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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
李軒是個古怪的老頭,周圍人都這么說。
他已經(jīng)八十歲了,沒有孩子,也沒有結(jié)過婚,平時同樣不見有什么親戚朋友來探望他,他自己也不愛和鄰居交往,平時只喜歡順著小區(qū)的綠化帶散幾圈步。
如果有一天他死在家里,怕是待到尸體腐爛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的。有人這么勸過他,李軒嘿嘿一笑,不以為意。
那天早上他睜開眼睛坐起身,身軀輕盈而富有活力,不再發(fā)出骨骼碰撞間令人牙酸的咔噠聲。
他伸出手,看見十指飽滿柔嫩,皺巴巴的雞爪變作了如來的佛手。
李軒確實變得年輕了。
他看見鏡中自己六十年前的臉龐,因為從不翻看相片的緣故,這張臉如今也變得陌生起來。
驚異過后便是喜悅,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能夠擁有返老還童的機會,又有什么不值得高興的呢?
半個小時之后,李軒終于弄清楚了這一切。
原來不止他一個人,整個S市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了一場異變。
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家忽然間返老還童,成為了風華正茂的青年人。
老人們的皮膚變得細嫩了,身體變得柔軟了,一瞬間消失了幾十年的活力重又回到他們身上,無一例外。市政府緊急派遣年輕了幾十歲科研人員埋頭研究這場事故的起因,并激烈商討了有關(guān)于此的應對措施。
李軒決定出門。
馬路上人來人往,老人們與年輕人混雜在一處,盡情享受著年輕人才有的權(quán)利和幸福。
李軒放開肚皮吃了許多零食小吃,喝了平日不敢喝的飲料,去了年少時最喜歡的游戲機房,看見眉目熟悉的老板為他輕輕地遞上一杯水。
他走過了許多許多的地方,無論路有多遠他都不在乎,現(xiàn)在他正年輕,有的是活力和生機。
他想起來他也曾年輕過,曾連逃五天的課只為刷到一套裝備,曾猛吃路邊攤吃到急性腸胃炎突發(fā),曾在操場上盡情地揮灑他的青春和熱血。
哦,對了,他也曾拼命地喜歡過一個人。
那個人皮膚很白,眼睛很大,密密匝匝的睫毛像扇子一樣,笑的時候眼睛微微彎起來,就像在哭。
那個人是和他同屆的學生,永遠溫和儒雅,在別人眼里永遠只有笑的模樣。
可只有他見過他大笑的樣子,憤怒的樣子,哭泣的樣子,悲傷的樣子,動情的樣子……
但那也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已經(jīng)不大記得,他的周一的樣子了。
他重又回到他的大學校園。
闊別六十年,學校已經(jīng)和從前大相徑庭。他拼湊著腦海中隱約的記憶辨認出他熟悉的地方。
那個地方是以前的六角涼亭,現(xiàn)在拆掉變成一大片綠蔭;那個地方的人工湖在他大一那年就因為事故太多被填平了,現(xiàn)在卻又引水造了座噴泉;那個小賣部幾經(jīng)易主,居然開了六十多年……
可漸漸地,所有的回憶里都多出來一個影子,他和周一一起打籃球的地方,一起占座的教室,第一次擁抱的地方,第一次告白的地方,他記得那個天臺上昏黃柔和的日光與漸漸下沉的夕陽。
他們的關(guān)系漸漸被人發(fā)覺傳開了。
走到哪里都有人帶著厭惡的目光,偶爾有議論飄到他們的耳朵里:
“聽說這兩個人,是同性戀啊!
“啊,真的嗎,好惡心啊。”
堅定的心漸漸動搖起來。
同性戀真的是罪嗎?我是錯誤的嗎。
流言蜚語終于傳入導師的耳中,原本保研的名額被暫時扣留。
導師意味深長地看著周一。
你要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不要讓我失望。
看到周一的神情,握緊的雙手終于像玻璃板上的畫一樣碎裂。
沒有人比李軒更知道他對自己專業(yè)的熱情。
他不能讓自己成為周一的絆腳石。
李軒告訴周一,他再也堅持不下去了,他的父母已經(jīng)為他定了一門親,一畢業(yè)就會結(jié)婚。
于是周一不發(fā)一言轉(zhuǎn)身離開了,他一直是個驕傲的人。
后來聽說周一出了國,娶了個溫柔賢惠的妻子,幾年后又離了婚,李軒卻一直沒有結(jié)婚。
有些事情年輕的時候不明白,待到他想明白了,卻已經(jīng)老去。
名聲不好又怎么樣,保不了研又怎么樣。他的周一都沒有放手,他怎么能先松開他的手?
如果能重來一次……如果他還年輕的話……
他不知疲倦地行走。
回憶像走馬燈在他面前旋轉(zhuǎn),這一刻他無法停止回憶。
身體里每一個沉睡的細胞被昔日的校園喚醒,他變得年輕了。
校園里的桃花盛開到極致,絢爛到極致。
六十年一輪回,總有花朵迎風挺立,重復著與它祖先相同的過往。
六十年前的周一在一樹灼灼桃花下轉(zhuǎn)過頭來。
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桃花相映紅。
他的周一,比桃花還要好看哩。
“李軒!
六十年止一瞬。
那個人向他緩緩走來,踏破數(shù)載光陰。
恍如一夢中。
“這么些年,我終于想明白了,”他輕輕地說,“如果當時我多問一句……如果當時……”
李軒沒有讓他說下去。
他握住了他的手。
周一的眼睛微微地彎起來,睫毛又密又長,笑起來就好像在哭一樣。
某一天早上,S市又恢復了原狀。
老人們還原到他們本來的面目,老朽而干枯的軀體。
與從前不變的,只有靈魂和記憶。
兩只皺巴巴的手連著兩個皺巴巴的老頭。
“年輕真好啊。”李老頭說。
“現(xiàn)在也挺好的。”周老頭說。
枝頭桃花悠悠飄落,繁華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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