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夜，她發(fā)了一條短信，給那個做了她7年女友的朋友——“我會永遠(yuǎn)記得那次接吻，你把手放在我雙腿之間時的悸動。那么，我們就這樣吧�！�
　　她總是這樣，在關(guān)鍵時刻表錯情達(dá)錯意，但這次，什么都無關(guān)緊要了，即使給她發(fā)一堆自己的裸照、把自己的心挖出來郵寄給她也無濟(jì)于事，你永遠(yuǎn)無法挽回一個急于奔向新世界的饑渴的心。她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傷心無助，甚至流不出眼淚，只是尷尬地看著反射在電視屏幕上的那張臉。
　　好吧，要開始新生活了。那么，從何開始？

　　二
　　“克里斯，快起床，你要遲到了！”
　　她的被子被殘暴地掀開，睡眼朦朧中，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見鬼！媽媽，你怎么在這？”克里斯下意識地把被子裹到胸前，驚魂未定地看著自己的老媽，并沒有注意到她消失了幾條皺紋的眼角。
　　“哦，我怎么在這？這個問題問得好，你以為我愿意在這嗎？每天收拾你們的爛攤子�！备谌鹂朔蛉艘贿厙Z叨一邊把衣服褲子扔給自己的邋遢女兒，“快點(diǎn)快點(diǎn)別廢話，要不又要遲到了�！�
　　克里斯的視線慢慢從眼前的淡藍(lán)牛仔褲和灰白T恤轉(zhuǎn)移到身下這張鋪著粉紅色床單的單人床，再轉(zhuǎn)移到貼著艾薇兒海報的衣柜，再到那張再熟悉不過的帶著復(fù)古氣質(zhì)的木質(zhì)書桌，桌上堆著亂七八糟的八卦雜志，還有一個圈著她全家的相框。
　　“我的天哪！”克里斯一下子從床上竄下來，奪門而出，下意識的左拐跑進(jìn)了衛(wèi)生間，鏡子里出現(xiàn)的那個蓬頭垢面、一臉茫然的女孩確實是她——少女時代的她，少了眼袋和紅血絲，多了一點(diǎn)嬰兒肥和幾顆青春痘。
　　福勞瑞克夫人抱著裝滿臟衣服的筐慢慢走進(jìn)克里斯的鏡中視線，這個充滿怨念的中年婦女本以為她處于青春期的女兒不能使這個平凡的星期五早晨變得再怪異一點(diǎn)了，直到她聽到這個問題——
　　“媽媽，今年是幾幾年？”
　　“……親愛的，把你自己收拾干凈，下樓吃飯，然后乖乖去上學(xué)�！备谌鹂朔蛉伺牧伺呐畠旱哪�，轉(zhuǎn)身走下樓梯，心里想的是趕緊把老公和孩子們打發(fā)走，好坐下來喝上幾杯。
　　克里斯回到房間，在衣服堆里找到了自己的手機(jī)——高中時代的手機(jī)，翻到日歷，上面顯示的是——“2005年5月14日�！�
　　“嘿，克里斯，幫我一個忙�！�
　　克里斯回過頭，看到一個毛頭小子杵著門框，手里拿著一張紙晃著�？死锼乖谛睦锬厮懔艘幌�，恩，這個是她…9歲半的弟弟喬恩。
　　“喬恩，9歲的你比我記憶中的矮好多啊。”克里斯在喬恩毛茸茸的腦袋上胡亂撥弄了兩下，露出憐愛的微笑。
　　“喂，你在說什么胡話呀？”喬恩不耐煩地躲開克里斯的魔爪，“給，我的成績單，幫我簽上字�！闭f著他把手里的那張紙遞給了自己的姐姐。
　　“恩，沒有一門及格的�！笨死锼箳吡艘谎鄢煽儐�，憋著嘴看著喬恩。
　　“這就是我為什么不能讓爸媽簽字的原因，拜托~~~~”喬恩雙手合十?dāng)[出一副可憐的嘴臉。
　　克里斯笑著搖搖頭，拿起筆在紙上揮灑一番，交給了喬恩。
　　“克里斯，喬恩，別磨蹭了，快下樓吃早飯！”
　　聽到媽媽的聲音，喬恩嚇得趕緊把成績單折好放進(jìn)褲兜，走到樓梯口，準(zhǔn)備像以往一樣坐上樓梯扶手滑下樓。
　　“等一下，喬恩�！笨死锼菇凶〉艿�。
　　喬恩轉(zhuǎn)過頭，一臉茫然和無所謂，那是所有9歲孩子所擁有的天真的財富。
　　克里斯看著喬恩的眼睛，收起笑臉，擺出嚴(yán)肅的表情：“你要記住下面我說的話，喬恩。”
　　喬恩懵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面前這個似乎突然變成大人的姐姐。
　　“我知道你的同學(xué)斯坦是個混蛋，他總是自以為是，欺負(fù)別人。但無論如何，無論他做了什么，怎么挑釁你，都不要跟他動手，特別是明年的萬圣夜，你一定要躲著他，聽到了嗎？”克里斯沒有說出下一句“否則他會把你的兩顆門牙打掉，讓你的眼角縫上十幾針�！�
　　沒給喬恩反應(yīng)的時間，克里斯接著說道：“你14歲的那年會遇到一個女孩，她……”她會把情竇初開的喬恩迷得神魂顛倒，跟他談一場短暫的轟轟烈烈的浪漫戀愛，最后決絕地把他的甩掉、狠狠地把他的心撕碎。
　　看著眼前這個九歲的孩子，克里斯淡然一笑，把準(zhǔn)備好的勸誡丟到一旁，“她會教會你很多東西，不要錯過她，不要錯過你生命中的一切美好�！�
　　說完，克里斯走下樓梯，留下身后一頭霧水的喬恩。

