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皆道蝶戀花。
　　我想，世人的眼光是對的。

　　作為五毒教安插在天一教的內(nèi)應，我已經(jīng)跟隨九王爺兩年。尋找機會挑撥王黨和天一，鏟除烏蒙貴，平我苗疆內(nèi)亂，這就是我的使命。在這之后，我將回到苗疆，過回平靜的生活。
　　可偏偏，他出現(xiàn)了。
　　那日我奉九王爺之命南下，路遇不平。此等行徑在這亂世之中隨處可見，然而在轉(zhuǎn)頭的一瞬，我聽到了那位女子的道謝。
　　“多謝大俠相救，小女子……”
　　“不必�！�
　　黑衣長發(fā)，聲音清冷。我看到他的背影，手中握著的，是筆。他打斷女子的道謝，兀自去了。當時我就想，這樣一個男子，要是能看到正面就好了。
　　雖說是想，卻是足足想了一個月。
　　九王爺曾說我心不在焉。我回之以邪魅的笑：“心不在焉又如何，這世上還無人能破我的蠱，王爺大可放心�！�
　　沒錯，我的蠱，我的毒，我的寵，曾讓九王爺?shù)膶κ謧兺床挥�，也嚇退了不少行刺的江湖人士。自然，在九王爺和天一主事的身上……不出一年，我便可功成身退�?br>　　“話可不能說絕了。毒經(jīng)，長安城已經(jīng)傳開了，有人解了你對那群道士下的蠱，還抓出了你的幾只小蜈蚣�！本磐鯛�?shù)恼Z氣戲謔中帶著一絲危險，“苗疆的蠱，似乎還是比不上中原的醫(yī)術啊？”
　　“哼~”我冷笑，“若真有如此高人，王爺不妨請到府上，我同他當面較量�！本磐鯛敽蔚热宋铮粽嬗腥四芙馕抑M，我的存在便無足輕重，挑撥一事定然不成，而一旦被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上的蠱，我的下場……我凝眼，這樣的人，斷不能留。
　　斷不能留。亦或是，收為己用。
　　黨他出現(xiàn)在九王府大門的時候，我改變了想法。
　　“在下毒經(jīng)，出身苗疆�！�
　　“萬花谷，離經(jīng)�！苯K于聽到了這一個月以來數(shù)次徘徊在夢中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如同它主人的面容，俊秀卻帶著一種疏遠，漠然的目光似是看透了這塵世。我看到映在他眼中，笑得異常開心的自己。
　　九王爺找來一批奴隸，我分別在他們身上下了百足、蟾嘯、蝎心、幻蠱、蛇影、千絲、眠蠱，被他一根銀針輕松破解。
　　“哦？”我笑，手中的小蛇小心翼翼地對他的銀針吐信。
　　“利針�！彼碱^微蹙，每一針都子蠱發(fā)的第一時間刺入，似是看不慣以活人試蠱。既然如此，那么……
　　“在下還有最后一蠱，問俠士可愿以身相試？”我淺吻蛇頭，“免得解不掉，讓他們白白受苦�！�
　　他抬眼看我，道，“好。若我可解此蠱，你便如榜所言，不再插手中原事�！�
　　我緩緩抬手：“此為，迷心蠱�！�
　　他頹然倒地，無力地在穴位渡針。
　　勾起嘴角，我笑：“怎么，解不掉了么？”慢慢俯身，單膝跪地，“你們中原不是有句話叫……”我挑起他的下巴，拉近彼此的距離，“愿賭服輸嗎？”
　　他漠然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帶著一絲慌亂和訝異。我自然不會告訴他我在迷心蠱之后又加了蝎心，造成他的暈眩和氣海混亂，我只會告訴他，從現(xiàn)在開始，他是我的人了。
　　“任憑對方處置，不是么？”
　　“既然你要求如榜所言，愿賭服輸，我要你做我的人�！�
　　他咬唇：“士可殺，不可辱�！�
　　“神意不守，若亂若迷。我不想加重你的蠱惑，放心，我等你真心從我。”

