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后會怎么樣？

　　或者說，人死后，那些活著的人會怎么樣？
　　該怎么樣……

　　高俅從不在乎。
　　一個人混蛋到一定程度是沒有良心的，高俅承認(rèn)這句話用來形容自己，很合適。
　　他從來不否認(rèn)自己有多么無恥，但高俅覺得自己起碼還有勇氣承認(rèn)，不像童貫和蔡京還要裝什么清高，從這點來說，高俅有點好奇為什么那么多人只知道高俅是個大壞蛋，卻不知更壞的其實大有人在。
　　不過身后之事高俅一點都不在乎，所以他壞得更加心安理得。

　　可他本來也不是這樣的，也許他不是個好人，可也不至于遺臭萬年。
　　高俅永遠(yuǎn)記得自己的父親是怎樣與自己的兒子對薄公堂，他就那樣做了別人的替罪羊，而他的父親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卻是——
　　“你永遠(yuǎn)不要回來�！�
　　他就當(dāng)真再也沒有回去。
　　后來自己發(fā)跡后曾有人帶來信說父親病危，高俅把那張紙撕得七零八落扔進(jìn)火盆，從此與家鄉(xiāng)斷了最后的聯(lián)系。
　　再后來高衙內(nèi)被魯智深殺死，而當(dāng)高俅見到魯智深時也沒有像林沖一樣激動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勢。

　　或許是看慣了死走別離亦或是作下了太多殺孽，高俅對死亡沒什么傷感悲痛，反而是一種冷漠。
　　所以當(dāng)高俅在錦帛上看到那人病故的消息時，也只是淡淡記在心里，就像用墨汁在石頭上畫了個記號，待潮水沖刷過后，就只剩下淺淺的墨痕，若有似無。

　　三代將門之后，五侯楊令公之孫，官至殿司制使。
　　青面獸，楊志。

　　高俅見過楊志，在他低聲下氣來太尉府之前，在后世之人認(rèn)為他們所謂的唯一交集之前。
　　否則運送花崗巖這種美差也輪不到一個沒什么門道的小制使去，汴梁城的制使那么多，憑什么偏偏輪到你？
　　他們第一次見面大概是在某一次可有可無的巡視，兵卒們興師動眾的結(jié)果也只不過是一幫懶洋洋的高官們來走個過場。高俅無意一瞥間看到個青年人，臉上青色的胎記很是搶眼但相貌卻是俊俏，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好像板著張臉一副倔強的樣子。
　　一指那人轉(zhuǎn)頭問向身邊的小廝：“那人是誰？”
　　小廝順著高俅的方向望去：“那是殿司制使官，楊志，大家都喚他青面獸�！�
　　后來說要找十個制使運送花崗巖，轉(zhuǎn)念間就想起了那只倔強脾氣的青面獸。
　　可世事就是那么無常，十個制使有九個都平安交差偏偏是他在黃河里翻了船。
　　其實楊志如果回京認(rèn)罪高俅覺得自己也不會太為難他，高俅很少有這種有些不遷怒于人的時候，可偏偏這樣難得的時候還被楊志錯過了。
　　真不是一般的倒霉。

　　而當(dāng)楊志終于千里迢迢來到殿帥府的時候卻連高俅的樣貌都沒看清就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很狼狽地被趕了出去，楊志是個運氣不好的人，因為在那天之前，高俅剛剛聽到高衙內(nèi)的死訊。
　　所以最后的機會也被很無奈的毀掉了。

　　提起高衙內(nèi)高俅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下意識的頭疼，他是他的干兒子但事實上高俅面對高衙內(nèi)時也沒什么身為人父或‘這個人是我兒子’的感覺。高衙內(nèi)的死帶給高俅的憤怒甚至多于感傷，他忽然想起林沖，這個人無時無刻不在逆著自己的意就算高俅要他死他都能次次從鬼門關(guān)邊上回來。高俅甚至懷疑這其實是上天對自己的警告——你小子別太猖狂。
　　無所謂了，因為他是高俅，所以他就是壞人，所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圖謀不軌別有用心小人得勢……既然是自己走到了這一步就不要后悔，否則光是良心不安就足以讓人生不如死。
　　這條路是高俅自己選的，高俅從不后悔，從不。
　　想想那個有點無辜的楊志高俅倒是真心有點惋惜，但也只是有點惋惜，他從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當(dāng)一個人拋棄自己的良心時他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世界是如此美好。

　　高俅覺得自己的心早就被剜了出去，所以他從來都沒有底線也不會愧疚。
　　這是他自愿的，作為永遠(yuǎn)不要被人踩在低下的代價，很劃算的交易。
　　只是有時高俅會感覺到胸口有一個空洞，不流血，不痛，但很空。他甚至能聽到從中呼嘯而過的風(fēng)聲。
　　這一切都在提醒他是個多么不堪的人。

　　后來……沒有后來。
　　被捉上梁山時來尋仇的只有林沖，招安時見到的是宋江和吳用，被他暗害的是盧俊義。
　　他再沒見過楊志。
　　再后來只剩錦帛上那人的名字，還偏偏寫在林沖的旁邊。
　　他們本來就是不該交集的人。

　　不久后梁山所有的人都被他們除掉了，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的幾個都是成不了什么氣候的人。
　　斬除眼中釘本該是件值得慶幸的事，但高俅依然沒有什么感覺，他想起胸口那個空洞，忽然覺得有點冷。

　　也許是轎子里太過悶熱，高俅隨手撩開轎簾。
　　只是無意間向外一瞥，遠(yuǎn)處一個青年人的背影恍惚間似曾相識。高俅忽然想起一個名字——

　　楊，志。

　　剎那間晴天霹靂。

　　高俅終于意識到，當(dāng)年站在群官吏臣間的倔強制使，彼時殿帥府中低聲下氣的青面獸，日后再未謀面的梁山水寇天暗星，原來早已化成了白絹錦帛上冰冷的墨跡，隨時光一去不返。
　　胸口的那個空洞就惶惶地疼起來，恍若被人開膛剜心，泊泊的鮮血和蝕骨的疼痛襲來，鋪天蓋地。

　　那是當(dāng)年的剜心之痛，終于在重重疊疊的年華流走之后，姍姍來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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