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從十里秦淮的歌舞升平中飄然而過，執(zhí)一把折扇，淺笑無痕，靜靜地，卻擾亂一池春水。
　　六朝紅顏的鶯歌燕舞映在江南早春的花開里，人與花相互映襯，于是春意盎然。微風(fēng)吹過他的發(fā)衫，空氣里也似乎有暖暖的花香。
　　賞心悅目。春風(fēng)得意馬蹄急，少年風(fēng)流盡顯。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偷來的浮生半日閑，終于有屬于自己的片刻逍遙。
　　卻始終未找到能與之攜手相看兩不厭的那個，紅顏無盡，是添香的紅袖，是這一刻心心念念的擁有，卻不打算一生一世擁有。
　　于是有人提起吟夢，她卻婉言相拒，謝而不見。
　　好像是欲擒故縱的小手段，又似乎是自詡清高的小孤傲。他笑笑，便不再理。
　　即將離去。這江南的春，入了詩入了畫，卻是帶不走的顏色。有些微惆悵，朦朧地融入江面上飄渺的歌聲。那是有月亮的夜晚，水面茫茫，有蒼涼的寂寞感。
　　他喚了船家，往歌聲來處而去——
　　相逢充滿詩意，吟夢在月下緩緩掀開面紗，在一片清冷中幽然露出半面妝。軟軟的歌，越唱越歡暢，關(guān)于遇見，生命與生命的奇跡。她愣了一下，隨即微笑，輕輕說，您就是杜公子嗎？
　　他頷首微笑，相逢并不太晚，春光未至，也許，來的正是時候。
　　于是棄了船，春波畫舫，柔軟的燭光纏繞里，他們飲酒長談，說了大半夜，彼此都相見恨晚。那種把盞言歡，是美麗旖旎的畫面。
　　第二天早晨，他先醒來，看見還在睡夢中的她，臉上留著殘妝的痕跡。模糊的胭脂一道道，他皺眉，輕聲嘆，畢竟，是歡場上的女子……
　　心里卻疼了一下，有無以名之的虧欠感。俯下身喚她，充滿憐惜，夢兒，夢兒。
　　故事的開頭，算不得美。似乎是平常的娼家與恩客，在各取所需中，有了些微的動容。
　　她淺淺一笑，江南春色正濃，便繾綣地絆住了他前行的腳步。正所謂，陌上花開，緩緩歸矣。
　　那應(yīng)該是最美的時光了吧。
　　他來時，總是折一枝花，輕輕插進她的發(fā)，然后對著銅鏡細細看。歡笑言語間，像世間所有的平常夫妻。只是，少著柴米油鹽的繁瑣，吟風(fēng)弄月里的幸福，是很空洞洞的蒼白的顏色。
　　春風(fēng)十里柔情，月夜一簾幽夢。
　　他常常握了她的手教她寫字，俯身在宣紙上來來回回。她悄悄回頭看他，他表情專注，有孩童一般的純真。
　　有時候策馬揚鞭，踏破陌上塵土。月下歸來時，騎在馬上說話，靜靜地聞馬蹄上的花香幽幽。
　　快活似神仙，不問今夕是何年。

　　2.
