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三日，我十七歲零十一個月。那一天，我見到了天使。
　　如所有童話書中描繪的一樣，美麗得具有裝飾意味的長發(fā)，美麗得具有裝飾意味的臉頰，美麗得具有裝飾意味的翅膀。與每一器官都只因強烈的實用目的而存在的人類截然不同。
　　“你好�！边@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而我的回應也只是：“你好�！比缓缶捉雷约旱暮敛惑@訝。之后談話便如尋常展開，我在與人交流上很少出問題，原來與天使也一樣。于是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悅，年齡是十八歲整，生日在十二月一日，血型為Ｂ型，喜歡的東西是甜食和功夫片，討厭蛛形綱昆蟲和不知所謂的人。原來天使的名字也如此平凡。我略感失望的想。于是她用那雙酒綠色的眼睛直視著我：“只是個代號而已，方便你記住我的存在。然而，盡管只是個代號，而且很平凡，希望你不要忘記我�！蔽以趺纯赡軙浺粋�天使！我當時如此未經(jīng)世事的想。當然想不到后來是天使或者不是天使的長有翅膀的生物我會見到許多，多到以至于我?guī)缀跻淹耆浟藧偟哪橗嫞瑢λ挠洃浘怪皇Ａ四菍偸侵币曋业�，略有些悲哀的酒綠色美麗眼睛。
　　“為什么我會遇到你呢？”我問。
　　“人和人的相遇一定要有理由嗎？”她回眸淺淺一笑。那一刻我沉醉了。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三日，十七歲零十一個月時，我突如其來地陷入了平生第一場愛情。
　　悅并不是一開始就是一個天使的�！拔沂藲q生日那天，忽然生了一場大病，高熱不退，全身疼痛然而神志清醒。你知道人類在遇到非常大的痛苦時是會開啟昏厥的機能來保護自己的，然而那一次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功能好像失了效。這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我從頭至尾感受著自己全身皮膚仿佛爛掉的疼痛，而且始終清醒。有無數(shù)次我對自己說：‘可以昏過去了，這已經(jīng)是極限了�！欢乙廊磺逍蚜讼聛怼o論如何的呻吟，哭喊，咒罵，我一秒鐘都沒有昏迷過。大概是因為太過痛苦的緣故，就這樣子在床上躺了幾天后，母親來給我送飯時，發(fā)現(xiàn)我把自己包在了繭里。
　　在繭里是沒有那么痛苦的，而神志也混沌了許多。真的，處在一個密封完好四周都是黑暗而且溫度適中的地方，你是不會維持清醒的，當然，也絕不會想到要清醒。因為那里和母親的子宮太像了，沒有來由的就會讓人感到安全。絕對不會有任何人任何事來打擾你，真的，“她閉上眼睛，仿佛回味著那個時刻的美好，“那是個，允許你什么都不想的地方，所以清醒是根本不需要的。”
　　“那么，你還想么，再回去繭里生活？”我問。
　　“不想。也不會回去�！彼纱嗟卣f。\"為什么呢？\"\"你見過蝴蝶吧？飛在陽光下的蝴蝶，都是咬破了繭掙出來的，而留在繭里的那些，都死了。\"她漫不經(jīng)心的微笑著，露出講了個成功的笑話的表情。
　　\"于是你從繭里出來了，對嗎？\"我看著她身后微微搖動著的翼，羽毛潔白光澤，邊緣整齊，用她的話來說：\"經(jīng)過良好的修整。\"
　　\"是的，一個星期后，我撕破繭飛出來，已經(jīng)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而且再也沒有過改變。我的時間永遠停滯在了十八歲。因為天使是完美的，所以天使是不會成長的。\"
