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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
-|壹|-
她出生的那一年,大雪封城。
一向粗莽的父親興致大發(fā),大筆一揮,荅雪二字便隨了她一生。
-|貳|-
方荅雪沒有娘親,她只有一個爹,一個姐,一起住在一個搖搖欲墜的破草房里。
荅雪的娘死在了她出生的時候,據(jù)姐姐所說,她的娘摸了摸她的頭,眼一閉,頭一垂,就西游去了。
不過對于娘的去世,并沒有多少人感到悲傷。
按爹的話來說,那就是“死了一個不知道尸體被狼叼到哪里去的婆娘!背酥庠贌o其他。
方荅雪住在邊關(guān)的一個小鎮(zhèn)里,生活就像家里的耕地一樣一貧如洗,朝廷每年來的物資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村子里的人總是喜歡板著手指算著還有多久朝廷會來物資好讓他們好好過一個年,然后高聲討論著今晚去偷窺哪家姑娘洗澡,被點到名的姑娘總會故作嬌羞紅著臉跑開,又在背地里又喜又驚的炫耀。
她們以這種事為榮,卻不明白自己只是男人無聊的消遣物。
所以當方荅雪聽到自家姐姐被點名時,她還在思索著要過多久才能找全姐姐所要的草藥。
男人們對著方荅雪大聲的吹口哨,用各種猥瑣的話語對她說話,得到的卻是一個個迎面砸來的雪球。
等自己長大了一定要離開這里。方荅雪暗暗發(fā)誓。
她要嫁個貌比潘安的相公,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徹底的與這里斷絕聯(lián)系,一定要。
-|叁|-
方如雪要的草藥生長在離村子很遠的地方。
那里是雪山下的平原,春天的時候會盛開美麗的花朵,湛藍的天空上會飄著幾朵云彩,在那里放風箏的話可以飛的很高。
當然,這是只有方荅雪一個人才知道的秘密,因為村里的人不會走出他們心里已經(jīng)相當遼闊的村子到遙遠的地方看看,所以他們總會錯過很多東西。
方荅雪哼著小曲,蹲下身扒開厚厚的雪地,費力的用小鐮刀割下草藥,然后扔到隨身的竹筐里。
今年的草藥跟收成一樣,稀少的可憐,方荅雪忙活了半天,竹筐里的草藥才蓋了薄薄的一層。
回過神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昏暗下來了,一彎明月高懸空中,白茫茫的雪地好像反射著清泠的月光。
空中不斷飄落的雪花蓋住了方荅雪來時的路,一眼望去只有一望無際的雪白。
荅雪下意識的往自己懷里一摸,意料之中的火折子卻沒有躺在那里,那滿手的空讓她渾身一抖。
比起沒帶任何照明工具而言,更為糟糕的是她已經(jīng)不知道何處是回去的路。
白雪皚皚,月光清冷。
她就像天地茫茫之中的滄海一粟,隨著夜風身不由己的起伏,卻對著自己早已注定的命運束手無策。
——她會凍死在這里。
這是方荅雪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想法,她不會很愚蠢的妄想走出這個平原,因為它的無邊無際沒有人比方荅雪知道的更清楚。
她還沒有嫁到一個滿意的相公,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她怎么能死在這里。
她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方荅雪咬緊牙關(guān),猛然從雪地上站起來,用力搓著自己的雙手,力道之大像是要搓掉一層皮一樣。
她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察覺到女兒很久沒有歸家的父親和姐姐,所以在這之前她要做的就是盡一切努力讓自己不會被凍死。
-|肆|-