　　“克里斯，我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福勞瑞克夫人在女兒面前擺了擺手，打斷她來回打量的視線。
　　“沒什么，我就是看看你們�！笨死锼沟拖骂^，用叉子機(jī)械地往嘴里塞了兩口雞蛋。
　　“有什么可看的，傻孩子�！备赣H放下手中的報紙，沖著克里斯笑了笑，“過不了多久你的眼里和心里就只能裝得下一個人了�！�
　　“一個男孩�！币慌缘膯潭鬟m時地幫腔，露出得意的奸笑。
　　“老實吃你的早餐�！笨死锼沟闪藛潭饕谎邸�
　　“說起來，克里斯，你真該穿得像個女孩一點(diǎn)了，你已經(jīng)17歲了，不要告訴我，直到畢業(yè)舞會的那一天你才打算穿上裙子�！�
　　母親的嘮叨，父親的微笑和沉默，弟弟的頑皮，這是一個普通的早晨，四口之家平凡的早餐，當(dāng)時克里斯從沒覺得有溫馨的感覺，甚至有些厭煩，直到模糊的記憶變成珍貴的畫面。她從沒想過還可以重溫這種未曾被珍惜的美好。
　　克里斯忍住眼角的淚水，“我明天就穿上裙子去學(xué)校，媽媽。”她撒嬌一樣笑笑，“我保證�！�

　　出門前克里斯分別給了父母兩個深情的吻，附贈一句發(fā)自肺腑的“我愛你們”。前一天那個冷漠、蠻不講理的叛逆女孩突然變成一個懂事的乖女兒，讓福勞瑞克夫婦驚訝又驚喜。
　　“那個5歲的乖女孩又回來了。”福勞瑞克夫人靠在丈夫的肩頭，欣慰地看著女兒遠(yuǎn)去的背影。
　　丈夫笑笑，“她只是長大了�！�

