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怪物——至少我的大伯公這樣說。

　　自從降生在茶州這塊骯臟不堪的土地上，自從出現(xiàn)在茶家這個腐朽至極的環(huán)境中，孤獨(dú)，無聊，荒誕不經(jīng)的感覺就常常陪伴著我，如影隨形。似乎我生來就是這樣的人呢。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同親生兄弟之間的不同，十分的清楚，不只是在外貌。草洵是個愚蠢粗魯又莽撞的家伙，思維如一條直線般簡單得不可思議；克洵卻是個平凡到無可救藥的普通人，懦弱而又自卑。我竟然會有這樣的兄弟，哼，究竟是他們太過于愚昧無知，還是……果真如大伯公所說的，我是個怪物？

　　起初，草洵和克洵都很聽我的話，因為我比他們更加清楚如何想玩游戲一樣玩弄那些居高自傲的直系女人和只會暗中散布謠言的宗室男子們于股掌之間。但是漸漸的，草洵對于我為了打發(fā)無聊的時間而信手翻閱乏味的書籍所獲得的所謂淵博的知識崇敬不已；克洵卻越來越偏離我的想象轉(zhuǎn)而崇拜起另一個我所討厭的無聊的人——茶鴛洵。真的很無聊。我鄙視草洵的蠻橫貪婪，厭惡克洵的膽小畏縮，卻更加討厭那個處處破壞我的游玩興致還賜我以怪物之名的男人，茶鴛洵，我的大伯公。

　　拜那位大伯公所賜，殺掉茶家所有直系男性而登上宗主的寶座，我們——祖父仲障，大伯公鴛洵的弟弟所衍生的家族——得到了優(yōu)越的生活，凌駕于所有旁系之上，躋身七彩家族之一茶家的尊貴地位。但是我知道，真相并非如此。大伯公鴛洵，其實他什么也沒有做，卻背負(fù)著謀殺直系血脈的罪名侍奉在王的左右，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quán)威，甚至不惜發(fā)動謀反來實現(xiàn)他最真實的愿望——?dú)纾瑲绲暨@個充滿了腐朽氣息的卑劣不堪的家族。

　　為什么我會了解真相？誰知道呢。不管真相怎樣，只要我討厭他就夠了。我并沒有大嬸婆縹英姬的預(yù)知能力，如果硬要追尋那個答案，或許應(yīng)該說，我是個怪物。

　　我從來不會綁頭發(fā)，因為我喜歡將頭發(fā)完全散開所獲得的風(fēng)一樣的感覺，并非自由，并非自在，只是單純的，很有趣。正如我常常微笑著面對所有人一樣，自己與自己所做的游戲。

　　漸漸的，我學(xué)會了自己尋找有趣的事情。每日悠閑得倚在房間中，聽那些高價聘請的樂師拉奏二胡——家里的錢多到用不完，考慮如何花掉它們才是一件需要費(fèi)心思的事情——同樣的樂曲，由不同的人演奏，感覺卻截然不同。我并非喜歡不停的更換樂師，只是他們都不約而同的令我感到——厭煩。十分的厭煩。

　　很快，我找到了一個更好玩的游戲。

　　十五歲的時候，茶州境內(nèi)出現(xiàn)了一伙自稱“殺刃賊”的強(qiáng)盜，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當(dāng)耳邊傳來一流樂師所演奏的二流二胡聲時，我笑了。如果將“殺刃賊”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成為只屬于我一個人的雇傭兵，那樣會不會更加有趣一點(diǎn)？

　　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順利地讓我感到無聊。對金錢所抱有的一種近乎癡狂的愛，是一切被稱之為人類的生物的最大弱點(diǎn)，任何人都不可能例外。再加上“茶”這個姓氏在茶州一手遮天的影響力，擁有了茶家的庇護(hù)就等于擁有了在茶州的通行證，又有誰會拒絕這樣優(yōu)惠的交易呢？

