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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曲城·荼蘼花開
01.——八歲.凌晨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鸞聲噦噦……”
從幼時起,記憶中便有外婆每至黃昏暮色時吟的一首小詩。有名篇佳句,也有我聞所未聞的,但無論是什么詩,凡從外婆口中念出,自有種清雅的韻致。
外婆最喜歡的是《詩經(jīng)》中的《小雅》類里的《庭燎》。以至于我和姐姐的名字皆從這里得來。我幼時十分好奇其含義,外婆便解釋說,未央和未艾都是沒有停止,沒有盡頭的意思。
我叫夜未艾,生于九曲,長于九曲。我最喜歡的,是九曲城的荼蘼花,它們在夏末時分大朵大朵的綻放,接踵相擁,花瓣在炙烈的白光中微微顫動,灼熱刺眼。
我喜歡白色荼蘼的花香,它們像被流放的難民一樣,遲遲盤流在這座空氣污濁,高樓下常年積存穢土的城市中。然而我更喜歡紅色荼蘼的花色,那是像血一樣的顏色,它們以侵染的方式盤虬在嬌嫩的花瓣上。但是紅色荼蘼是沒有花香的,僅有熾烈的色彩可炫目。
我在八歲的時候?qū)ξ医憬阏f:“未央,如果在地球運轉(zhuǎn)的軌道中我還什么可期待的,那便是荼靡花開!
姐姐淡淡地笑了。她笑的很潔白,像朵白色荼靡花。
八歲那年,在我身上發(fā)生一件怪事。就是我總在凌晨深夜時分被噩夢驚醒。夢中有張血淋淋的大手,那是紅色荼靡花的顏色。它漸漸靠近我,然后觸摸上我的脖頸,帶來死亡的暈眩,有血的顏色。
我把窗戶打開,大口大口的吸氣,夜風(fēng)掠過窗簾,猛地灌進我的鼻腔和口腔中,那是窒息的暈眩,我卻十分清醒著。
良久,我回過頭來,姐姐正以極其復(fù)雜的目光盯著我。
她的眼睛淡遠(yuǎn)深邃,她的笑容潔白無瑕,她的臉如一朵在深夜中獨自綻放的白色荼靡花,散發(fā)著憂傷悲涼的味道。
我記得姐姐曾說過,荼蘼花的花語,是末路之美。
她繞過我,背著窗戶,然后把頭仰下去,傾出半個身子。她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肆烈飛揚,她的笑容依舊潔白。
媽媽說,她的聲音很像外婆年輕的時候,柔軟又帶一絲沙啞。
有車在寂寞喧囂的夜里穿梭,發(fā)出如風(fēng)一樣的呼嘯。姐姐的笑容愈發(fā)的大,她閉上眼睛,睫毛在月光中微微顫動。她張開嘴唇,我聽不清她說什么,卻似乎在夜里捕捉到了聲音的輪廓?~緲而空洞的靈魂。
“夜如何其?夜未央……”
02.——十四歲.清晨
十四歲那年,我們搬了家。我提議出和姐姐分房睡,媽媽古怪地看我一眼,姐姐扯開淡淡的笑容說,好。
每次被噩夢驚醒時,我便學(xué)著姐姐的樣子,面朝月光,把頭仰下去,我總是在風(fēng)呼嘯過我的耳畔時流出眼淚來。它們灌進我的鼻腔中,帶來窒息的暈眩。
我學(xué)不來姐姐念出縹緲空洞的詩句,張開嘴,就有大片大片紅色荼蘼花靜靜蔓延。那有血的顏色,死亡的顏色。
我關(guān)上窗戶,抱起膝蓋,觸及我落寞在黑夜里的冰涼腳趾。然后打開電腦,無數(shù)思緒在凌晨時分灌進我的腦中,手指敲擊鍵盤,所觸及的,還是一片冰涼。
十四歲荼靡花開時,我們來了戶新的鄰居,是姓傅的一家。他們家有個兒子,叫傅嘉倫。新學(xué)期開始時,他成了我的同桌。
陽光明媚的清晨,我喜歡去那片灌木叢欣賞荼蘼,傅嘉倫常跟我一道來。他說:“荼蘼只能在向陽的地方生長,它們耐旱卻又不能缺水,夏末荼蘼綻放,宣告著夏天結(jié)束,秋天來臨!彼f的時候臉上有明媚的笑容,像那片灑落荼蘼花上的陽光。
我說:“你也喜歡荼蘼?”
