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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見到孔陽時,阿葵只是一個在飯館找啊的小廝,頂著一盒精美的雕花外包盒,身上卻因油、煙的痕跡臟兮兮的,他不得對那精致的飯盒有了一分怨氣。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他叨著從私塾聽墻角得來的句子,繼續(xù)走著,不留意間一抬眼,看到正立在一棵梨花樹下低垂著濃密眼睫毛的孔陽。他的皮膚極白,極細,像是一個陶瓷娃娃,身上的衣服極華美,極整潔,是個貴公子。但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上拿著一個牌子:請抱抱我。
惡作劇的沖動在阿葵心中閃現(xiàn),他吸了吸鼻涕,放下飯盒,壞笑著,抱了他。離開他的懷抱之后,阿葵滿意地看到他身上出現(xiàn)了大塊大塊的油脂,華美的公子此時就像一個叫花子。阿葵已經(jīng)做好了逃跑的打算。
“謝謝你抱了我,不過如果你要是能為了我,洗干凈自己的衣服,不止是我,你也能有一個美好的記憶!笨钻栔皇庆o靜地說道,他慢慢地收了牌子,離開之前最后說道:“我等了一個上午,你是第一個來抱我的人!
阿葵心中很不是滋味:他等了那么久,唯一一個抱他的人,卻是以惡作劇的心態(tài)抱的。
阿葵心中有了一分惆悵,更多的是愧疚。他沉默著送了飯盒、做完工,在自己的小房間躺下,卻不想這個故事從此沉默。
半夜里,阿葵偷偷爬起來,進了廚房,燒水,油是極難洗的,只有熱水才有效,只是一個從前懶惰的男人唯一知道的洗衣服常識。在熱氣騰騰的廚房不知過了多久,阿葵從盆子里撈起自己的衣服,長嘆一聲:“還是如此斑駁,這就是老師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吧!”“是那個酸秀才?亂吟詩書!污我這酒樓的清雅,不懂就不要亂吟!敝宦牭猛饷嬉魂囙枥锱纠,竟是老板來了!
居然剛剛燒火,打水都沒有吵到好了,用錯了一句詩就引出了她。阿葵環(huán)視一下,發(fā)現(xiàn)避無可避,只得束手就擒。門開了,一位長著丹鳳眼,吊騷眉的婦人站在門外,她就是這家店的老板,年過三十未嫁,生得極威嚴,平時最喜歡折磨阿葵,阿葵在背地里就喊她“心理變態(tài)的老處女”。
她看到阿葵,一時臉上變幻出極為復(fù)雜的神色,最后定格在了不肖:“原來是個沒資格讀書的仆人,我就說,阿葵,你想讀書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么料!天生的賤胚!”
阿葵緊緊抓住了衣角:“你再說一遍?!”“天生的賤胚!”魂魄像是已經(jīng)從這軀殼中飛出一般,阿葵怒號一句,抓起一把刀沖上,發(fā)瘋地揮舞著:“不準罵賤胚,不準侮辱我的母親!婊子生的孩子才被叫賤胚呢……”他唯一不能忍受的詞語就是這個,在這個民風極好的小城中,唯一一種會被罵賤胚的就是妓女的孩子。
老板發(fā)了愣,明明她身邊就有一把掃把,卻任由阿葵撲上去,在她身上留下幾條紅痕。阿葵漸漸清醒了,現(xiàn)在和老板鬧成這樣,以后怎么辦?一時心急,就想從窗子外跳了出去!罢咀,我不會罰你的。”剛剛起來轉(zhuǎn)身,就聽到老板用溫柔得像春風一樣的聲音道。想到生活的不易,他還是回頭了。
老板的神色非常平靜,沒有一絲怒意:“我就喜歡孝順的孩子,不會罰你的,不過你得告訴我,為什么要洗衣服?”“我在梨花樹下遇上了一個人人,想穿著干凈的衣服去……”“這樣啊……”老板突然唏噓了一下,臉上出現(xiàn)夢幻的神色,像是想起了多年之前的戀愛,“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春天了,梨花開了啊,我給你一件好衣服吧,正好有落魄公子用衣服換酒喝!彼缡钦f,離開了。不一會,真的拿了一件白衣來。
“白衣應(yīng)該是極適合你的!彼溃斑有,你要是想洗干凈衣服一定要用到皂角,記住了么?”“是是是,記住了,多謝老板!卑⒖喼辈桓蚁嘈抛约旱暮眠\,難道這就是那個男子的魔法?明天一定要再去一次!