　　可是，情況似乎越來越有趣了。

　　殺刃賊的頭目晁蓋剛剛洗劫了一個商人家庭，但是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全部滅口，而是留下了浪家最小的孩子，帶回去成為殺刃賊的一員。聽說那孩子有很漂亮的眼神呢，凌厲的，充滿了仇恨的目光，真想看看他以后會變成什么樣子，一定會相當(dāng)有趣。

　　那是……騎在馬上，遠(yuǎn)遠(yuǎn)的望見前面雪地中似乎有些人樣的影子，還有盡管被大雪覆蓋卻依稀可見的觸目殷紅。翻倒的馬車，遍地的尸骸，看來這里曾發(fā)生過一場激戰(zhàn)，而唯一的生存者……就是那個倒在雪地中衣著華麗的少年吧。

　　他靜靜地躺在雪地中，俊俏的容貌，緊閉的雙眼，優(yōu)雅的銀藍(lán)色長發(fā)，已經(jīng)凍僵的白皙修長的手指，即使昏倒仍然握住不放的滿是血跡的長劍，還有，那身紫色的，僅屬于皇家的禁色衣著……據(jù)說圣上最心愛的清苑太子因為謀反罪被流放到茶州……嘻，真有趣。我居高臨下的望著那副曾經(jīng)無比高貴的身軀，現(xiàn)在連我都可以隨意處置殿下你的性命，真可憐哪。既然如此，我就讓事情變得更加有趣，讓高貴的太子殿下變成強(qiáng)盜殺刃賊的一員。至少讓我在厭煩之前，看到些意想不到的東西吧，殿下。

　　半年后，殺刃賊被剿滅了，被那兩個曾經(jīng)是殺刃賊成員的少年，“小旋風(fēng)”和“小棍王”，剿滅了。頭目晁蓋被殺，二頭目瞑祥逃走，盛極一時的強(qiáng)盜集團(tuán)終于銷聲匿跡。

　　好無聊啊。我攪動著杯中的甘露茶，號稱茶州名產(chǎn)的昂貴茶葉——在我眼中形同垃圾。為什么，無論任何東西，我都可以輕而易舉的得到？不，或許并不是這樣�；蛟S總有那么一樣?xùn)|西，是我永遠(yuǎn)都不可能得到的。因為我一直在玩游戲。

　　很突然的，茶鴛洵從貴陽回來了。因為我的一個小小的惡作劇，煞費(fèi)苦心的惡作劇。在他回貴陽前的最后一天夜晚，我站在窗外，聽到他自語般的一句：“茶家大概是被怪物侵占了�！惫治�？我嗎？沒錯，也許就是這樣。

　　新任茶州州牧是一名年僅十七歲的少年，而且沒有通過國試甚至是準(zhǔn)試就被任命為等同于尚書地位的州牧，看來茶州果然是被中央遺棄了。不過那又如何？不論茶州變成什么樣子，都與我無關(guān)，只是無聊的游戲罷了�？墒遣杓业哪侨豪项^子們并不這樣想。

　　看著每天如飛蛾撲火般涌進(jìn)茶州府的刺客，被人捆綁著一批一批送出來，這樣可笑的戲碼到底還要上演多久？偶爾我也會配合祖父編排些暗殺的游戲，卻也不過為了打發(fā)空閑的時間，同時給這種游戲增添些難度而已，漫無目的的人生太孤單了。

　　白天，我游走在看似繁華的城市中，入眼卻盡是浮華表面下空虛黑暗的內(nèi)在。夜晚，我出沒于煙花柳巷中，嘲笑諂媚的女人和虛偽的溫柔。我不在乎被冠以花花公子的標(biāo)簽，也許那更有利于掩蓋某些真正的東西。我真正的樣子，是什么？

　　茶鴛洵唯一的兒子和兒媳因為事故死掉了。茶家對外這樣說。

　　由于王上告病而爆發(fā)了內(nèi)亂，愚蠢的茶氏一族喜孜孜的準(zhǔn)備參戰(zhàn)以取得特權(quán)，結(jié)果卻受到鴛洵強(qiáng)力制止，因而為此忿忿不平。紫州中央的茶氏一族勢力快速成長，連鴛洵也無法壓抑，就在鴛洵被紫州的茶氏一族糾纏不清之際，他的兒子媳婦卻在茶州遇害。宗室中有人故作悲傷，有人暗中竊喜，連身為縹家千金，聰慧伶俐、膽識過人，擁有預(yù)知能力的英姬也無法窺探到死亡背后的陰謀，即使窺探到了也無力阻止，只能勉強(qiáng)救回唯一的孫女。