　　\"你喜歡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嗎？\"
　　\"沒有喜不喜歡的分別，人類對于自己的外表，只有接不接受的選擇而已吧。\"用手指輕卷著銀白色如上好娟緞般光潔的發(fā)縷，她輕笑起來，\"你喜歡自己的外表什么呢？人類的外表真的可以稱得上是美麗嗎？瘦弱無力的細長四肢，裸露但毛發(fā)還沒有退化完全的蒼白皮膚。短短的圓柱形頸上支撐著盛放大腦的容器，其前半面被稱為\'臉\'的部分有幾個洞對稱性的分布于其上，其中上面的兩個洞內(nèi)嵌有滾軸狀的感光器官，并且可以由其上的腺體分泌含有代謝廢物的液體。下面一個居中并濕潤的洞內(nèi)有一個可以自由伸縮而且長時間覆蓋共生的復雜菌類的紅色肉塊和兩派外露骨骼。你究竟喜歡自己的外表什么呢？人類之所以能從自己的身上看到美，也只是因為他已經(jīng)成為了這樣，別無選擇而已。\"
　　我不知該如何接口。我覺得應該駁斥她，卻又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但是我依然不能接受她的說法。因為我真的認為，盡管除了那對翅膀之外她看起來和人類的基本構型沒有什么不同，但她是美麗的。
　　我最后依然是沒有駁斥她。因為我畢竟和她不是一種生物。天使這種生物的想法是怎樣的，我并不能夠真正的理解，甚至還完全沒有明白她的思維方式。所以我想即使是駁斥她，大概也不會有什么效果的。多年之后，我依然為當時這個充滿智慧的認知感動不已。因為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與這種生物的接觸之后，我非�？隙ǖ拇_認了，人類是永遠也無法真正理解一個天使的想法的，所以絕不與她們爭辯才是最明智的做法。于是，我只是接下去問：\"既然外表沒有意義，那么你認為重要的又是什么呢？\"
　　\"是頭蓋骨里面的東西啦！\"她俏皮的笑著，露出兩顆狡黠得與她精致面龐搭配得恰到好處的小虎牙。原來天使也是吃肉的嗎？為她的笑容而昏眩了三秒鐘后，這個念頭在我的腦海中一晃而過。我低頭自嘲的笑笑。
　　\"雖然外表似乎變得面目全非了，但我的思想始終沒變。我的記憶，我的感情，都是只屬于我的，是我自己制造的獨一無二的東西。這是我有完全的立場可以引以為傲的東西，而且我的確對它引以為傲。\"她坐在陽臺的扶欄上，伸出欄外的兩條修長的小腿愜意的晃動著。風穿過她的耳畔，揚起她長長的發(fā)，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我想了一下，認真地問她：\"你怎么知道那一定是你呢？畢竟在繭中發(fā)生了什么沒人知道。比方說……你根本不是悅，你把原來人類的悅吃掉了，然后繼承了她的記憶，于是你自以為是她罷了--你不覺得有這種可能性嗎？\"
　　她笑起來，聲音仿若被碰碎的固體陽光。她又側起頭把我上下看了一遍：\"你真是一個有趣的人呢。\"
　　我受寵若驚的傻笑了一下。她垂下眼睛，我能看到她微微上揚的長長睫毛。\"其實，那個是不重要的。\"
　　\"咦？\"我怔了一下，不知她所知為何。
　　\"我是不是我自己，記憶是怎樣維持下來的，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綠色的眼睛仿若要把我吸進去一般，\"我存在著，并且堅信自己的存在，這就夠了。\"
　　\"血細胞每四個月完全更新一次，皮膚細胞十九天，肺部細胞是二十個小時。這就是人類的身體。\"她眨眨眼睛微笑著說，\"你與十年前的自己身上沒有一個細胞是相同的。每一秒鐘你身上都有一些部分在死去而另一些新的組分代替它們產(chǎn)生。從這個角度來說，你無時無刻不在殺死著自己。然而你在乎嗎？\"