時間飛快的流逝,半柱香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
方荅雪起跳的動作越來越慢,跳動的高度越來越低,寒冷和疲憊已經(jīng)侵蝕了她的身體。
終于在一個踉蹌后方荅雪忍不住跪倒在地,隱忍許久的淚水決堤而出。
孤獨、無助、寒冷一點點瓦解她本來堅定的意志,在生死邊緣掙扎的感覺讓她忍不住放聲大哭。
淚水朦朧的視線投向遙遠的地平線,那里始終是一片黑暗,象征希望的火把和呼聲并沒有出現(xiàn)在那里。
心中的失望瞬間到達頂點。
方荅雪絕望的吸了吸鼻子,再度睜開眼時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一抹異色的色彩。
那是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那的火焰,在黑與白的交界處異常明顯,跳動的暖橘色彩一剎那照亮了她的心扉。
火把緩緩朝著自己所在的方向靠近,那溫暖的色彩也愈加明顯,舉著火把的人也映入了眼底。
那是一個俊美無雙的男子,身著月白色長袍,下擺用銀白絲線寥寥勾出了一副紫竹圖,盤扣用金色的絲線細細縫好,腰束月白祥云紋寬腰帶,鑲著一塊形狀橢圓的碧玉,烏發(fā)用銀絲隨意綁好,無意中帶出幾分瀟灑若仙的氣質(zhì)。
他一步步的向著方荅雪走來,眼睫低垂。
他輕柔的抱起還在呆呆哭泣著的方荅雪,輕聲在她耳畔道別哭。
時間靜止在霎那,有風自兩人身邊穿過。
這一幕深深的被印刻在方荅雪的腦海里,連同那夜的月光如雪。
所以在她以后的日子里,她都會夢到一個俊美如神祗般的男人。
背對月光,踏雪而來。
-|伍|-
當男人如同神人一般被簇擁回村子里時,方荅雪才知道他是今年朝廷派來押送物資的人兼邊關(guān)軍師。
他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蕭笙。
蕭蕭笙歌。
方荅雪被他抱在懷里遞給爹,看見自家父親少見的紅了臉,一臉不好意思的拱手說添麻煩了,然后得到對方禮貌的回笑。
一時間蕭笙得了村里所有女性的青睞,而方荅雪也很有幸的成了村里上至八十歲老太太下至十八歲少女的御用跑腿。
蕭笙很溫柔,也很負責,上次因為村民請求而孤身一人去尋找迷失在雪地的方荅雪后就隔三差五的跑過來詢問她的情況,好像將她扔在雪地里是他自己的過錯一樣。
而方荅雪也是村里女性中唯一一個能與他近距離接觸的人。
因此每當看到村里的女人抓耳撓腮的想憋出一些優(yōu)美的詞匯來婉轉(zhuǎn)的表達對蕭笙的愛慕之情時方荅雪都忍不住想笑。
對天發(fā)誓,她才不會告訴她們那些紙都被她和蕭笙折了小紙鶴了呢。
一日,方荅雪依舊把一大堆信放在蕭笙面前,看著蕭笙一如既往的拆著信封,優(yōu)雅的掃視一遍后就開始動手折紙。
忍不住問道,“蕭笙哥,你還真是溫柔啊。每天看這么多東西都不嫌煩!
“畢竟是人家一點心意!
蕭笙輕巧的將紙斜對折,笑答道。
“那蕭笙哥有沒有喜歡的人?姐姐那么漂亮,對蕭笙哥也有意思,蕭笙哥沒有一點點心動感覺嗎?”
“呵!
蕭笙啞然,一個十歲小孩一本正經(jīng)問出來的問題他還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好,半晌才輕勾嘴角,道“沒有。”
“為什么?”
方荅雪腳耷拉在椅腿邊,一晃一晃。
“那是因為蕭笙哥有喜歡的人了。”蕭笙親昵的刮了刮她的鼻子,“雖然她長得不是很漂亮,有時候喜歡哭鼻子,但是蕭笙哥從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就喜歡上她了!
方荅雪發(fā)誓,她覺得有那么一下下,真的只有那么一下下,心停止了跳動。
她盡力的瞇起眼,笑著抬頭。
“蕭笙哥很喜歡她吧?”
“嗯。很喜歡!
——“最喜歡了!