　　直到有一天，他說要走。
　　琴聲戛然而止。被挑斷的琴弦孤零零地落下來。吟夢低頭垂眸，一言不發(fā)。
　　其實我們都知道結(jié)局，但結(jié)局真正到來時，還是會感到一種痛苦的措手不及。
　　良久，吟夢輕聲說，好。然后換下琴弦，又低低唱歌，徒結(jié)萬里歡，終成一宵客。杜郎攬過她的肩，忽然發(fā)現(xiàn)了她眼中的淚光漣漣。
　　并沒有挽留，這本來就是偷來的歡愉。聰明的人，會留戀，但不執(zhí)著。
　　已經(jīng)是夏季，滿池的蓮花開得歡喜四溢。他采一朵，她接過，一片片扯下來，緊緊地，在手里捏出汁液。
　　你看，蓮花哭了。
　　吟夢抬頭看他，隱隱的淚光，蒼涼中顯出無盡的天真。
　　走的是水路，順著大江，希望離愁也會流過。
　　上演過千萬次的離別又浮上眉頭。吟夢終于落淚，飲飲哀泣，說杜郎，我想隨你走。
　　眼神幽怨而執(zhí)著，讓他無法拒絕。
　　杜郎心軟了，便點頭，帶她上船。
　　她問，你可有妻？她能否容我？
　　他笑，你放心，我既然帶你回去，就一定做得了主。她嫣然一笑，山河歲月，便在他的眼里失了顏色。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杜郎執(zhí)意日夜兼程，眼神里有憂慮，她抹不去。終于在幾日后，趕回他的家鄉(xiāng)。
　　是京師重地，有無可比擬的繁華莊重。吟夢在轎內(nèi)掀開簾子看外面的車水馬龍，恍惚間悲上心頭，仿佛是前世的風(fēng)景再現(xiàn)。而前面的男人，是這片陌生里，她的唯一。自知沒有資格言愛，他也許，只是她的目的。
　　杜郎將吟夢安排在一家客棧，讓她安心等。
　　早已見慣風(fēng)月無常，吟夢笑笑，便放開了他的手。緩緩上樓，裙角掃過塵埃，回頭望一眼，他已經(jīng)不在眼前。
　　只能平靜下來耐心等。仿佛一場豪賭，賠上了她的所有。
　　不要問值不值得，有的事，是說不清的。
　　日子在一天天的等待中拉長，漫漫的盛夏光年，在她的錚錚琴聲中，緩慢而寂靜地流過去。
　　他也許明天回來，也許，永遠不再回來。

　　3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天氣有了些涼意時，終于有了消息。
　　那一日來了華麗的宮轎，那位公公低眉順眼，聲音婉約，輕輕躬下身，請吟夢上轎。她受寵若驚，慌忙起身相迎。那公公還了禮，一五一十地將詳情說給她聽。
　　陌上誰家少年？
　　卻原來是皇室血脈，初登大寶，儼然成了天地至尊。她愕然，忽地想起前幾日客棧掌柜說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她每日開了窗往外看，跟著別人一起高興。
　　原來，所有快樂幸福，都是他賜予的。
　　香湯沐浴，熱氣氤氳。吟夢含了笑細細上妝，描眉畫唇，傾城的顏色，終于完成了苦難生命的華麗蛻變。她神經(jīng)質(zhì)地笑，笑著笑著，淚就嘩嘩掉下來。
　　那一晚。皇上來看她，一臉笑意，如沐春風(fēng)。吟夢縮在厚厚的棉被里探頭看他，宮女提著宮燈，微光幽幽地落在她臉上。他低低吟，今宵剩把銀燈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溫柔繾綣，亦如夢中的眼淚，有蒼涼的暖意。
　　次日清早，深宮里長長的鐘聲拖過夢里的重山重水。吟夢醒來，含笑梳妝。晨妝顏色，胭脂香味，透出說不盡的嬌媚。
　　吟夢說，想要去給太后請安�；实蹍s黯然，說你不要去。
　　那便是旨意。雖是云淡風(fēng)輕的口吻，卻違背不得。吟夢于是不再說什么，靜靜地幫他整理衣冠，然后送到門口，一路凝望。
　　愛的是天下第一人，便要受天下第一苦。
　　她出神之際，那姓李的公公上前討好，看她的眼神復(fù)雜而諂媚。吟夢淡淡問了句，太后是什么樣的人？李公公猶豫片刻，滔滔不絕地說著些溢美之詞。她莞爾，輕輕撥弄琴弦，似乎自言自語，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細心的公公看見，她的眼角有淚。

　　4.