他點頭,微笑依舊。
我們沿著原來的道往回走,灌木叢中又多了一個身影,有些零亂的頭發(fā),白色體恤衫,墨綠色的休閑褲,雙手插在褲兜里,如一尊雕像站立在陽光下。我們的腳步離近時,他轉(zhuǎn)過頭來,淡淡地微笑。潔白的微笑。
傅嘉倫說:“沈鄉(xiāng)晨,你怎么在這里!
他面朝陽光,瞇起眼睛:“來看看荼蘼花!
我不禁一怔,灌木叢的草地又開始大片大片的嘩啦啦作響,姐姐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過來,走到我旁邊:“未艾,又來看荼靡了!
我點頭,也扯開淡淡的微笑。
寧靜的灌木叢沐浴在一片柔和的陽光中,我抬頭順著沈鄉(xiāng)晨的目光望去,卻找不到焦距。風(fēng)兒輕撫這片草林,我恍若聽見花瓣顫動的微吟。然而臉上透明的微笑,卻灼傷我的眼。
我看著那白色的體恤衫,忽然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我說:“沈鄉(xiāng)晨,如果中考的時候我超過你,你就答應(yīng)我一件事好不好。”
他復(fù)雜的看著我,我連忙又說:“這事決不違背狹義之道!
姐姐說:“別亂說了,這不是拍武俠呢!
“就當(dāng)我給自己設(shè)立個目標(biāo)!蔽乙荒槧N笑,“拿全校第一當(dāng)目標(biāo),這不過吧!
沈鄉(xiāng)晨笑里帶著些不可意思,又被慵懶的華光掩蓋:“可以,如果你真的超過我,我倒也樂意為你做件事。”
我最后一眼望向那片紅色荼蘼,忽然有些心驚。
四個斑駁的身影映在一片草叢上,緩緩移動。我按著原來的腳印往回走,空氣中漂浮著白色荼蘼花的香味,是夏末憂傷悲涼的味道。
母親從紐約飛回來又匆匆趕往了馬來西亞。飛機在湛藍(lán)的天空中斜斜劃過一道白色淺痕,在高樓之間忽隱忽現(xiàn),消失在樓閣的彼端。
我在母親的房間中游走——這里可以享受到清晨溫暖的陽光,像金色羽毛般輕盈的接觸我的肌膚。我躺在地毯上,閉上眼。
我在房間里發(fā)現(xiàn)一個藍(lán)色封皮的本子,它放在兩個書柜的夾層之間。那是我從未看見過的本子,于是好奇翻看起來。在母親的房間里坐了一個上午,直至晌午陽光爆裂刺痛我的眼睛。才將本子放回原處,離開房間。
我似乎嗅到了某種腐爛的味道,從地底下生長出來。
03.——十五歲.午后
中考來臨之際,我徹夜失眠,我把頭仰出窗外,我看見各色如星光一樣的亮點從眼前飛馳而過,路燈以她優(yōu)美的姿態(tài)照出一片昏黃。我抑制呼吸,然后眼淚流了出來。
腦海中總是有大片大片血紅荼蘼花閃現(xiàn),同夢中的顏色一樣,它們在裸露的夜空下靜靜蔓延,像圍滿整個城堡的濃密荊棘一樣,蔓延過丘陵,沙漠。
我只能翻開書本,瀏覽文字,在頁碼翻卷中找尋凌晨深夜里殘留的溫存。有時我看姐姐寫的文字,卻是看不下去幾頁,有冷意爬上眉梢,勾勒出文字的輪廓,縹緲而空洞的靈魂。
領(lǐng)完成績單的午后,我在地圖上瘋狂的搜索,那個被稱為童話夢境般的城市——幼時便喜歡讀安徒生童話,向往那個叫哥本哈根的城堡。然而當(dāng)母親登上飛往香港的飛機,我又只能在故事中捕捉城堡和荊棘的氣息。
午后的陽光慵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畫面中突然出現(xiàn)白色的身影,墨綠色的褲子,眼睛中有慵懶的華光流轉(zhuǎn),還有灼傷我的透明的微笑。
他的影子投過來,我半睜著眼睛,似乎嗅到白色荼蘼的花香。
“夜未艾,真沒看出來你這么用功,竟然考了全市第一!