　　他如約留在我身邊，我亦沒有在他身上下蠱。
　　九王爺對我的要求并沒有太大反應，對他而言，既然離經(jīng)不能解我的蠱，那么就沒有實際作用，放在我這里玩沒什么，更何況若我是真心，即是有個把柄在他手上，他高興還來不及。
　　他從不主動與我說話，除非是我在研究蠱術的時候會過來旁觀……大概是想尋求解蠱之法。我便一一說給他聽。也無妨的，反正，他也練不出相應的蠱，不是么？
　　有的時候，我會問他關于萬花谷的事，那里的花海，那里的攬星潭，那里的摘星樓，那里的尋仙徑，那里的落星湖，那里的逍遙林。他回憶的時候眼神會飄得很遠，那是與世無爭的日子，和同門的師兄弟撫琴作畫，研習武藝，若非亂世，是斷不會出谷的。他是萬花谷主最得意的弟子，所以在中原門派發(fā)出求救信的時候第一時間被派出，作為解蠱能手在長安周邊行醫(yī)。
　　他每次說完總會望向窗外，然后想到什么似的輕笑著低下頭。
　　我知道他很想回去，所以我從來不會問他。等到蠱發(fā)的時候，我也寧愿帶他回苗疆，而不是萬花谷。我知道我是真的心動了，如果一開始只是覺得好玩，便不會在聽到他落寞的琴聲中感到心痛，不會到現(xiàn)在都不曾碰他。
　　他說了他如約留下，我也說了我等他的真心。
　　有的時候剛經(jīng)歷完屠殺，我身心俱疲地回到房間，面對他，卸下所有防備癱倒在床上。我會讓他坐到床前來，攬住他的腰，輕嗅他身上獨特的花香。這時我會說起苗疆的事情，我會告訴他苗疆也是一個很美的地方，是一個對我來說比他眼中的萬花谷更美的地方，我會對他講樹頂村的長老，大地祭壇的女媧像，五毒總壇的使者，我會向他描述無心嶺、仙蹤林、溪山渡的景色，介紹苗疆人的信仰，我想向他傳達苗疆人也是熱愛和平的，并不想?yún)⑴c中原紛爭，只是……
　　“既然不想，你為何還會在此？”他每次都會這么反駁我，我只是笑，從來沒有回答。
　　五毒的內(nèi)亂，以及我此行的目的。這些，還是不要污了你的耳，就像是，每次我身上帶有血腥味的時候，你都會皺眉一樣。
　　“離經(jīng)�！蔽覇舅�，嗅著他的味道，攬著他腰的手往上摸索，“離經(jīng)……”我漸漸坐起身，變成雙手環(huán)抱他，唇移到他耳邊。
　　他身體一僵，然后掙開我，起身。
　　“你還不愿么。？”我這么問著，卻不敢看他的背影。
　　他不語，走到書桌旁執(zhí)筆潑墨。他在畫萬花谷，他的畫中只有萬花谷，出谷之后任何事物都入不了他的眼，包括我。于是我再也不看他的畫，畢竟，那是他內(nèi)心唯一留下的，干凈不受世俗污染的圣地。
　　“放心，我不會食言。”我指尖變化，飛出幾只紫蝶，“萬花谷……是個美到連蝴蝶都沒有陰暗色彩的地方呢�！�
　　他筆尖一頓，看到飛過去的紫蝶，道：“有機會的話，你可以來看看。”我也想回去看看……
　　“好，有機會，我一定去�！比ヌ嵊H，“那你也不能錯過苗疆的風景，嗯？”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道：“好。”

　　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去萬花谷看看。
　　我這么答應過他，卻終究是食言了。
　　和他在一起，一年的時間過的很快。九王爺和天一教主事蠱發(fā)身亡，原因被查出是食用了一個歸順部落進貢的珍品，九王黨自此分崩離析，不成氣候，五毒教趁天一大亂迅速發(fā)動進攻，有我里應外合鏟除叛亂，又同天策軍聯(lián)手將九王黨斬草除根，王黨執(zhí)政到此結束，
　　而我，自此一役天下聞名。五毒教也因助戰(zhàn)有功被中原皇帝承認。于是我作為五毒教最大的功臣被留在中原皇帝身邊，受封使臣之銜，名義上是大唐和五毒的聯(lián)系人，實質(zhì)則是之子一般的存在。
　　我身陷宮廷，深知這是一輩子的事。受封當晚我問離經(jīng)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入宮，他自然是不愿進入那個更大的牢籠，我笑著說也是，我說那你就回萬花谷吧。
　　你回萬花谷吧，只是，我有個條件。
　　那一晚我強要了他，因為我知道，過了那晚就沒有機會了。
　　“你…你食言�！彼晃覊涸诖采�，閉眼不肯看我。
　　“對，我食言。我說過要等你的真心，可是我等不到�！蔽叶伦∷拇�，笑得苦澀，“反正，這也不是我第一次食言，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都說邊疆人粗魯無禮，我即是無力了食言了又怎樣？反正我在你心中，不就是這種印象么？”我感受到他身體繃直，疼么……我也疼啊，如果疼痛能夠共鳴，就算這是下下策，我也會義無反顧的不是么？為了，能夠留下印記。
　　“離經(jīng)……呵呵、呵…呵……離經(jīng)……”我不停地喚他，伴著苦笑，也許，伴著哽咽。
　　離經(jīng)，這時間，為什么會有如你一般的男子，讓我中了這解不開的情蠱？
　　“厄、嗚……”他突然發(fā)出嗚咽，然后后悔地咬唇。
　　“你感受到我了么，離經(jīng)……”我用力地抱緊他，最后，可不能留下遺憾。
　　離經(jīng)，我的離經(jīng)，我放你回家，自此以后，我便再不能走出皇宮，不能陪你去萬花谷，也再看不到苗疆的日落。說什么天下蒼生……
　　離經(jīng)，我只愿渡你一人。