　　我噎了一下：\"那個……是不一樣的……\"
　　\"有什么不一樣？\'這孩子和以前不同了。\'這種話你母親也對你說過的吧。你還記得十年前的此刻自己在想什么嗎？你現(xiàn)在的想法不是和過去完全不同了嗎？十年前的你和現(xiàn)在的你無論從思想，愛好，體型都完全迥異，你們?nèi)砩舷律踔翛]有一個細胞是相同的，然而你依然是你自己，不是嗎？\"
　　\"那個在我們?nèi)祟愂墙凶鯸'成長\'的……\"我不知所措的說。
　　\"所謂\'成長\'，\"她透綠的眸中溢滿笑意，\"就是殺死過去的自己。\"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三日，我下定決心拒絕成長。因為我不想做殺人犯。
　　悅每天都會來找我。天使輕盈的落在陽臺的扶欄上，緩緩的收起巨大的雪白翅膀，整理一下羽毛后，輕輕的扣我的窗戶。那是我每天最期待的時刻�，F(xiàn)在想起來，和悅在一起的那段時間也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真的很奇怪，人類可以在這個聚生社會中孤獨的活下去，但想要獲得幸福，卻必須要有個人和自己一起。
　　我們可做的事情其實很少，大部分時間都用于坐在陽臺上，靜靜的，一起看滿天的星星。那些光穿越幾百幾千萬光年的距離來到這里，化為夜空中閃爍的小小部分。他們的本體也許比地球大上幾百萬倍，然而對于仿若微塵般生存在這地球上的我們來說，它也不過是一點閃光，比不上陽臺下街路上一盞半黃的路燈。認真地想一想，人類對宇宙的了解真是貧乏得可悲，不管造出再精確的望遠鏡，我們所了解的也不過是八分鐘前的太陽，五年前的比鄰星，四千九百年前的亞米茄星云。即使北極星早已灰飛煙滅，湮滅于宇宙之中，我們依然毫不知情的走向它指引的方向。
　　據(jù)科學家們說，光的軌跡是弧形的。于是一束光從光源出發(fā)，繞行整個宇宙后，它還會回到原來的地方。不過等它會來的時候，發(fā)出它的那顆曾經(jīng)如此強大熱烈光華滿盛的恒星多半早已不再存在了。燃燒，熄滅，膨脹，坍塌，死亡，最后化為一攤稀薄的星云，被宇宙風吹來吹去，成為其他星球的任意組分。這個時候回來的光，這個時候帶著它４７１億年前的生命力和榮耀回來的光束，應該是會覺得很寂寞的吧？
　　我望著不知是否還存在的北極星，不切實際的想象著光的心情。轉頭看向悅。她的唇紅潤而飽滿，那是青春獨有的美麗。青春只是人生命中十分之一的時間，人類只是地球存在時匆匆而過的一個種族，地球只是銀河系瞬時形態(tài)中的一粒微塵，銀河只是宇宙中不經(jīng)意翻起的一小片水花，而宇宙只是在時空無限的循環(huán)中明明滅滅。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但微不足道的東西依然美麗，比如青春。
　　她在想什么呢？我看著悅。\"你在想什么呢？\"她忽然轉過頭來問我。\"……冥王星。\"我遲疑了一下，說。\"看得到嗎？\"她問。\"看不到。\"我想了想，很誠實的說，\"但人類并不是只能了解看得到的東西。\"\"看不到的東西怎樣了解呢？\"她喃喃低語，既不像在問我，也不像在問自己。但我依然鼓足勇氣對她說：\"就像是我愛你時的感覺，雖然愛情是看不見的東西，但每當我看著你時，我都覺得自己在逐漸了解它。\"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我第一次和女孩子接吻。對方有著酒綠色的瞳和溫暖的唇，而且，是一個天使。