　　“克里斯，該死，你簽的是你自己的名字�！�
　　——走到學(xué)校門口的克里斯收到喬恩的短信，笑的前仰后合。讓她暫時忘了即將重返校園的緊張。

　　三
　　克里斯走進(jìn)校園，一路上遇到幾個同學(xué)，雖然她叫不全他們的名字，好在她還認(rèn)得他們的臉，她盡量表現(xiàn)得像一個高中生，而不是一個初出茅廬的24歲律師。不過事實上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她，每一個高中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關(guān)注——像一個個經(jīng)歷了大爆炸后的小宇宙。
　　走進(jìn)教學(xué)樓前，克里斯抬頭看了一眼這個有些年頭的建筑，這個她待了三年的地方，沒有語言沒有表情，卻永遠(yuǎn)開放胸懷，容忍著一個個未經(jīng)世事的年輕人的胡作非為。“回來真好”，克里斯抬起手臂向它敬了一個隨意的不知所謂的禮。
　　克里斯故意低著頭走進(jìn)教室，唯恐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小心地環(huán)顧四周，尋找自己的座位，然后，她的視線落到了一個女生身上，再也轉(zhuǎn)移不開。
　　“嗨，克里斯�！碧K珊歪著頭向她招了招手，那笑容可以融化一切。
　　克里斯僵直地走到蘇珊旁邊的座位，放下書包，坐了下來，不小心弄出了很大動靜，驚醒了后座還在宿醉中的男生。
　　“干什么！男人婆。”那男生沖克里斯吼道。
　　“你叫她什么？有種再說一遍！”
　　蘇珊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跟他理論，被克里斯拉住，“算了，親愛的�！�
　　“親愛的”——克里斯脫口而出的這個詞，是她七年來對蘇珊——她的戀人最常用到的字眼，像是融進(jìn)了她的血液里一樣稀松平常又刻骨銘心。
　　但此刻這個詞對于蘇珊來說確是陌生的，她愣在那里，直到后面的男生發(fā)出猥瑣而興奮的笑聲。
　　“‘親愛的’，哈哈！”“克里斯和蘇珊，多可愛的一對兒，性感拉拉戀人。”他被酒精浸泡了一晚上的大腦終于重新興奮起來，污穢的嘴里不停發(fā)出讓人惡心的聲音。
　　蘇珊氣憤地站起來，被克里斯拉住。
　　克里斯面向那張令人生厭的嘴臉，“吉姆·諾頓，你現(xiàn)在最好閉上你那張臭嘴。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一年后我會被耶魯法學(xué)院錄取，而你則會墮落為一個骯臟的街頭混混，當(dāng)你拖著一身爛肉來舔我的鞋底求我為你打官司，免受電椅之苦的時候，我也許還會考慮考慮�！�
　　克里斯轉(zhuǎn)過身來，若無其事地朝蘇珊笑笑，不理會身后傳來的惱羞成怒的毫無邏輯的謾罵。
　　蘇珊驚異地看著她最好的朋友，不敢相信剛才的一番話是出自這個不善言辭、害羞敏感的女孩口中。
　　克里斯一邊打開教科書，一邊用余光偷瞄蘇珊的表情，強(qiáng)忍住得意的笑，還一本正經(jīng)地向蘇珊借閱昨天的家庭作業(yè)。

　　零散的記憶膠片此刻被重新拼接播放：講臺上是禿頭的數(shù)學(xué)老師，和他筆下冗長復(fù)雜的公式、口中一成不變的沉悶音調(diào)，下面是幾個認(rèn)真記著筆記的好學(xué)生和一堆做著和學(xué)習(xí)毫無關(guān)系的事情的差學(xué)生。
　　誰和誰昨夜在哪里鬼混，誰打掉了誰的孩子，誰把教導(dǎo)主任的車燈砸碎，誰認(rèn)識販賣大麻的朋友……他們口中的竊竊私語，勾勒出一個紛繁復(fù)雜的世界，和克里斯毫無關(guān)系的世界。
　　克里斯的人生像一本簡單的小說，當(dāng)她翻回這一章，重溫這些并不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發(fā)現(xiàn)那些曾經(jīng)或困擾或誘惑或阻礙她的細(xì)枝末節(jié)原來是那么無關(guān)緊要。能讓她感動讓她留戀的只有一個人，她獨(dú)有的小怪癖和小心思，她握筆的姿勢、皺眉的表情，她鼻尖的汗珠和頭發(fā)的香味，她思考時的專注和傷心時的隱忍……圍繞著她的一切都閃動著光彩、牽動著她的心弦。她給她講的每一個笑話，她為她流的每一滴眼淚，她落在她眼角的每一個吻，她為她親手做的每一頓晚餐，她對她說的每一句我愛你……她們共同經(jīng)歷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才是這個故事的精髓和意義所在。即便這個故事可能從單純美好變得索然無味甚至丑陋不堪，最后戛然而止……