-|陸|-
邊關(guān)不算是很動蕩,只有蠻夷每月如月事一般定時的搶掠外什么都太平的很,而在蕭笙來了以后,就連每月的搶掠都沒有了,方荅雪親眼目睹過蕭笙站在高高的城墻上折扇輕揮運籌帷幄,談笑間就讓敵人潰不成軍。
朝廷來的賞賜一波接著一波,據(jù)巡撫的人說陛下甚至有想將蕭笙請回王朝任職的想法,不過被一干心懷鬼胎的人否決了,而蕭笙也樂得其所,依舊在逐漸建設(shè)起來的邊關(guān)里優(yōu)哉游哉的過著小日子。
眨眼就五六年過去了,昔日一個個追求蕭笙的姑娘們也都出嫁,包括自家姐姐方如雪——她早在半年前嫁去了中原的大戶人家,前不久來寄來的家書中便有了她懷孕的好消息。
正好值婚嫁之年的方荅雪卻一再拒絕媒婆的提親,或者說她是在等一個永遠不可能的人。
父親也偶爾明朗了一回,對自家女兒這種行為并不給予評論,只是每日讓方荅雪往蕭笙軍里帶東西的次數(shù)多了些。
但是蕭笙沒有任何反應(yīng),那種依舊是把她當成妹妹看的態(tài)度讓方荅雪在歡喜之余不免多了些嘆息。
不多時就有了蠻夷準備大舉進攻中原的消息,不同以往的小打小鬧,而是將全部精兵傾巢而出,大有不破大關(guān)不歸的氣勢。
饒是逐漸發(fā)展起來的邊關(guān),在蠻夷的鐵蹄下也不過是以卵擊石、螳臂當車。
不久,邊關(guān)就傳來了征兵的消息,而且還是破例的,只要是有意抗敵的一律可以接收,最后在下角寫了幾個小字。
——不論男女。
方荅雪咬著下唇,攢緊雙拳。
“這是最后的機會了方荅雪!彼p聲念著,“這是最后的機會了!
-|柒|-
方荅雪如愿的加入了軍中,作為唯一一個女性。
她還記得自己鼓著勇氣去軍中報道時,軍士們詫異的眼神,將軍的目瞪口呆,以及蕭笙的無可奈何。
在將軍的問話中,她躲開蕭笙的目光,為自己入軍尋了個正當?shù)睦碛伞?br>
——“犯我華夏者,雖遠必誅!
戰(zhàn)爭的激烈遠遠超出了方荅雪的想象,將軍憐惜她是女兒身,只是尋了個保護軍師的職位給她,平日里都是緊跟著蕭笙,只是在蕭笙上戰(zhàn)場指揮的時候為他擋下一些飛來的羽箭。
后來戰(zhàn)況緊張,偶爾她也被安排下城樓殺敵,在男人們擔憂的目光里用靈巧的身法躲過攻擊,再將刀刃捅進他們的心臟。
她握住冰冷的刀柄,看著那些出現(xiàn)在她午夜夢回里猙獰可怖的面龐,再一次的大聲念出了那句話。
——“犯我華夏者,雖遠,必誅!”
-|捌|-
戰(zhàn)爭在天空飄下第一朵雪花的時候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激烈。
敵人發(fā)瘋一般的涌了上來,寒冷和饑餓侵蝕了他們遠在身后的國度,而眼前的中原就像是一座還未開啟的寶藏,只有它才是能治療自己千瘡百孔的國家的良藥。
不能退,那么,只能戰(zhàn)。
尸體已經(jīng)在城墻的腳邊摞起了高高的山,它像是一位冰冷的王者,漠然的看著身下尸骨如山。
方荅雪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廝殺了幾天幾夜,只是一味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身邊的將士們一個個的倒下,又有新的人填補上來。
她會在戰(zhàn)斗的空隙偶爾抬頭看看城墻上的蕭笙,他的眼神悲憫傷感,對他而言,無論種族國家,廝殺的都是同一個血脈。
而自己遠沒有他那種慈悲心懷,她的心里只有一個想法——
不能讓敵人攻上城墻,這一戰(zhàn)絕對不能!她不能讓蕭笙背負一個無用軍師的名聲,更不能看著那勝雪白衣染上敵人的骯臟鞋印。
她狠狠格開敵人的刀刃,蹲下身子將刀從下至上穿透敵人的甲胄,然后從敵人倒下的身子里拔出武器。
方荅雪蹲在雪地上大口喘氣,用雪塊拍在臉上來保持清醒,思忖著下個敵人會從哪里攻過來,身后就傳來一聲竭斯底里的大喊:“——去死!”
迎面而來的銀色刀刃是她看到的景象。
有血從衣服里滲出,被慘白雙手捂住的傷口仍在不住的冒血。
方荅雪的刀很快,是以前收割草藥練出來的技能,她的刀在敵人砍中她肩膀的時候就已經(jīng)迎上了敵人的脖頸,皮肉撕裂的聲音很快淹沒在無頭身軀倒下的撲通聲里。
鮮血自體內(nèi)快速流失,她垂下頭無力的咳嗽幾聲,抬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墻頭上的白影已經(jīng)不見了。
大概是被請回營帳里了吧。
方荅雪模糊的想著,邁著機械的步伐一步步的繞過打斗中的人群,向著城門內(nèi)走去。
-|玖|-
蕭笙不再忍心看外邊慘烈的景象。
一將功成萬骨枯,他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可當戰(zhàn)爭真正來臨時那種心痛還是無法言語。
還有那個少女,她為什么要去參戰(zhàn)?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去避難?