“這叫人不可貌相!
他淡淡地笑了,卻不似往常的笑容。
我盯著他的眼睛,感嘆地說:“沈鄉(xiāng)晨,我終于超過你了,這連我自己都沒想到……其實,原本我不過是隨便一說的。”
他面無表情,別開我的視線。
我說:“沈鄉(xiāng)晨,我想蕩秋千,你推我吧!
沈鄉(xiāng)晨在后面用力的推,我被蕩得很高,幾乎成了一百八十度。我說:“沈鄉(xiāng)晨,我真希望你能一下把我推到哥本哈根。”
他呼呼地喘氣,沒有出聲。
秋千停下來。我說:“這下改換我了,我來推你!
他退后一步:“我不喜歡蕩秋千。”
他的表情很決絕,我莫名的笑了。印象中沈鄉(xiāng)晨永遠(yuǎn)是淡定地微笑,我不禁來了興趣,很有惡作劇的味道。
“沈鄉(xiāng)晨,你答應(yīng)過我的,如果我超過你,你就為我辦件事!
他應(yīng)了一聲。
“那就是這件事了,我推你蕩秋千,快坐上去吧!
我用他推我的力度推他,那單薄的白襯衫在午后透明的陽光中劃出弧度。很多年后,即使我和他相隔很遠(yuǎn),遠(yuǎn)到比飛鳥與魚的距離還要遠(yuǎn),我仍是忘不了他白色的襯衫和陽光下單薄的身影。
沈鄉(xiāng)晨下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我問他什么,他掏出個小瓶子,倒出藥粒,放進嘴里。我又看了看面如白紙的他,忽然間明白了什么。
樹枝間鳥雀名叫,路旁的香樟依然那么濃郁,幾乎要壓倒了樹干。
“對不起,我不知道!比缓鬀]了詞,別開了他的視線。
沈鄉(xiāng)晨無奈地笑了:“我患有心臟病,不發(fā)病看起來和平常人沒什么兩樣……我完成了你的要求,你還滿意嗎!
我尷尬一笑,心間忽然被堵塞了,難以呼吸。他身上散發(fā)著我熟悉的清香。憂傷悲涼的味道。
我的思緒被扯到某日的清晨,有琉璃般的陽光和伴我度過整個上午的藍(lán)色小本子。我想起了爸爸,那個因心臟病而永遠(yuǎn)離開這個世界的男人。
04.——十九歲.黃昏
高中的生活一直被我放在清遠(yuǎn)的記憶中,縱使那段如人間煉獄般的高考前期。我依舊失眠,依舊被噩夢驚醒,依舊面朝月光仰下頭去。那段時間我的頭發(fā)很長,它們在清冽的風(fēng)中自由飄飛。我分不清發(fā)與夜的顏色,我只看到大片赤紅色荼蘼花蔓延過高樓,草地。
如通往地獄之路上開滿妖艷的曼珠沙華,大片大片的,是血液滾動的色彩。
我選擇了南方沿海城市中的大學(xué),那個城市有個很憂傷的名字,叫零落。姐姐和沈鄉(xiāng)晨留在了九曲,而傅嘉倫則去了美國。
我一直努力學(xué)習(xí)英語,我想在長大后可以多看看這個世界,可以一個人去旅行我向往已久的哥本哈根。我和傅嘉倫一直保持通信,他說他想讓我來美國,繼續(xù)作他的鄰居。我笑,回信的內(nèi)容卻只寥寥幾行。信紙的下面學(xué)著洋人的筆法寫下‘Wish You’,然后猶豫半天才扔進信筒。
零落每年都會刮來一季的臺風(fēng),從零落海上席卷而來。我嗅到海水的咸味,倚在陽臺的欄桿上,閉上眼。聽,是浪潮的聲音。