　　“出去走走吧�！闭n間，克里斯向蘇珊提出邀請，眼神里是簡單的期待和快樂，心里卻五味雜陳。
　　蘇珊沒說什么，從書包里翻出煙和打火機(jī)，向克里斯比劃了一下�？死锼柜R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接下來是她們的天臺時間。
　　從二樓跑到頂樓天臺，再從頂樓跑下來，每次這種自討苦吃的行為讓她們遲到了無數(shù)次，挨罰了無數(shù)次，卻也為她們帶來了珍貴、清凈的獨(dú)處時光。
　　蘇珊輕輕吐出煙圈，煙霧迷蒙中是她那張被玩世不恭所掩飾的憂郁的臉�？死锼箾]有說話，此刻她們之間不需要什么刻意的交談，只需要陪伴和感受，共同呼吸這污濁的空氣。
　　克萊爾知道蘇珊的憂郁來自哪里，她那無能的父親、冷漠的繼母、沒有溫暖的家庭，她對美好童年的留戀、對未知將來的恐懼，她的與生俱來的悲觀和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dú)。
　　克里斯輕輕握住蘇珊的手，蘇珊自然地靠在克里斯肩頭，此時此刻她們還不是戀人，但卻如此親密和默契。
　　克里斯忘記了她在哪一天偷偷輕吻了蘇珊的嘴唇，卻記得之后幾天的尷尬和迷茫，忘記了在哪次親吻時第一次感受到舌尖的觸電一樣的快感，卻忘不了之后兩人精心籌劃的那個夜晚。
　　克里斯看著蘇珊，她們現(xiàn)在只不過是朋友，最好的朋友，沒有經(jīng)歷分別、爭吵、懷疑、失望、厭煩、冷戰(zhàn)和麻木，沒有經(jīng)濟(jì)上的負(fù)擔(dān)和來自家庭的壓力，不需要考慮將來會是怎樣。
　　而蘇珊臉上的憂郁，卻會隨著時間的變化，一直延續(xù)、加深，難道自己給她的愛，終究抵消不過精神的潔癖和生活的無奈？
　　克里斯停下回憶，想對蘇珊說些什么，卻不知如何開口，她開始懷疑，如果真的重來一遍，自己是否能夠做的更好；或者，一切根本是命中注定。
　　克里斯閉上眼睛，感受到蘇珊的呼吸和體溫，她輕聲說道：“無論以后發(fā)生什么，我會永遠(yuǎn)陪在你身邊�！�
　　無論作為戀人，還是朋友。

　　四
　　克里斯從學(xué)�；氐郊抑校褧黄�，癱坐在沙發(fā)上，一旁的喬恩專注地打著電子游戲。
　　“怎么了？”福勞瑞克夫人走了過來，拿掉圍裙，摟著克里斯的肩膀，“在學(xué)校很累嗎？”
　　克里斯搖了搖頭，勉強(qiáng)擠出一個微笑。
　　福勞瑞克夫人站起身來，接著到廚房準(zhǔn)備晚餐。
　　吃晚餐的時候，克里斯一句話也沒說，電視里嘈雜的聲音侵?jǐn)_著她的思緒。

　　晚上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不能入睡。
　　福勞瑞克夫人敲敲門走進(jìn)女兒的房間，“還沒睡嗎？親愛的。”
　　“媽媽”，母親打開燈，看到女兒眼含淚水，“我想好好跟你聊聊，我想了解你，也讓你了解我。”
　　母親輕撫著克里斯的背，“傻孩子，我當(dāng)然了解你了，我是你的母親啊，你一定是壓力太大了，才會胡思亂想�！�
　　克里斯想忍住淚水，卻適得其反，她享受在母親懷里的這種溫暖，她本想說出一切，說自己喜歡女生，是不折不扣的同性戀，說父親在外面有外遇，說母親將會因此嗜酒成性抑郁成疾，說他們的家庭會分崩離析，說她工作以后幾乎沒給家里打過幾個電話。
　　可她什么也沒有說，在母親懷里沉沉睡去。

　　五
　　克里斯從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緊握著手機(jī)，茶幾上一堆酒瓶，電視還開著，播報著2012年大選的最新進(jìn)展。
　　她揉了揉腦袋，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下�？粗謾C(jī)屏幕，克里斯想起了自己昨天發(fā)的那條短信，接著又想起了……那究竟是一個夢還是真的閃回到了過去？
　　去論如何，今天要當(dāng)面和蘇珊好好談一談，但在這之前，她還有一件事情要做。
　　克里斯撥通了一個熟悉的號碼。
　　……“媽媽，最近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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