　　也許這就是所謂滄海桑田，曾經(jīng)歡場上的笑顏，漫漫的，就化作了深宮里的疲倦。因為，和最有權(quán)力的男人，是無法言愛的，只是服從與恭恭敬敬，好在笑容溫婉間，還依稀可見溫暖。
　　皇上問過她，為什么，想見太后？若是別的嬪妃，躲都來不及。
　　吟夢一笑，因為，她是你母親。
　　他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然后緊緊擁住她。也許想要的不過是平常人家的普通，而世上最真的愛，往往是普通的。
　　于是，他領(lǐng)她去見他的母親。在那個端莊嚴肅的老婦人面前，他執(zhí)了她的手，認真地說，這是我的妻子。
　　吟夢誠摯地行禮，然后抬頭看太后。她的嘴唇動了動，但什么也沒說。太后淡淡看吟夢一眼，輕描淡寫地問一句，這就是你帶回來的那個，妓…姑娘嗎？
　　吟夢眼里忽然就出現(xiàn)了涼如冰雪的恨意，那目光穿透太后的身體，瞬間就化作一把刀落在老婦人心上，好像，是很多年前有過的感覺。于是太后疲憊地揮手，令他們退去。
　　倆人挽了手，在小園香徑里緩緩而行。各自懷著心事，沉重地壓在青石板上。良久，皇上才說，你信嗎，我不喜歡我的母后？
　　吟夢愕然，睜大了眼睛聽他說。他淡淡苦笑，說不知道為什么，她一直不親近我，只喜歡我妹妹，妹妹死后她更冷漠，只是逼著我不斷發(fā)奮做個好皇帝，就好像，好像我不是她親生的。
　　忽然飛過的大雁發(fā)出一聲哀鳴，皇上抬頭看，我常常覺得，我是一只孤雁。
　　陛下。吟夢忽然有了淚，執(zhí)手相看間，令他感到恍惚的溫暖。那種溫暖里，有家的味道。
　　夢兒。他擁抱她，眼神溫暖，不像一個帝王，只是，是她的夫而已。
　　后來，太后召見皇上，和顏悅色地說，皇兒，你該成婚了。
　　老婦人喚了他坐在身邊，含笑給他整理衣冠，眉目間都是不曾有過的慈愛�；噬鲜軐櫲趔@，忽然不懂得拒絕，也或許，是不能拒絕。太后嘆氣，說皇兒，你不是你自己的，是天下百姓的。那個姑娘，美則美矣，卻出身青樓，長留宮中，未免會惹人恥笑。
　　少年的皇上默然起身，不再看他的母親一眼。

　　5.
　　于是吟夢去見太后，獨自一人，虔誠地跪下，滿目期待，說請?zhí)蟪扇�。即將落下的淚微微泛著光，她抬頭看端莊的老婦人，含了淚的眼神楚楚可憐，看上去有千言萬語說不盡的復(fù)雜內(nèi)容。
　　有那么一瞬間，太后是不忍的。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間，轉(zhuǎn)瞬即逝。然后就冷冷地看著她，不做任何表示。
　　如果，吟夢能留在宮中，一定竭盡全力服侍太后您，就像，就像您的女兒一樣……
　　放肆！太后拍案而起，臉色通紅，好像受了莫大的侮辱，一個耳光就猛然甩了過去，你竟然和我女兒相提并論？！
　　吟夢捂著紅腫的臉，忽地抬頭看太后，太后感到一絲一絲的寒意滲進了身體里。
　　皇上正好在這時趕到的，他看了看吟夢，忽然嘆氣，算了，吟夢，你回江南去吧。他牽她的手，俯身吻了她紅腫的臉頰，眼淚一塌糊涂地蹭了對方滿臉。
　　舍不得美人，但更舍不得江山。
　　皇上帶她離開，挽著手，不看太后。無聲的抗爭顯得蒼白無力。生于帝王之家的無奈，前有古人，后有來者，那些悲傷的離別曲，從來都不是誰的獨角戲。
　　愛已走到山窮水盡處，吟夢自知無法挽回，只要求他送她回去，只是他們倆，再走來時的路，也算得有始有終。
　　他答應(yīng)了，次日便啟程南下，一路輕風(fēng)，去時是一雙一對，歸時形單影只。夕陽西下，做了個斷腸人在天涯。
　　太后親自到宮門口去接她的兒子，站在薄薄的暮色里，臉上有些許內(nèi)疚。那個老婦人扶著枯死的樹木，仰頭望天，在心里承諾以后要加倍對他好，這是她欠這個少年皇帝的。因為當他還是個孩子時，她替他選擇了一生的命運，從此無法推卻，無可改變。
　　皇兒。
　　太后遠遠地迎上去，披風(fēng)抖動的聲音一下下地響在長長的空空的宮墻里，一下一下地，卷起地面細小的塵埃。在如血的夕陽里，她看見她的兒子黑了，瘦了，看上去粗糙了……
　　皇兒。
　　她奔過去，細細看慢慢瞧，猶如十幾年前抱他在懷，心中母性涌動，亦有關(guān)于未來的種種幻想。
　　皇帝的手顫抖了一下，然后乖乖歸順，眼神疲憊，像歸家的鳥。
　　好了，一切都過去了。
　　她輕輕說，兒子，你是我的兒子。

　　6.