大一畢業(yè)的暑假,我回到九曲。那時候沈鄉(xiāng)晨經(jīng)常和姐姐一起出雙入對,他們笑得很燦爛,是潔白的笑容。我想念我的白色荼蘼花。
我找尋少年那片草色灌木叢。我坐在叢中至暮色黃昏,晝與夜的交替時分。這時我總是想起外婆,想起從她口中念出的清雅詩句。外婆尤愛《詩經(jīng)》,每當(dāng)她坐在窗前,望月色上柳梢,我便站到她身旁,一起融入寧靜的畫面中。
姐姐自小也愛詩詞,外婆念的每一首詩,她是必要背下來的。而我卻都記不清,只零零散散知道幾句。破碎的詩詞。
夕陽很容易讓人的心境柔和起來,也是伴侶們選擇約會的最佳時分。大片白色荼蘼花對岸,倒映相擁的兩個人的身影。他們都有淡淡的微笑。
那是一個喜歡穿白色襯衣,墨綠色休閑褲,雙手插進褲兜里,瞇起眼睛看向陽光的男人。在我的惡作劇下發(fā)現(xiàn)患有心臟病的男人。而在此刻抱著一個女人,那個教我在凌晨深夜,背靠窗欄,面朝月光把頭仰下去的女人。
我沿著少年的足跡往家的方向走,卻幼稚的玩起了灌木叢后面的秋千。
我摘下一朵花,把它夾進書本里,只是那本書我以后再也沒有翻過。很多年后,我一直猜想那是朵什么顏色的花,散發(fā)著那樣憂傷悲涼的味道。
是白色的么?
但是我從來不喜歡白色。
我決定一個人去看看爸爸。盡管我不喜歡那個男人,但也算不上討厭,因為他那樣的人,確實讓人哭笑不得。
我?guī)Я艘慌跫t色荼蘼放到他的墓前,在他身邊發(fā)呆良久。我忍不住望向天空,企圖嗅到高樓間白色淺痕留下的母親的味道。
是咸澀的淚水。
然后我又看到了另外一個女人走過來,一個穿白色襯衫的女人。
我曾在學(xué)校召開的家長會上見過她。她是沈鄉(xiāng)晨的母親。
我跑開了。
她停留在我父親的墓前。淚眼婆娑。
05.——二十三歲.深夜
傅嘉倫回來是三年之后了,彼時我們都大學(xué)畢業(yè)。在美國待了四年,傅嘉倫變得愈發(fā)的陽光帥氣,還頗有一點洋人的氣派。
我打趣地說:“傅嘉倫,這四年怎么沒把你完全磨成一個老外啊,順便帶點西餐回來。”
他說:“未艾,這些年你還是沒變,我剛回來你就揶舒我。不過你放心,就算我在美國帶了四十年,我還是最愛吃我媽包的餃子!
這把傅阿姨逗開心了,傅叔叔夸他這孩子不忘本,傅嘉倫沖我得意地眨眨眼。我啼笑皆非。想說你也還是沒變。其實我們都沒有變,變得不過是換了一年又一年的臺歷。
傅嘉倫回來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我倚在那扇冰涼了四年的窗前。我想起八歲那年第一次作的那個惡夢,那張逐漸靠近我的血淋淋的大手。隨著年齡的增長,那個惡夢已經(jīng)很久沒光臨我了,像是從十五歲時起,它就漸漸脫離了我的夢境。但我還是會在凌晨時分無緣無故的醒來。被黑夜籠罩著,透不過氣來。
我打開電腦,意外發(fā)現(xiàn)傅嘉倫也在線。他說,時差倒不過來,現(xiàn)在一點困意也沒有。我看了看電腦屏幕右下角的的時間:1:12。這個時候美國大約是下午兩點吧。
傅嘉倫問我為什么還不睡。我突然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說我一直有失眠的怪病,從八歲起就從夢中驚醒,然后徹夜失眠?