　�。x經(jīng)）
　　師父說，我變了。

　　一年前，我曾奉師命出谷為四大門派弟子解苗疆之蠱，遇到了一個影響了我一生的人。
　　“在下毒經(jīng)，來自苗疆�！笔莻�有些邪魅的苗疆男子，聲音都仿佛帶著蠱惑。就是這個人，讓中原門派飽受折磨么……
　　“神意不守，若亂若迷�！蔽逸斀o了他的迷心蠱，雖然我知道這并不是他最后的蠱。接下來，他說要我成為他的人，他說要等我的真心。
　　真是笑話，同為男人，又是敵對關系，萬花弟子可殺不可辱，卻也不能輸了信用。我選擇留下，心卻一直在萬花谷。畫如人心，我的畫中只有萬花谷，于是他看了兩次之后再也不管我畫什么。
　　一年的時間過得很快。
　　我會問他的蠱如何來如何解，很意外的是他都會一一回答，并且不像是在說謊；他回問我關于萬花谷的事，那是我最美好的回憶；他也會向我講起苗疆的風光，苗疆的風土人情，說起來是有些令人向往，但我每次都會冷冷地打斷他，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會不回答。
　　他很喜歡靠在我身上，或是躺在床上攬住我的腰。也許，也許是這樣的日子過久了，就習慣了。習慣了他的存在，習慣了他的聲音，習慣了他的氣味，習慣了的動作。所以在失去這一切的時候，我是那么的手足無措。
　　我沒有想到他竟然在暗中幫助朝廷，沒有想到他的不回答全因無奈全因背負全因大局，成名來的那樣快，快到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就收到了朝廷的封賞。
　　那晚他問我愿不愿意陪他留在皇宮。我一心向往萬花谷，卻不舍的拒絕他一副明明知道我會拒絕但還是很期待的表情。我想，即使是大唐，也會不容許一個朝臣在宮內(nèi)收留一個男子，而我，也不能成為他的把柄。
　　我淡淡地拒絕。然后他笑著說也是。他說那你就回萬花谷吧。
　　我看著他笑，第一感覺居然是心痛。
　　那天晚上，我默許了他的行動。因為我知道，他這一去，就再也不會見面了。我們曾經(jīng)約定過，說要一起去萬花谷，我?guī)ノ倚闹械氖サ�，他會帶我游覽他的家鄉(xiāng)，但這一切，都不可能實現(xiàn)。
　　“你…你食言�！蔽冶M量穩(wěn)住自己的聲音，不肯看他。
　　他說，反正他在我心中，就是粗俗無禮的印象。笨蛋。你不知道的是，從第一次在長安城外見面的時候，我就覺得，你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啊……
　　不只是不是幻覺，我仿佛聽到了他的哽咽，斷斷續(xù)續(xù)，聽不真切。毒經(jīng)，如你一般的男子，也會哽咽么？你的邪魅你的無惑。都去了哪里？
　　次日我醒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了。留書一封，讓我回萬花谷。他在信里說，很遺憾沒有機會一起去萬花谷，但希望我一定去看看苗疆。他說，世人皆道蝶戀花，無奈花開不隨蝶。他說，再見。
　　再見。

　　師父說，我變了。
　　我終生守在萬花谷，卻不再同師門弟子一起習武練琴，不再過問谷外之事，不再參與谷內(nèi)任何比試，不再對師父傾訴所遇之事。
　　我變了，琴音再也引不來靈鳥，筆下也再引不來彩蝶。
　　毒經(jīng)，我也食言了。我這一生沒有出谷，自然也沒有去過苗疆。我不會去苗疆，因為如果見到了任何你說過的地方，我都會想，如果能和你一起去該有多好。
　　笨蛋，你為什么就再也不看我的畫，你看不到，萬花谷的花海，每一朵花邊都有一只紫蝶相伴。
　　受封使臣如何，不能出宮又如何？你玩蠱弄蟲毒傾城，笛音聲聲，渡天下蒼生，而我幽幽落筆破書痕，萬花清冷。
　　我也曾暢游花間，而如今，離經(jīng)異道，只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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