　　然而本來就沒有陰謀，一切只是我一時興起的游戲想法。殺刃賊首領(lǐng)瞑祥不甘失敗，主動獻(xiàn)殷勤投靠了祖父仲障。但是自從他們被剿滅之后，我已經(jīng)對殺刃賊完全不感興趣，因此只是從旁推波助瀾，就讓那個好好先生從世間永遠(yuǎn)的消失�？吹礁甙恋挠⒓П床灰�，看到茶鴛洵受到相當(dāng)大的打擊，我卻在房中開笑得開懷。茶家所有人都無法做到的事情，我卻做到了。借別人的手，達(dá)自己的愿，是呀，我什么都沒做呢。

　　可是我的無聊，依然沒有消失。

　　祖母和母親都是茶家直系的女人，自詡身份尊貴，她們看不起身為旁系的父親，于是我告訴了她們一個可以使人精神錯亂的薰香配方，當(dāng)然用與不用全憑她們自己，我什么也沒有做。這只是一個游戲。

　　我知道祖父想要超越他的兄長并取而代之的心情，所以我?guī)椭５菍嶋H上操縱殺刃賊的人還是我，這一點(diǎn)瞑祥十分清楚。沒有比我更合適做幕后工作的人了。反正這只是一個游戲。

　　可是，就在那不久之后，圣上駕崩，新王登基。又過了九個月，鴛洵大伯父因為謀反被殺的消息傳到了茶州，茶家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之中。

　　茶家宗主戒指不知所蹤；茶州州牧前往首都貴陽交還州牧印章和玉佩；祖父蠢蠢欲動打算奪取宗主之位；茶家對州政府的威脅一天天嚴(yán)重……所有這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我只是化名為琳千夜，在商業(yè)之都金華等待著，可以讓我感興趣的人出現(xiàn)，可以讓我不感到厭煩的人……

　　直到，我遇見了她，紅秀麗。

　　“我希望你的頭發(fā)可以像這樣披散著，之前說過好幾次了，我比較喜歡這樣。”

　　她的二胡，她泡的茶，她為我綁頭發(fā)，她對我笑，她對我生氣，她討厭我……那都沒有關(guān)系，因為她是唯一一個令我不感到厭煩，不感到無聊，令我覺得特別的人。我第一次，想為了特別的人，做點(diǎn)事情。

　　“千夜跟我的名字意思是一樣的。千之夜——我是在朔日的夜晚出生，不覺得這個名字很適合我嗎？”

　　“記得我曾經(jīng)告訴過你，當(dāng)我找到心目中的特別之人，我便不再優(yōu)柔寡斷�！�

　　“如果我好好待你，你會泡甘露茶給我喝嗎？如果我溫柔對你，你會留在我身邊嗎？我從來沒有討好過別人，所以不太明白應(yīng)該怎么做�！�

　　“或是說，我每晚在你耳邊呢喃我愛你比較好呢？”

　　“我只是難得欣賞一個人，希望對方留在自己身邊，專門泡茶給我喝，專門拉奏二胡給我聽，任何妨礙我的事物全部消滅殆盡。想要什么就去爭取——其實，我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希望為一個人做些什么，至于這種感情叫做什么名字，我并不在乎�！�

　　“能夠遇見……你跟你的二胡，我覺得自己真的很幸運(yùn)，聽著你的二胡度過整整一個月的我，居然一點(diǎn)都不會膩，連我自己也覺得很驚訝，甚至感到害怕�！�

　　“到目前為止，從來沒有任何人事物可以像你這樣讓我不會感到厭膩，只有你能夠拉奏我所喜歡的二胡。這輩子可能無法再碰到讓我如此執(zhí)著的事物了，我甚至覺得這是第一次也將是最后一次。因此，等到有一天我對你的二胡不再喜愛……那似乎代表，我已經(jīng)沒有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了�！�

　　“其實我也不在意娶妻或結(jié)婚這種事。只要你能為我無聊的每一天增添色彩，這樣就夠了�！�

　　“你到最后，還是沒有泡甘露茶給我喝。結(jié)果，你只給我白開水而已。”

　　“……你從來沒有喚過我的本名。”

　　其實，我原本準(zhǔn)備說出真相的。那杯白開水當(dāng)中滲進(jìn)了一種屬于遲效性——他尚未適應(yīng)的毒藥。甘露茶的茶鍋當(dāng)中則是放入可以中和的，切碎的水溶性解藥。

　　“不泡甘露茶給我喝，我會死掉�！�

　　聽似玩笑的這番話，是真的。假如她真的順從我的意思泡甘露茶給我喝，那我就不會死，而我對她的興趣與熱度也會完成冷卻，這個時候我早就不見人影，云游四海去了。

　　可是，假如她到最后的最后，仍然是我心愛的公主的話。

　　是你，殺了我——

　　我打算如此告訴她。到時，她就永遠(yuǎn)忘不了我。

　　這么一來，我就可以成為她心目中的“特別”人物。

　　這是一場游戲，總有一天會因為無聊而死的自己所安排的一場游戲

　　“……不是你的錯，順帶一提，我決定把‘茶朔洵’獻(xiàn)給你�！�

　　與她共度的這半個月，過得出奇平靜安穩(wěn)。單單看她忙進(jìn)忙出、跑來跑去就覺得很有趣。要她幫忙綰發(fā)，拉奏二胡，泡茶給我喝，與我閑話家常。只是不斷重復(fù)這些事情。原本一成不變，極其無聊的日常生活……感覺非�？鞓�。

　　甚至也不再思索一些無聊的游戲，自從她出現(xiàn)之后，我什么事也沒有做，只要有她的陪伴就覺得心滿意足。原本以為是對她拉奏的二胡完全不感到厭煩才喜歡她。原本以為是她的表現(xiàn)總是令人驚奇才所以喜歡她，其實錯了。就算她什么都不做，自己還是喜歡她。

　　既然什么都不做也喜歡的話，那么過了一年，甚至十年也一定不會改變

　　早知如此當(dāng)初應(yīng)該審慎考慮之后再采取行動才對，我很懊悔。只要與她有關(guān)，總會感到后悔與不舍。這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的體驗。她不可能屬于自己，以她那高貴的心靈，在真面目揭穿之后，無論再喜歡也絕不會落入我的手中。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將“茶朔洵”獻(xiàn)給她。

　　正因為走錯了一步，自己無論做再多努力也無法與她締造良緣。不管是以茶家一份子，或者以“琳千夜”的身份，我只希望畫下完美的句點(diǎn)，從她的人生舞臺退場。

　　由于一時的賭氣，最后又玩了一次游戲。

　　她仍然不費(fèi)吹灰之力輕松過關(guān)。

　　“唯一能夠在賭注中……贏過我的，只有你�！�

　　一直以為自己死時，一定會毫不留戀地離開這個世間。反正想做的事情都做了，對一切已經(jīng)厭煩，有一天突然連活下去的力氣也消耗殆盡。

　　然而事實上又是如何？

　　可笑的是，不舍的心情不斷涌現(xiàn)。希望她直呼自己的名字，希望再聽她拉奏二胡，希望再一起度過每一天。當(dāng)初應(yīng)該謹(jǐn)慎行事、仔細(xì)盤算，安排另一種方式相遇就好了……希望她能說愛我。早知道就不要配合她，談這種跟辦家家酒沒兩樣的戀愛。

　　也許……我自己都忘了。是啊，我是個怪物，怪物又怎么會戀愛呢？但是，如果是為了她……

　　秀麗，等我。我會活著，活到與你再次相見的時候。

　　這是我，一個怪物所做的，最后的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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