——難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在乎她嗎。
蕭笙惱怒的拂去桌上的東西,在自己的營帳內(nèi)大步的來回走動。
他從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對那樣一個毛頭姑娘動心,或許是在幾年前那個夜晚,看見那個在月光下坐著的,宛如仙女一般的人的時候自己就喜歡上了吧。
她不優(yōu)秀,真的不優(yōu)秀,比起漂亮的姐姐她不過是一株小草而已,可是為什么,為什么他就能如此輕而易舉地牽動他的情緒?
蕭笙覺得無比煩躁,長達數(shù)月的戰(zhàn)爭磨光了他所有的耐性,特別是還要時刻擔心著在戰(zhàn)場上殺敵的方荅雪。
他不顧士兵的勸阻,掀開簾子往外面走去。
-|拾|-
一抹紅色的身影跌跌撞撞的走上城墻,鮮紅的色彩一時間竟成了白雪皚皚的城墻上唯一的鮮艷色彩。
她走的很慢,表情呆滯,身后逶迤出一條長長的血漬。
好累,好冷,今天的雪下的好大。
費力的掀動眼皮,模糊的視線竟然能捕捉住盡頭的一個人影,雪白的衣裳,俊美的臉龐。
還有那驚恐的表情。
你在啊,蕭笙。
真好,能在最后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白衣以極快的速度向著這邊奔來。
今天的雪下的真大,你看見了嗎?
真的是好久沒有見到這么大的雪了,上次這種大雪還是在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呢。
——“荅雪!荅雪!”
哈,想你也不記得了吧,可是我還是記得很清楚呢,你的情態(tài),你的神情,你一切的一切。
都像是被刻在骨子里一樣的清晰呢。
那樣的你,那樣的月夜,那樣的漫天大雪。
如果可以的話,真想和你再去一起看雪呢,不過也是不可能的吧。
——“軍醫(yī)呢!軍醫(yī)在哪!我問你軍醫(yī)在哪!!”
別叫這么大聲,會嚇著別人的呢。
我所愛的蕭笙可不是這個樣子的,他總是很溫柔的笑著對我說話,然后總會拍拍我的頭說我是小孩。
這樣的蕭笙,總是讓我深深的愛著。
但是我最愛的果然還是——
——“阿雪,不要死,我喜歡你,不要死!”
——“我們?nèi)タ囱┖貌缓,去我們第一次遇見的地方,你說過一起去放風箏的,阿雪!”
那個雪夜里踏雪而來的蕭笙呢。
但是啊蕭笙,我等你這么久,這句邀請來的太晚了啊。
我等了你六年了蕭笙,但是你這笨蛋,一直不肯對我說“我們?nèi)タ囱┖貌缓谩,現(xiàn)在這個邀請又是怎么回事?
笨蛋蕭笙,大笨蛋蕭笙,為什么要留到現(xiàn)在說呢?
我已經(jīng)快要聽不到了啊。
所以啊蕭笙,所以啊——
讓我來告訴你好不好,讓我先來告訴你,好不好?
“蕭……笙,我……愛你……”
-|拾壹|-
四年后,邊關(guān),草原。
一望無垠的草地上一點格格不入的白色立在上面,近看的話還可以看見白衣的男人在折騰著什么。
許久,男子擦了擦額上的汗珠,靜默的望著藍天白云。
戰(zhàn)爭早已結(jié)束,最后時刻中原調(diào)來的十萬精兵以壓倒的力量打到了蠻夷,終于還了邊關(guān)一個平靜,而這個草原也在今年才開出了戰(zhàn)后的第一朵花。
有風徐徐吹來,正是春雪消融萬物復(fù)蘇的季節(jié)。
男子將手中的風箏高高舉起,順著風向前跑動。
紙糊的風箏搖搖擺擺的飛上了湛藍的天空,追逐著雪白的云彩,向著遠方飛去。
好似是聽到了什么東西,男子猛然回頭,視線終于停留在不遠處的地方,久違的笑容忽然在臉上綻開。
悠揚的聲音帶著笑意,徑直傳達到他的耳邊。
——“蕭笙——”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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