天才蒙蒙亮,那人就已經(jīng)守在梨花樹下了,一身粉紫色,嬌嫩如花蕊。“你來了!敝皇且幻嬷,他似乎已將阿葵的樣子牢牢記下!笆俏,我弄到了新衣服。”阿葵突然恨自己為什么只有阿葵一個名字,不能像私塾里的小公子一樣,有個極好聽的名,還有個極文雅的字。想了半天,只得道:“在下單名一個葵字,無字!彪[去自己無父無母無姓的事。
那人居然笑了,一時間天地間所有的顏色仿佛都在這樣明艷的笑下變得黯然無色:“葵?你知道我的名字么——我單名一個陽字,太陽的陽,葵,是要向著太陽的!卑⒖挥X臉上飛紅,這可真是破天荒頭一次——要生活,臉皮是一定要丟掉的。
“今天我給你一個更美的抱!贝藭r,唯有顧左右而言他。阿葵閉上眼,給了他一個擁抱,只想著快抱了快走。
“燕兄弟?”只聽得一聲尖叫,有人來了,不得不和他分開,陽疑惑地看著前方來人:“謝大哥。他叫葵,不是——”“不可能!”謝大哥是一名四十歲左右的漢子,相貌極忠厚,他定定地看著阿葵:“不可能,我不會認錯的,這些年,二十年前與你一起把酒言歡的景象常常在腦海中浮現(xiàn),我怎么可能忘記你的樣子!” “那就更不可能了——二十年前我還沒有出生,我今年才十九歲!卑⒖。
“你十九歲?”一滴濁淚緩緩流出謝大哥蒼老的眼框,他的嘴角卻裂開一絲笑,“在天有靈,燕兄弟有后……”
我父親?
老板今日與平時不同,早早就起來,開了深藏在床下的匣子,取出一只鍍金寶相花鏡,細細畫妝,胭脂才上唇,只見著唇著魔般一動:“自君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話音剛落,淚泣如雨……
“我來幫你吧,娘……”老板聽得這一句,頓時魂驚飛在九天外,不敢置信地回頭,阿葵身著白衣,站在她身后,玉樹臨風,一如當年那個他。
“我已經(jīng)知曉所有的事的。”阿葵走上前去,為她梳著那萬條青絲,“包括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薄拔也恢赖?”她淚眼模糊,征征道。
那一年,一隊晉商從漠北來,其中有一位風流倜儻的公子,只因有一位少女,在湖上取下一只白蓮,低了那頭,一嗅,人比花嬌,目清如水,那公子無意中見了,兩條紅線就已經(jīng)結(jié)成同心結(jié)。
商隊走了,他卻留下了,上門提親,卻被轟了出來:“我仕人不與你這青衣商販結(jié)親!”
他無可奈何,在女子隔壁家住下,日夜苦讀詩書,等待著考試的時期。他不知道,其實那名女子一直在看著他,就躲在那一株高而繁花盛開的桃花下。女子性子極烈,表哥上門提親,在知道的晚上,她就親自翻過墻,進了他的家門。
面對著氣急敗壞的家長,他緊緊抱住她:“我絕對會讓你成為狀元夫人!”那知他才到京城,就被父親商場的仇人抓住,一顆頭,沒有到金鸞殿,先到了家中紅木桌上。
苦等的她自然以為是被負了,用分到的遺產(chǎn)開了一家店,折磨他唯一留下的東西——那個從來沒有見到父親的孩子,是她孤苦生活的唯一樂趣!斑@些年苦了你……”娘突然道,“最起碼,我們沒有失去未來!卑⒖缡钦f。
“謝謝你幫我找到了事情的真相。”安慰完娘,阿葵到梨花樹下向陽道謝。陽輕輕搖搖頭:“令尊是我們商隊的舊主顧,不過舉手之勞,家父要是知道燕叔叔有后代在世,相信一定非常高興吧!”“你們商隊?”謝大哥哈哈大笑:“孔小弟的父親可是漠北晉商之中的翹楚,還是漠北第一商城——二連浩特的城主,我說小弟,你都出來游學三年了,正所謂父母在,不遠游,你還是快些回去吧,老城主可是擔心得很哦!”孔陽點點頭:“我……不久就要回去,葵哥,你可以答應(yīng)我一件事么?”
阿葵拍著胸膛:“沒問題!”謝大哥笑道:“小子不要托大,孔小弟的任務(wù)可不是那么好辦的?”“極簡單的。”孔陽道,眼中充滿了期待,“葵哥,你可以陪我去看一次城外芳草坡的蜉海日出么?”