　　那一晚，母子倆一起吃飯，在宮殿里擺開宴席，瓊漿玉液美味佳肴，滿滿上了一桌。太后慢條斯理地洗手，忽然回頭看見她的兒子神有異色，貪婪地看著菜肴，似乎在拼命咽口水。
　　太后搖搖頭，只當他餓得厲害，想必在宮外受了很多苦。如此一想，眼眶就濕了，于是連忙讓他入席，自己則坐在旁邊看他狼吞虎咽。
　　做母親的看兒子吃飯，是件非常心滿意足的事情。也是在那一刻，老婦人發(fā)現(xiàn)他長大了，他臉上，有歷經(jīng)滄桑的感覺，讓人心疼。她兀自想著，是時候放他獨立了，順手給他夾一只大龍蝦，心里忽的如釋重負。
　　不料皇帝說了一句，我對海鮮過敏，從來不吃這些。
　　是嗎？太后神色尷尬，訕訕地縮回來手，我記得你愛吃這個，母后怎么連這個也記錯？
　　他抬頭看著太后。嘴巴慢慢停止了嚼動。
　　母后……
　　氣氛現(xiàn)出了少有的溫馨，太后欣慰地看著長大的兒子，卻潸然淚下，仿佛是多年的積壓。她說，終于熬到這一天，我的兒子君臨天下。為這，已經(jīng)犧牲了太多。
　　你本來，是有個妹妹的。你們，是，是雙生的兄妹。
　　太后長嘆一聲，那聲音沉重地拖過宮廷的華麗背景，有無限滄桑，慢慢從她心底浮起。
　　她說，皇兒，我愛她勝于愛你。
　　少年的天子垂了頭，低低道我知道。太后卻笑，慈愛地撫摸他的頭，可是現(xiàn)在，你是我的唯一。
　　那是很多年前了吧？天花肆虐，連皇宮也未能幸免。我衣不解帶照顧你而忽略她。當時我難過得想去死，但卻不后悔。
　　為什么？
　　因為我知道，將來的你，是要做皇帝的。
　　也許多多少少夾雜了爭奪的心情，但有的事本就是一場豪賭，我早已孤注一擲，所以，不能輸。
　　太后的眼里現(xiàn)出濃濃的倦意，微紅的眼睛似乎還映著當年的恩怨糾纏。長長的回憶里，好像又看見當年那個小女孩，眉目如畫，完全就是另一個她自己。老婦人閉了眼，輕聲問，你還記得她的樣子嗎？
　　那皇帝一臉茫然，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7.
　　從此他便成了真正的帝王，大權(quán)在握，江山千里，一切的一切，都屬于他了。
　　他的母親為他娶了親，是丞相家的女兒，門當戶對，朝野上下都是這是天作之合。太后端坐高堂，將她的兒子慷慨地交付給另一個女人。然后，她洗了鉛華脂粉，藏于深宮大院，再不問是非。
　　幾個月后，丞相來覲見。年邁的忠臣跪在地上，兩眼含淚，聲聲指責(zé)，說他的女婿不是個好皇帝。太后無奈地閉著眼，淡淡問他怎么了？
　　丞相俯首叩拜，說皇上沉迷聲色犬馬，完全不理會江山社稷。丞相憂心忡忡，近年大旱，民怨四起，北方的夷族又蠢蠢欲動，內(nèi)憂外患俱備，國家處于水深火熱中，皇上卻……唉，他從前不這樣，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
　　這孩子還在怨我。
　　太后低低嘆氣，揮手讓丞相退下。那一幕珠簾，在微風(fēng)中沉重地飄來蕩去，寂寂地搖著老婦人的嘆息。猛然想起，她的兒子很久沒來問安。他從前，的確不會這樣。
　　那個少年皇帝的寢宮里，歌舞升平，鶯鶯燕燕喧囂成一片繾綣之態(tài)，左擁右抱著哈哈大笑的皇帝，全然沒有了威嚴與高貴。太后遠遠站在宮門外，不言不語，看他甩開了龍袍嘻嘻哈哈地追逐宮女，他頸上那顆黑痣亦在瘋狂地奔跑著。太后頭暈?zāi)垦＃睦镉须[約的滴血感，淅瀝淅瀝地紅了一片。
　　她知道錯了，現(xiàn)在，報應(yīng)已經(jīng)來了。
　　是時候了結(jié)，二十多年的恩怨。
　　第二天便打點行裝，只命李公公相陪，悄悄下了江南，好在現(xiàn)在的皇帝吃喝玩樂，也不會注意宮中少了如此重要的人。
　　那一路，他們扮作尋常的民間夫妻，默默無語地趕路，看見一路的秋盡江南，杜鵑啼血隱隱哀泣。和著路邊難民的呻吟，看上去，是那么動亂而又悲哀的年代。
　　太后靠著車窗，眼神空洞，喃喃道，是我的錯，我的錯……
　　不，是奴才的錯。
　　李公公老淚橫流，緊緊握著她的手。

　　8.