　　我開始打工。一個星期后我的勞動變?yōu)榱艘粭l項鏈。事情就是這樣，我滿懷著愛情的送報紙、派傳單、幫人打字，工匠漠無表情的敲成一條廉價的項鏈，然后我用薪水換下那條鏈子，于是項鏈就變成了我的愛情。
　　我傻笑著將禮物遞給悅。她靜靜地看著我，靜靜的收下，然后仍是靜靜的看著我。許久，她說：\"我要走了。\"
　　那一剎那我聽到了自己血液凝固的聲音。我等著它融化，它卻裂成了碎片，一瞬間流遍全身，痛得想哭。最后，我好不容易才顫抖著吐出聲音：“……為什么。”
　　“今天是11月30日了呢�！彼匚⑿χ�，“是彼岸花開放的日子啊。”他伸出暖暖的手輕撫過我的臉頰，“是個離別的好日子啊。”
　　“彼岸花有什么關系�！蔽医┯驳卣f，“我討厭的彼岸花�！�
　　“不要像小孩子賭氣呀�！彼ζ饋�，“彼岸花是可以讓死去的自己復活的花。找到彼岸花，就可以找回丟失的記憶�！�
　　“那樣可以得到幸福嗎？”我問。她沉默了三秒鐘：“不會�！彼f，“但可以讓人完整。
　　“成長不就是丟棄記憶嗎？”
　　“所以人類是不完整的。”
　　“天使完整嗎？”
　　“天使是不會成長的�！�，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但是你快要死了，對吧？”
　　“……是的。”她輕吐出一口氣，“所以，即使是有點任性也好，我選擇這個日子離開，是希望你不要忘記我�！�
　　“你死后，悅會怎樣呢？”我望著她略顯蒼白的唇。
　　“誰知道呢？大概，是會變成一個女人吧？”她幽幽地說，酒綠色的眼睛中收斂著色彩，什么都看不清。
　　“你要到哪里去呢？”我問。
　　“即使知道了，又有任何意義嗎？”她悲哀地望著我。
　　沒有。我很清楚。她離開了之后，就是一個與我完全無關的生物。無論是天使也好，女人也好，對我都不再有任何意義，因為我認識的那個，我想要送項鏈給她的悅，已經(jīng)死去了。人類雖然可以與別人一起獲得幸福，但幸福從來都不是永恒的。
　　1999年11月30日，我第一次失戀。三天后，我獨自度過了自己的18歲生日。
　　那天過后四個月，曾經(jīng)凝固過的血液就已全部被更新鮮的組成取代，想起任何過去的場景都不再會讓我覺給得痛了。后來又過了兩年，生活將我連根拔起送往了另一個城市，于是連那些可以讓我回憶起過去場景的地方也全部從我生活中抽離。新的住處中規(guī)中矩得一如我過去的房間，完全不會讓人有住不慣的感覺。只是，沒有陽臺。
　　雖然11月30日是每年日歷上都會有的日子，但我卻從來沒有見到過彼岸花。于是19歲，20歲，25歲，40歲……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從耳畔滑過。悅的臉也漸漸地在記憶中越來越模糊，直到只剩下了一雙酒綠色悲哀又美麗的眼睛。
　　當我再也不能在夢中記起悅嘴唇溫暖的觸感時，我終于不得不承認我長大了。人類就是這樣一種可以拋棄自己記憶的生物。所以不管受過什么傷，也可以殺掉那個受傷的自己，然后，若無其事地繼續(xù)活下去。
　　17歲零十一個月的時候，我愛上了一個天使。她永遠18歲，生日是12月1日，血型為B型，喜歡甜食和功夫片，討厭蛛形綱昆蟲和不知所謂的人，她有著酒綠色的眼睛，和一個略顯平凡的叫做悅的名字。時至今日我已不知道那個曾經(jīng)愛上過她得挺的我是否真的存在過，也不知道這個在我記憶中有著越來越抽象的美麗的天使是否只是幻想。
　　但那愛情是真實的。我相信。因為人和人的相遇固然是不需要理由的。
　　但人和人的相遇一定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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