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語花很久沒有唱過戲了。
　　先前一場風(fēng)波塵埃落定，自己落下一身傷，待身子好得七七八八時已過了近半年光景，許久不曾練嗓了。想起來的時候，他正獨自在書房，原是打算做些臨摹的，上等的羊毫湖筆懸在手里，卻遲遲不落下，隔了半晌，顫巍巍一滴墨無聲息地砸在徽宣上，暈染開來。他放下筆，執(zhí)起案旁一把綢扇，走出門去。
　　中庭里排著兩列石榴盆景，盈白月光下清一色的碧葉朱果，夾雜幾株茉莉，雅白別致。墻邊是一徑挺拔的美人蕉，姿態(tài)大方，盈盈而立，綻開了罕見的赤紅藤黃雙色花瓣，兩側(cè)的抄手游廊蜿蜒曲折，別有意趣。解語花站在書房外，端詳著院子里唯一一棵西府海棠，少時栽下的，如今已是枝葉繁盛，蒼翠成堆，篩落一地細(xì)碎月光，像打翻了的銀浪花，夏秋交際，隱約能嗅到金果芳香。他心下驀地明朗，立在中庭，擺開綢扇不著戲袍，就著清風(fēng)朗月，張口便是裊裊的戲腔，在庭院中縈紆回蕩。
　　霍秀秀遠(yuǎn)遠(yuǎn)地就聽到了隱隱約約的戲音，待她邁過最后一道門階，抬頭入眼的便是如此一番光景，看了十幾載，依舊驚艷如初。淡色月光虛虛罩下來，鋪在解語花的月白衣袍上，他彎著身子，綢扇展開拗過胸前，右手拋袖，左手打扇，轉(zhuǎn)身回步，像顫抖的蝴蝶，邊緣模糊，身形明滅�；粜阈憧吹贸錾�，那廂解語花早停了身段，見她在一旁怔愣，心下好笑，收了架勢走過去，伸了指輕輕點在她額上，這才如夢方醒般反應(yīng)過來，倏地面上浮起一層酡色，有些羞赧地微低了頭。
　　解語花在一旁看得了然，也不點破，只在嘴角彎起一抹笑意，末了才道：“怎么還不睡，這么晚了。”秀秀這才抬頭正色看他：“還說我，你身體還沒好，現(xiàn)在都入秋了，晚上出來也不加件衣服。”他也不答，只微微一笑，轉(zhuǎn)身重又走回庭中，在海棠樹下的長石凳上坐定，轉(zhuǎn)過頭看著秀秀，輕輕拍了拍身旁的空位，“來�！�

　　霍秀秀仰頭看著眼前的西府海棠，想起跟解語花第一次見面，自己開口就喊他“姐姐”，還向他討樹上的海棠果。小孩子看她一眼也不解釋，轉(zhuǎn)身利落地攀著樹往上爬，猛地抖了抖細(xì)枝，鮮紅的果子滾落一地，他從樹上退幾步，輕輕躍下來，在秀秀面前站定。小丫頭扎了兩個沖天的揪揪，漆黑濕潤的眼睛睜得圓滾滾，他笑起來，摸摸她細(xì)軟的頭發(fā)，眼睛彎成月牙，“以后叫我哥哥�！�
　　靜謐的夜里，跟解語花比肩而坐，霍秀秀總是想起過去的光景。她很少哭過，從小古靈精怪，兒時跟著解語花和吳邪到處跑，活脫脫一個男孩子，長成大姑娘之后收斂許多，日漸沉著堅強，隱隱地有了霍當(dāng)家的風(fēng)范。她記得自己長這么大，統(tǒng)共哭過兩次，都是為了小九哥哥。

　　解雨臣認(rèn)了二月紅作師傅，八歲起就改了藝名叫解語花。霍秀秀總是見他在院中練身段，酷暑寒冬，不曾間斷。二月紅是練出來的名角，對徒弟管教嚴(yán)苛，解語花為此吃了不少苦，有時疼到極致也咬牙忍著，只一次在院中拉開褲腳看傷口時，正巧被秀秀瞄到，丫頭當(dāng)場哭出來，他頓時慌了手腳，一邊給她擦眼淚，嘴里一邊念叨“這不疼，真的不疼”，霍秀秀邊哭邊跑出去，一會兒又折回來，手里拿著藥，小心翼翼地給他涂傷口。
　　此后，解語花總是打趣道：“剽悍丫頭莫哭了”，被她狠狠瞪回來。
　　六個月前在醫(yī)院里，解語花從張家古樓被帶回來時的樣子，霍秀秀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第二次。衣上血漬污漬混成一團，渾身都是駭人的傷口，蒼白干裂的嘴唇緊緊抿著，想來是痛得緊了，他好看的眉眼皺在一起，睫毛微微顫動，緩緩睜開眼睛看過來，一瞬間霍秀秀眼前糊成一片，心里疼得厲害。解語花看見了就笑：“丫頭你又哭”，她轉(zhuǎn)頭擦掉眼淚，收拾起病房，再不說話。
　　醫(yī)生通知他可以離開的時候，解語花正坐在床上，秀秀在一旁削蘋果，切成小塊直接喂給他。他伸個懶腰，“終于能走了，這次這么久，骨頭都散了�！被粜阈愕椭^沒接話，叉子狠狠扎在果肉上，“哧”的一聲。解語花笑著看過去，抬手彈她的額頭，倏地對上一雙亮晶晶的眸子，濕潤得要滴出水來，帶著茫然和無措。他心里頓時有些發(fā)緊，又疼起來，微微俯身把人攏在懷里，輕輕拍她的背，鼻間嗅到清微的發(fā)香，胸膛間一片濕熱。
　　“別哭，我衣服縮水的�！�
　　“嗯�！�

　　初秋的夜色異樣明朗，解語花坐在石凳上看著樹上的海棠果，輕輕笑出了聲，秀秀看著他的側(cè)臉，明明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這么瞧過去依然像個少年。她等了一會兒，重又轉(zhuǎn)移了視線，等什么呢，自己也不知道，好像等了很久，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呢。
　　“困了么。”
　　“嗯，有點�！�
　　霍秀秀愣了半晌，浮上些許倦意，一只手伸過來，緩緩覆在她的眉眼上，清清涼涼的觸感，跟它的主人一樣，她心里想著。索性闔了眼，微微靠在他肩上。低低的笑聲從胸腔深處傳過來，接著唇上驀地一陣溫?zé)�，輕輕摩挲，一下一下像是撓在心里，癢癢麻麻。
　　“睡吧�！�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