蜉海日出?這是這個小城有名的美景,蜉蝣本是朝生暮死的,此坡的蜉蝣卻與別處同——當夜晚來臨的時候,它們會抱在一起取暖,捱過漫漫長夜,一直到太陽升起的時候,一起抱著飛翔,浩大的蜉蝣群在陽光中起伏涌動,就像大海一樣壯美,而這中由這小蟲組成的大海,更加讓人動容。
“好,明夜快天明的時候,我一定會去的!”“嗯,一言為定哦!”兩人不約而同地伸出小手指,相視一笑,結(jié)下了簡單又永恒的約定。
那一剎那,阿葵感覺花更香,風更柔,心中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這就是愛情吧!他相信孔陽也是一樣,因為他看見孔陽的笑,那笑中有一絲甜蜜,不是友情的不是親情的,是來自人與人之間最深厚感情的!
可惜旁邊有一個謝大哥,今天晚上,自己就向他表白心意!
阿葵走后,謝大哥繼續(xù)和孔陽說著:“孔劍啊,你不會看上他了吧,不要啊,自從你雙胞胎弟弟孔陽三年前死后,孔城主就只有你一個兒子了,你要是沒有后代,城主之位怎么辦?”孔陽的眉頭染上一絲憔悴:“明天我就動身回到二連浩特,從此,絕不拂爹爹的意思……”
“兒子,你又在笑了。”娘對著阿葵道,“已經(jīng)是第三次,我還是從半個時辰前算起的。”“娘,我好開心——昨天我還什么都沒有,現(xiàn)在我有了爹,有了娘,還有了——”說著阿葵又不自己地笑了,娘的眉毛好看地向上一揚:“娘都放在她前頭,她是誰?”“明天你就知道了!卑⒖杨^蹭到她懷中,明天就可以將愛人帶到娘面前了,明天,明天……
“吁!”門外傳來馬鳴聲,聲未落,阿葵就已經(jīng)沖了出去:“娘,我不能讓你累著!”門外一人騎白馬,著白衣,白衣是純真絲的曳撒,反射著一片白光,像真龍的鱗片似的,讓人睜不開眼。他皺著眉頭,活動著身子,像是全身都極不舒服似的:“老板,你們這就是最好的客棧了么?”
阿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不是孔陽么?
的確是他,那張臉自己怎么會記錯?他馬鞍前,還刻著一個大大的徽章——晉!正是漠北商人的標志,只是他此高抬著眼,眼中全是漠然!肮訌哪抢飦?”“我從漠北來,明天要回二蓮浩特,給我來一桌你們最拿手的飯菜,再來一壺好酒,一間最好的客房,我要舒舒服服睡個覺,你們這城太小了,還沒我二蓮浩特一半大,住著太不舒服了!笨钻柎蟠蟮毓艘磺,從馬上跳下來,摸摸馬,眼中滿是憐惜:“小查干,哥哥吃的東西你不能吃,先各自用餐,不久哥哥就來看你。”
他眼中全無他,阿葵道了一聲:“孔陽……”“嗯?我的弟弟好像有點小問題,難道是上火了?麻煩給我拿個雞蛋來呢?”孔陽全神貫注,仔細地搬開馬的嘴巴,“好像真的是上火,居然都腫了,嗚嗚,你一定很痛吧,我馬上就給你治,小二,小二?”他回過神來,阿葵已在不得不中走了。
阿葵跑回柴房,大哭特哭:“混蛋,為什么那么快就忘記我,為什么忘記了我們的約定,你心中,我是不是比不是上你的馬,我……我不去了!”戀愛中的少年正是最敏感的時候,輕易地,就在心中許下了絕不相見的誓言。
孔陽,不,準確地說,是孔劍,治好了愛馬,終于能好好地吃一餐,回房休息了。他躺在床,抖抖渾圓的肚子,吐槽道:“小陽啊小陽,你到底是怎么在用我的身體啊,我好不容易蘇醒一次,但是各種不爽啊——身子也累,肚子也餓,一定是多住了劣客棧,不過,哥哥現(xiàn)在就把身子養(yǎng)好,讓你隨便折騰!畢竟”他嘆了一口氣,道,“這是你的最后一天了……”說完沉沉地睡去。
才過了三個時辰,孔劍就起來了,他抱歉地道:“對不起,哥哥,我本來已經(jīng)只是一縷孤魂,是你讓我附在你身上,看盡這大好山河,我卻連累得你身體……可是我今天一定要早起,我怕他等我,更怕……見不到他……”
原來這孔劍孔陽是一對孿生雙胞胎,弟弟身體太弱,三年前因病去世,哥哥思念之下,竟請喀喇泌的著名巫師將弟弟的魂魄放在自己身上,兩人共用一個身體?讋ΜF(xiàn)在還記得巫師騰格里所說的話:“你要知道,男子先天陽氣過重,行此事必將折損你的壽命,那怕為此在世間少活十年你也在所不惜?”“我弟弟還沒有愛過,怎可死去!就是要折去我三十年的壽命,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騰格里贊嘆地點了一下頭,忽然又搖搖頭:“可惜……你們兄弟二人的生母應(yīng)該是一位蒙古人,我已看出你們的三魂與漢人不同,更沒有七魄,你弟弟的轉(zhuǎn)生魂已入輪回,我只能將他的生魂放入你體內(nèi),但是,你要記住——生魂在肉身消亡之后,只有三年之壽。三年之后煙消云散,再無法可救,你能在三年之內(nèi),找到他的愛人么?”“我先找二連浩特,找完三年,也要找到!”