我說,我等著看凌晨一點半的韓劇。
他發(fā)過來一個沉思的表情。
再無下言。
我從沒想過四年之后再看到傅嘉倫會是什么情景,事實上這在普通不過了。微笑,擁抱,然后聊聊這些年的事跡。他同樣是個愛笑的人,但不同于沈鄉(xiāng)晨,他的笑會讓我莫名的心痛。很多年后我們在哥本哈根的街頭相遇,我仍是為他的笑容駐足。
凌晨一點三十分。
這是個讓人容易陷入迷茫的時間。
又一個頭像亮了,是沈鄉(xiāng)晨。他和傅嘉倫問了一樣的問題,我回答了同一個答案。然后他說,未艾,熬夜對身體不好,快去睡覺,聽話。
我說,你不也一樣。
過了半晌,他才發(fā)過來信息,說,我失眠。
失眠就吃安眠藥。我本想發(fā)過去,想了想,還是下了線。
我爬回被窩,睜大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我失眠。
真的失眠。
06.——二十四歲.凌晨
二十四歲我在零落穩(wěn)定了工作,一家雜志社的文字編輯。我租了一間公寓,第十三層。陽面可以望見零落海。浪花翻滾。潮起潮落。
十月秋意正濃,我在大片落葉飄零的林中遇到來自九曲城的沈鄉(xiāng)晨。他在藍(lán)山街零落律師事務(wù)所工作,簽約三年。
他說,真巧。
真巧。
我記得高中時,他同我一樣在文科班,當(dāng)時我腦中的概念就是男生都是理科好,如果在文科班那就是學(xué)習(xí)差,而那時班里男女生的比例確實是陰盛陽衰。我說,沈鄉(xiāng)晨你學(xué)習(xí)這么好怎么不去理科班啊,文科沒什么發(fā)展,理科就業(yè)機會大。他說:“我以后要當(dāng)律師,當(dāng)然要讀文科了。”
他是個律師。
我是個雜志社的文字編輯。
他租了第十四層,在我樓上。他說他喜歡靠在窗邊工作,聽浪花一次一次拍擊海岸的聲音。那似乎是生命在不停翻滾,永遠(yuǎn)不會枯竭。
他說時依舊淡淡的笑。然后掏出藥瓶,倒出藥粒,放進嘴里。
我常常工作至凌晨,彼時沈鄉(xiāng)晨的頭像也是亮著。
我說,你又失眠了?
他說,我在整理案件。
我邀請沈鄉(xiāng)晨下樓來品嘗我泡的咖啡。他穿白色的襯衣,墨綠色的褲子,帶著黑色邊框的眼鏡。我把那深褐色的液體端到他面前時,他頗為紳士的一笑。
我想如果一個人每天唇角保持上揚三十的角度會不會酸痛,或是見到一個熟人就扯一下。所以我不是很愛笑,除非別人對我笑,我才禮貌性的回他。
但是愛微笑的人會讓別人印象深刻。比如這么多年來,一旦有人對我微笑,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沈鄉(xiāng)晨。
沈鄉(xiāng)晨說:“你泡的咖啡很有味道!
“我喜歡苦澀!蔽艺f,“這樣比較刺激神經(jīng)!
“未央也經(jīng)常泡咖啡!彼嘈φf,“她原本就經(jīng)常失眠,醒來后就自己泡咖啡,她一邊喝一邊盯著天花板,沒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走到窗邊,說:“她教我失眠的時候面朝月光,把頭仰下去,你看……就像這樣!
沈鄉(xiāng)晨走了過來,環(huán)住我的腰:“別這樣,危險!
我直起仰出去的半個身子,沈鄉(xiāng)晨距我只有幾公分。我笑了,說:“你覺得我們這樣的姿勢怎么樣,曖昧么!
他應(yīng)了一聲,放開我。
他說:“你身上的味道和她的很像……像紅色荼蘼花!
我微愣:“你不知道么,紅荼蘼是沒有香味的!
沈鄉(xiāng)晨莞爾。離開了第十三層。
我曾經(jīng)和同事們討論過男人這個話題,絕大部分知識女性都認(rèn)為男人是不可靠的生物,相比之下,金錢更能帶來安全感。
同事小玲問我的看法。
我笑了笑,說:“人之初,性本善。什么樣的社會環(huán)境塑造什么樣的人,后天帶來的影響決定著人的性格。我覺得這不分男女!
小玲對我的話嗤之以鼻。
“這是實話!蔽艺f,“也許只有真切感受到的人才會明白吧!