　　向許多人打聽過，才尋得吟夢的住處。
　　李公公攙著太后，走過一路曲折幽深的小徑。青石板上爬著青苔，有濕漉漉的氤氳。
　　當時，吟夢坐在玉蘭樹下?lián)崆�，那琴聲深深淺淺地入了太后的夢，一別經(jīng)年的時光，恍惚間又悄悄上演。
　　曾經(jīng)，她也是那樣嬌憨無邪的小女兒，在玉蘭樹下唱著相思曲，遙遙地托春風(fēng)帶給李郎。年輕時，沒有人不信地老天荒。只是多年歲月敲打后，曾經(jīng)的地老天荒，也就成了殘缺不全的模樣。
　　吟夢含了笑起身相迎，輕風(fēng)吹著她的頭發(fā)，很像軟軟漂在深海的海藻，將太后的心纏到窒息。李公公聲音顫抖，說我才發(fā)現(xiàn)，這姑娘長得，極像年輕時的你。
　　太后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吟夢，試圖從她身上尋找將近二十年的時光，瞬間驚覺歲月蹉跎。但她只是問了句，皇上在哪兒？
　　吟夢收了笑，懶懶地坐下，繼續(xù)撥弄琴弦，然后輕聲說，皇上當然在宮里，這里不歡迎你，你走吧。
　　他不是我的兒子！
　　太后忽然歇斯底里地哭喊起來，我兒子頸上沒有黑痣，當年，我選的明明是沒有黑痣的那個……
　　他是誰？你又是誰？
　　太后發(fā)瘋一般，抓著吟夢的衣裳拼命搖晃，淚水落了滿臉，一粒粒地碎在地上。吟夢掙扎著要脫開她，在推推拉拉間，忽然扯破了吟夢的衣裳——
　　一顆鮮紅的朱砂痣赫然立在吟夢白凈的肩上，那也是心上的一滴血。太后認得，那是她自己的血，將近二十年前的血。她停止了哭鬧，眼淚卻未停，簌簌地從臉上落在地上。
　　吟夢卻哈哈大笑，我費盡心機尋找你，為了看你一眼，為了侍奉你，你卻硬生生地趕我出來！
　　她仰天大笑，淚水橫流，十幾年的艱辛委屈，一起涌上心來。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的爹娘就說我不是他們的女兒，他們說他們生的是一對雙胞胎的兒子，被一個富貴人家換了一個去。所以從小，沒人疼沒人愛，稍大一點，就被賣進窯子……
　　公主，你不要再說了！
　　李公公厲聲大喝，他扶著太后坐下，然后緩緩走到吟夢面前，撲通一聲跪下。
　　當年，我心甘情愿凈身為太監(jiān)，就是為了在深宮高墻內(nèi)，守護我愛的女人一輩子。后來，她生了小公主，是雙胞胎的女孩子，當時，先皇還沒有子嗣，是我一手策劃，從宮外抱來冒牌太子。這樣，才能保住娘娘地位穩(wěn)固。公主，是奴才罪該萬死，你不要怪娘娘。
　　但是，李公公猛的抬起頭，目光堅決，說你一定要把皇上交出來！
　　吟夢黯然，說好吧，你們跟我來。

　　9.
