記,無法忘懷。或許因為,他們都是在他心中所留下的最大的遺憾吧?
那些年里,在重案組的工作是繁忙而緊張的,更重要的是,常常會面對敵人甚至伙伴的死亡,那時的感覺,是極為難受的。多年之后,他終于發(fā)覺自己的承受能力已經(jīng)到達極限,無法再去面對死亡所帶來的悲哀了,于是他辭了職,經(jīng)過一番準備,一個人來到這個城市,開了這個書店,他知道只有在書海中,他的心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寧。
他一直沒有結婚,但他知道他愛過。當那個女孩躺在他的懷中,用沾著鮮血的手撫摸著他的臉,然后帶著愛戀的眼神和幸福的笑容離開人世的時候,那一刻,他知道他愛上了她。而此時距離女孩的逝去,已經(jīng)有十六年了吧。
這時少年又摸索著把書放回原處,他站了起來,帶著感激和開心的笑容,說道:
“在這里打擾你真不好意思,現(xiàn)在我得回去了,出來太久我家保姆會擔心的。”
于是店主將少年扶到門口。
“叔叔,再見!
“再見!
少年轉過了身,拿著自己的導盲棒,摸索著向前走去。
“孩子,”這時,已到中年的店主叫住了他,“以后有空常來坐坐,我可以一邊看店一邊讀店里的書給你聽!
聽到這話,少年停住了腳步,然后,轉過身來,燦爛一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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