然后沈鄉(xiāng)晨來了。他來接我下班。
我坐在他的車上。
剛才我說什么了?我忘了。
07.——二十五歲.黎明
大約是七月份,姐姐也來到了零落。她住在我上面,陽面可以看到零落海。她說,當(dāng)浪花撞擊到海岸時,那似乎是生命的破碎,我喜歡那種聲音,那仿佛是靈魂無盡的哀鳴。
“我喜歡這片海。”我看著眼前這個神情漠然的女子。
姐姐抽出一根煙,點燃!拔覑鄣哪腥艘蚕矚g這片海!
她愛的男人。
我決定一個去旅行,在零落海上刮來臺風(fēng)之際。我翻箱倒柜,找出少年時看了無數(shù)次的地圖。眼睛停留在用紅色的宋體印出的“哥本哈根”。
我收拾好行李。等待明天早晨的飛機。
我又失眠了,于是去泡咖啡。我猶豫著要不要叫他們一起下來,門卻叩響了。眼前出現(xiàn)一張憔悴的男人面孔,臉上有清晰可見的紅色抓痕,純白色體恤衫撕裂了衣角。
他的手扶在門框上,晶亮的眼睛看著我。
他說:“未央瘋了。”
我們把姐姐送進醫(yī)院,那個男人始終沉默著,且身心疲憊。他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禁嘆口氣,泛起一絲苦笑。
醫(yī)生走了出來,說:“從她的病例看來,夜小姐常年患有輕微的失心瘋。如今受了某種刺激,使其變得更嚴(yán)重,必須要接受治療。”
如果不治療,就會成為神經(jīng)病。那個神情漠然的女子。
我靠在醫(yī)院雪白的墻壁上,點起一根煙。“你對她做了什么。”
沈鄉(xiāng)晨漠然看向我。
“未央的神經(jīng)受到刺激,又是在你那里,我想不出第二個嫌疑人!
“……我沒有對她做什么!彼哌^來,距我只有幾公分而已,我似乎聽到到了他心臟的跳動,“我只不過對她陳述了一個事實而已!
我熄掉了煙頭:“什么實事?”
“我愛的是你,未艾!
“你就是這樣對她說的!蔽依湫。
“那還能怎樣!彼o緊盯著我。
那樣的眼神令我覺得陌生。我恍若停落在很多年前的一個藍(lán)色小本子上,里面寫了一個男人的故事,很像八點檔電視劇。我想沈鄉(xiāng)晨是故事里的男二號,只可惜他的年齡停留了在五歲。筆者就不知所蹤了。
我別看他熾熱的視線,嘆口氣:“沈鄉(xiāng)晨,我信不了你!
他暗啞地問:“……為什么?”
“你說呢?如何要我相信一個內(nèi)心只有仇恨的人!
他依舊緊緊盯著我,似乎要透過我看見我身后的雪白墻壁。半晌,他自嘲一笑:“……未艾。你確實早已超過我!睅е鵁o盡的苦澀。
我誤了早晨的飛機。
哥本哈根距我。越來越遠(yuǎn)。
08.——二十五歲.清晨
姐姐住進了醫(yī)院,沈鄉(xiāng)晨每天下班就會去陪她。我想夏天結(jié)束時回九曲,沈鄉(xiāng)晨挽留我,我說:“我想去看看我爸爸,你去么!
那是荼蘼花恣意綻放的時節(jié),空氣中漂浮著夏末憂傷悲涼的味道。
我們帶著姐姐回到了九曲。
站在肅靜的墓地里,眼前是一塊墓碑,碑前的照片里的人喘了白色體恤衫,在靜靜地微笑。碑上刻著“夜翰之墓”。墓前有很多年前我放下的紅色荼蘼,現(xiàn)在早已破敗不堪。
這場景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在很久以前我就經(jīng)歷過。但身邊站著的,卻是一位女人。是我的母親。
“他死了很多年了!蔽颐鏌o表情,“差不多也有十年了!
“死了十年?”沈鄉(xiāng)晨一愣。
“十年前死于心臟病!鄙蜞l(xiāng)晨沒有說話,我繼續(xù)說,“這個你不知道,是他不讓我們告訴你!蔽依浜咭宦,“死了還讓人背黑鍋!
“什么黑鍋?”