孔陽安詳?shù)氐溃骸案绺,只要今天我可以和葵看到蜉海日出,此生此世,再無遺憾!”
孔劍大概死也想不到自己無意識的一個行為,竟會讓自己十年之壽、三年心血,付之東流。今天,孔陽就算能看到蜉海日出,也看不到阿葵了!
更深露重,衰草連連,孔陽只能緊緊抓住自己:“他會來的,一定會來的。”今天是三年之期的最后一天,他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在漸漸模糊,自己就要真正地死了。∷麜䜩淼!孔陽哭道,他是第一個抱我的人,因為是一個死人,更渴望溫暖,所以他寫一個抱抱我吧的牌子,希望可以有人來溫暖自己,大江南北,只有他一個人,他不會放棄的。
一縷霞光在天邊破云而出,照亮了起起伏伏的蜉蝣,今天就要到了啊?钻柦^望地松下手,放棄了……
一人白衣勝雪,在草坡一頭出現(xiàn)。
是他么?孔陽突然用盡最大的聲音吼道“葵,葵!”
阿葵剎那間熱淚盈眶,是的,他還是那個陽,讓葵花永遠向著的太陽!“我來了!”兩人同時說道,跑著,抱在一起。
太陽升起來了,蜉蝣也飛起來了,這是最美麗的景色,也是最震憾的景色,小蟲子用擁抱,用溫暖,打破了朝生暮死的宿命!太陽為它們喝彩——每一只的每一片羽上,都璀璨無比,勝于鉆石!
“你來了……”孔陽虛弱地說。“是的。”阿葵,在最后還是相信了他和他之間的愛!扒皦m后事君莫問……”“什么?”孔陽笑著閉上眼睛:“人生可能有各種各樣的不如意,但是,此刻我們相擁,溫暖和愛沖淡一切,就可以了……”阿葵看到他身上有幾縷微弱的光影飛快地散去,那就是孔陽。
誰也不能讓一個時辰后才醒來的孔劍現(xiàn)在就告訴他這一切,他只會茫然地看著愛人消失,再無蹤影,但是此時,他們相擁,孔陽很溫暖。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別人所有的悲傷往事,所以就在此時相擁吧,讓此時溫暖。
十年后。
阿葵已經(jīng)是城中首富了,做生意,是一件寂寞的事,很多商人都有啤酒肚,但是他沒有。他從來借酒消愁,傷心或郁悶時,就拿著一個牌子,到梨花樹下去求擁抱。就算一天無人也沒有關(guān)系,他就抱抱那樹。
一天,他笑著抱了那棵樹:“小蘺,這一次又是你啊!
樹的花開得比其他都艷,引了一個人駐足觀看。
晉商特有的馬鈴聲響起。阿葵下意識地回頭,只見一群漢人中,只有一位少女,著蒙古長袍,才十三、四歲,停下了馬,出神地看著那一樹繁花,喃喃道:“這花好艷……”
阿葵慢慢走到她面前,征征問道:“姑娘從那里來,到何處去……”
“我?我從二連浩特來,喀喇泌幻頓(薩滿的一種)說我的緣分在南方,有一個人,已經(jīng)等了我十年……是你么?”她下了馬,道,最后一句,聲音顫抖,幾不成字。
阿葵很慢地點了頭:“陽,我娘終于可以吃到喜酒了!
梨花開得更艷了,空氣幸福得仿佛是流淌著蜜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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