　　迂回幽深的地下通道，不見一絲光。吟夢端著燭臺在前面引路，微弱的燭光星星點點，就像細細的希望，輕飄飄地落在她的白袍上。
　　太后一直依偎著李公公，在他懷里，極像好奇而脆弱的小孩子，渴望真相，又害怕真相。
　　往前走，若有若無的藥味輕輕飄過來，越來越濃重。太后有些顫抖，忍不住高聲叫，你把他怎么了？
　　吟夢并不搭理她，只是很溫柔地說，杜郎，我來了，你好不好？
　　她挨個點了燈，密室漸漸璀璨起來，只見一個大水缸盛滿藥汁，皇上端坐在內(nèi)，面無表情，睜大著眼睛一動不動。
　　皇兒——
　　太后哭喊著奔過去，吟夢冷冷地攔住她，說不要刺激到他，他需要絕對的安靜。
　　李公公說，既然這樣，我們就出去說話吧。
　　吟夢點頭，便帶他們出去，將前因后果一一道來。
　　原來宮里的假皇帝是真皇帝的同胞兄弟，也就是吟夢的兄長。那個市井之徒，吃喝嫖賭坑蒙拐騙無一不做，吟夢從小就恨他�；噬蟻斫蠒r，她初見，深感震撼。他雖器宇軒昂。卻與自己的兄長一模一樣。敏感的她立刻意識到，這與自己的身世有關(guān)。于是故意避而不見，又故意在月下唱歌，處心積慮跟了他，當時，只是為了尋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卻不料陌上少年成了天子之尊。她不再有機會見父親一面，卻陰錯陽錯進了宮，見到了日思夜想的母親。
　　太后濕了眼睛，幾次張口，卻講不出話。她想起了夭折的另一個女兒，越發(fā)信了上天在懲罰她，種種巧合，釀成了今日的無可奈何。
　　吟夢淺笑，還好，他是真的愛我，雖然最終還是屈從了他的母后。只是，我不該讓他送我回江南，真的不該。
　　他們在路上遇見劫匪，他誓死護著她，一番浴血奮戰(zhàn)，有人前來相救時，他倒在血泊里，微弱地說，原來，我的國家，這么不太平……
　　他似乎含恨而終，吟夢沒有辦法，只能喚了兄長來幫忙。那人無意間見到皇上的玉璽，便悄悄偷了去。吟夢是知道的，但無意阻攔。那也好，讓另一人做皇帝去。她自帶了他，求得巫醫(yī)藥方，靜靜地守候。
　　唉——李公公搖著頭，能讓人鑄成大錯的，自古都是個情字。他看了看太后，老婦人眼神茫然，低低重復(fù)著，原來，這個國家，如此不太平。
　　門外是驚天動地的喧囂，有人高聲呼喊夷族今日破了京師，四處逃竄的難民，哀聲震天。
　　太后起身，兩眼含淚，然后朝著京城的方向沉重地跪下去，說臣妾該死……一語未了，卻已撞上了墻壁，血流如注，在一瞬間悲傷了李公公聲嘶力竭的呼喊。她在少年時愛人的懷里，把手升向她的女兒。
　　這輩子的最后一句話，她說，孩子，娘對不起你。

　　10.
　　想不到此生，還是做了末世中的亂離人。你的離去，之于這個國家的滅亡，也許真的不值得一提，不過，在我心里，重大的事，只是你的離去。
　　在太后簡陋的墓前，李公公如是說。他記得的永遠是年少的女孩天真無邪，后宮里陰暗晦澀的風(fēng)花雪月，是她一生中與他無關(guān)的季節(jié)。
　　吟夢恭恭敬敬地磕了頭，她為她披麻戴孝，在她的母親永遠消逝后，她才真正擁有了母親。
　　國破家亡，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而是他和她共同的母親。
　　從北方逃難而來的人坐在吟夢的門前歇腳，繪聲繪色地說給她聽夷族的大軍怎樣破城而入，怎樣俘虜了前朝皇帝，據(jù)說他當時上躥下跳，氣急敗壞地說我不是皇帝。逃難人哈哈大笑，沒有注意到吟夢和李公公臉色凝重，他是局外人，只有局外人，才能在說起某些事時沒心沒肺地哈哈大笑。
　　后來，吟夢說，公公，我猜，你早就知道他不是杜郎。
　　李公公默然，說這孩子是我?guī)Т蟮�，我比太后熟悉他，他就像，我的兒子，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br>　　那么你當時，為什么不說呢？
　　李公公嘆息，當時我以為他一心要和你終老民間，而在看見你的兄長時，我就明白了你的身份，公主，補償一個男人給你，是我的私心。
　　吟夢學(xué)他嘆氣，淡淡說，能讓人鑄成大錯的，自古都是個情字。
　　我們，也許都錯了。
　　再后來，江南的官員投降了，戰(zhàn)火終是沒有燒到身邊。只是，只是，杜郎，依然在沉睡。
　　吟夢心里面，層層疊疊的，依舊是關(guān)于他的希望。就像曾經(jīng)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她在秦淮月下露出半面妝，無意間瞥見他的笑容——
　　于是山河歲月明亮，花朵滿枝頭。
　　一切，都還是有希望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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