“這個黑鍋就是引起你仇恨的原因。”我瞇起眼睛,聲音沙啞,“我母親隱瞞了他去世的事實,然而卻讓你們母子兩個以為是我媽媽利用金錢的手段破壞你們幸福美滿的一家,讓你童年生活中失去父愛。所以你們母子就憎恨我們……這全是那個男人在死后留給我母親的枷鎖。”
“……這不可能。”沈鄉(xiāng)晨一驚。
“你母親本來就是我爸爸的情婦。”我冷笑,“所謂妻不如妾。他死了后把三分之二的財產(chǎn)留給了你們,并且連他死了都要保密。這倒還讓我的母親成了破壞人家家庭的‘第三者’!
“不,他沒有必要要隱瞞。我母親早知道他有心臟病……況且那段時間他的身體也很差!鄙蜞l(xiāng)晨理智的說著。
“這也許就是人吧,死了還要留下些什么!
沈鄉(xiāng)晨問:“你什么時候知道的這些事?”
我愣住。這個問題貌似要從很久以前追溯起,那時候我總是做惡夢,夢中有血腥的味道和冷酷的色彩。那是個我開始學(xué)會背靠著墻,面朝月光,仰出身子,和另一個在深夜里眼神詭異的女子對峙的年齡。
那似乎是很遙遠(yuǎn)的事情。
“夜未艾。”沈鄉(xiāng)晨咬牙切齒,“沒想到你比我還狠!
“沒有沒有!蔽倚沟桌锏丶饨,“我只不過要替我自己討回公道。你以為就只有你沒有快樂的童年么,我們連那個男人眼角的一絲憐愛都沒有得到過。卻還要帶著他死后留給的冰冷枷鎖,這不公平!
沈鄉(xiāng)晨只是看著我。半晌,他低下頭去。
我聽見這個男人的哭泣聲。眼淚打落在冰涼的墓碑上。
荼蘼花早已破敗不堪。
我離開了墓地。想起少年時意外在媽媽的臥室中發(fā)現(xiàn)爸爸的藍(lán)色封皮日記本,那些凌亂的筆記,愈發(fā)的無力。我試想著那個男人是用什么樣的心情去寫的,而我的母親又是用什么樣的心情收藏在兩個書柜的夾層之間。
然而我是想不透的。我理解不了。
我回到零落。沈鄉(xiāng)晨和姐姐繼續(xù)留在九曲。那時已經(jīng)過了臺風(fēng)的時季,我走在柔軟的沙灘上。閉上眼,聆聽浪潮的聲音。海水撞擊巖石,那似乎是生命的瓦解破碎。
我沒有再回到九曲,而沈鄉(xiāng)晨在合約到期后就離開了零落。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何處,仿佛蒸發(fā)的水花一樣消失不見。姐姐住進了神經(jīng)病院,她是那里最安靜的一位患者,因為她只知道望著窗外發(fā)呆。眼神空洞而縹緲。
“……夜如何其?夜鄉(xiāng)晨,庭燎有輝。君子至止,言觀其旗。”
她整日念著這句詩。
喃喃自語著,沈鄉(xiāng)晨的名字,便是從這里得來的。
09.——二十七歲.黃昏
兩年之后,我移居到哥本哈根,我終于完成了年少時的夢想。我游走于這座城市中,在夏天結(jié)束時我發(fā)瘋般的尖叫,聲音消失在墨西哥灣襲來的暖流中。
這個城市中沒有憂傷的味道和死亡的顏色。這是個夢幻般的城市,是童話的王國。
我開始想象少年時那片陽光灑落的灌木叢,有我最愛的荼蘼花,然而它們只是以模糊的倒影成像在我的腦海中。我恍若聽見零落海的浪潮,撞擊在巖石上。我念著記憶中僅有的破碎的詩詞,在黃昏夕陽中脫落出口。
我頹靡的游走于這個城市里。
暮色時分,我習(xí)慣到樓下的酒吧寫生。那是間設(shè)計簡單,紅色與白色互相輝映,色彩柔和的酒吧。每次我來都點一杯‘荼蘼花開’。他們說酒吧的老板是個中國人,最喜歡荼蘼花。
我便開始沉醉,最夢中有白色的體恤衫,墨綠色的褲子,如一尊雕像般站立在陽光中。我走進時,他對我微笑。潔白的微笑。
紅色的桌布上放著一杯苦澀濃郁的酒。我注視著過往的閑人,一手拿鉛筆,一手墊著畫板。信筆涂鴉。
我想是很久都沒有寧靜的呆過了,拉開窗子,享受溫柔的夏夜晚風(fēng)。
每至夜色漸深才離去,卻不愿回到住處,于是游走在哥本哈根的街頭。我看到一個人在對我笑,竟莫名的心疼起來。
他朝我跑過來,欣喜若狂:“未艾,沒想到真的會在這里見到你。”
“是啊!蔽业男,在暗淡的夜色下看不清楚,“傅嘉倫,你怎么會在這里!
“沈鄉(xiāng)晨說,只要呆在哥本哈根就一定會碰到你。”傅嘉倫說。
“……碰到我?你找我有事!
“嗯。沈鄉(xiāng)晨讓我把一個東西交給你。”
“什么東西?”
“先到我住處吧,我拿給你看。”
沈鄉(xiāng)晨留給我的是一盤磁帶,里面錄了他的自白。我關(guān)上播音機,發(fā)瘋地想念那個男人的聲音。如大提琴一般,低穩(wěn)深沉。
“他是什么時候交給你的。”我問一臉呆滯的傅嘉倫。
良久,他才回答:“他很久以前就錄好了,半年前交給我……因為那時他的生命已經(jīng)……”
“我想去看看他。”
“好吧,明天我?guī)闳。你先好好休息。?br>
傅嘉倫告訴我,沈鄉(xiāng)晨三年前來到哥本哈根,開了間酒吧。每至暮色就會自己調(diào)一杯‘荼靡花開’,他說那是他一生摯愛的花。而在將磁帶交給傅嘉倫的一個星期后,沈鄉(xiāng)晨就去世了。
我說我想把他的骨灰?guī)Щ鼐徘导蝹愔皇俏⑿Α?br> 于是我們又回到了九曲。那個夏末荼靡花肆意開放的城市。
10.——二十八歲.凌晨
一年后我又找了一個雜志社,做文字編輯。我租了一間公寓,是第十三層,陽面可以看到高樓間寂寞的喧囂和車飛馳時發(fā)出的呼嘯。傅嘉倫租了第十四層,我說這沒必要,他但笑不語。
我喜歡上了聽音樂,聽纏綿悱惻的旋律,從深夜至天光破曉,我蜷縮在沙發(fā)里。播音機里流淌出音符,一遍又一遍。
又一個夏季來臨時,傅嘉倫忽然沖到樓下,站在我的門前。
他說:“未艾,請你嫁給我!
我沒有答應(yīng)他,亦沒有拒絕。便每天在深夜時分都會聽到這句話。整個夏天,我躊躇在傅嘉倫的求愛物語中。
荼蘼花開時的夜晚,傅嘉倫又來敲門了。我打開門,看到他一臉溫柔的微笑。
“未艾……”
“等一下,我有話要說!蔽掖驍嗨
“嗯?”
我深吸一口氣,說:“傅嘉倫,請你聽我陳述三個事實,如果我陳述完之后你依然決定要說那句話,我就答應(yīng)你!
“……”傅嘉倫靜靜看著我。那樣的眼神使我感覺很熟悉,但卻又太遙遠(yuǎn)了。
“第一,我是個從小就有精神病的患者。第二,未央的的失心瘋之所以被激化,是我故意勾引的沈鄉(xiāng)晨。第三,半年前我在哥本哈根遇見了沈鄉(xiāng)晨,我看著他在我面前發(fā)病,但我沒有管他,致使他一個星期后死亡!
傅嘉倫沉默著。半晌,他說:“看來沈鄉(xiāng)晨說得沒錯,你的確是個被仇恨弄得喪心病狂的瘋女人!
他離開第十三層。
也離開了這座夏末荼蘼花四野的城市。
我站在十三樓的陽臺上,晚風(fēng)撩起我的頭發(fā)。我跳了下去,以優(yōu)美的姿態(tài)迅速下墜,風(fēng)呼嘯過我的耳畔,我流出眼淚來。
我張開嘴。
有大片大片的紅色荼蘼在天空下靜靜蔓延,妖冶而張狂。好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夢里冰冷的大手觸及我的脖頸,帶來死亡的暈眩。
是血的顏色。
我冰冷的身體躺在石地上。
面朝月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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