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澤-----2000年4月，她說我想要一個世界，你能給我嗎？】

　　晚自習(xí)的時候他在她旁邊坐下，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背后的黑板上是中考倒計時，兩個剪紙的數(shù)字拼成59，從某一天貼上去是整整一百，然后數(shù)字一天一天被撕下來換掉，就像某種無言的壓迫感層層緊逼。

　　日光燈下的學(xué)生大多沒有生氣。

　　他偏頭看她，仍舊是那個清秀的樣子，扎著長長的馬尾，發(fā)澤黑亮------她有一頭很漂亮的長發(fā)。

　　她并沒有理會他的到來，自顧的皺著眉，纖弱的手在紙上刷刷的畫著數(shù)學(xué)習(xí)題，越畫越亂，沒有解出的意向。

　　數(shù)學(xué)一直是她的死穴。

　　他回過頭，隨手抽出了英語書。

　　使用期過長的日光燈在頭頂嗡嗡作響，電流聲像是穿過腦袋般一片空白，仍是一個字沒有看進(jìn)去。

　　哦，英語也是他的死穴，甚至不止。

　　良久，老師過來巡班，她抬頭望了眼語文老師，又看了眼他------臉上明顯是慌張。全班，只有他們是男女同坐。

　　顏澤把包里的鉛筆抽出，遞過去給她。

　　當(dāng)她緊張無措時，總有這樣一支鉛筆會遞給她。

　　就好像有一天，她說出她的恐懼。

　　她問：我想要一個世界，你能給我嗎？

　　他沒有說話，遞了一支筆給她，他的筆下有很多世界，他相信無論哪一種他都能給。

　　老師只對她投來淡淡一眼，狀似無意，然后就離開了。

　　她是老師最得意的學(xué)生之一。

　　也是這夜自習(xí)課唯一一個與男生同坐的女生。

　　在人人自危的考試關(guān)頭來說，她也知道什么是恐懼的。

　　【她說顏澤你要努力了。是她不相信我了，還是我們的距離真的越來越遠(yuǎn)了。】

　　五月的夜晚，涼風(fēng)習(xí)習(xí)。鈴聲過后，原本幽靜無人的校道開始熱鬧起來。

　　顏澤無心般跟在她身后。

　　兩人一前一后走到操場邊上，跑道旁邊幾株桂花正開到淡季，空氣里有似有似無的香味游離，借著陰影遮擋，開始了每周一次的談心。

　　“顏澤，你要努力了�！彼f著，將目光投向浩瀚的夜空，墨色里有星星點點。就像未來，看不真切，看不清楚。

　　“嗯。”他點點頭，“學(xué)校后面的山坡上，青草漫成了綠色的海洋�？墒乾F(xiàn)在你不去看了，他們會感覺寂寞，初雪�！�

　　她回過頭來看他，在黑暗中他能感覺她眼里發(fā)出的光，像要說什么，卻在一瞬又暗了下去。

　　“我沒有辦法�！彼f。

　　“你知道的，我必須要考上。爸爸一直說人生不能沒有方向，我們現(xiàn)在就好像是沒有方向卻被逼向同一個目標(biāo)的人，你底子很好，畫畫可以畢業(yè)后再修，只要現(xiàn)在補(bǔ)上，還是有機(jī)會的�！�

　　他在模糊的黑暗里良久的沉默不言。

　　“沒有人喜歡被安排的命運�！彼f。

　　“那么，你打算以后怎么辦呢？”

　　“畫畫，一直畫畫，你在哪，我就畫到哪�！�

　　唉----他聽到她輕輕的嘆氣。

　　“我們有太多的身不由已�！彼f完，借著夜色輕輕擁上他。

　　做眾人眼里的好孩子，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她只是習(xí)慣了把心里的叛逆隱藏。

　　黑色的六月加快了步伐。

　　她依然每天在書本間忙碌他依然去后山寫生。

　　很多個下午，都是這樣。架著的畫板被丟置一旁，人躺在草地上，看日光一點一點消失，帶走最后一絲光線。就好像有些信仰，早就落到山的那頭，永遠(yuǎn)不會升起。

　　在這樣壓抑的環(huán)境里，誰不彷徨。

　　初雪不知道，其實他只是在怯弱和躲避，用的這種方法，是最好的掩飾。因為她不會懷疑——他愛畫畫愛得要死。

　　他可以安慰支持她，卻拒絕她的安慰，拒絕弱勢。

　　也許是為可憐的自尊。

　　【我好懷念你對我伸出手的那天，可是再也回不去那天。】

　　“三年一班隔壁的天臺，晚自習(xí)后的叛逆。我的眼睛捕獲你的孤獨，那夜的風(fēng)不是很涼。

　　你對我說，我不敢過來。

　　我看了看你，望望要橫跨的三樓間一個小小的踏點，若是踏空便只能墜落在空氣里，如同落葉凋零在墨夜里。

　　我選擇略帶逞強(qiáng)的跳過去。然后，對你伸出了手。

　　其實，你只要知道我喜歡你，就能明白我的勇敢�！�

　　初雪的日記，第35頁，如是這樣寫道。淺藍(lán)色的扉頁，娟秀的字體寫出的堅決，曾被他頻繁又頻繁的看到。

　　那個時候，她是班干部，面對翹課的他作出義正言辭的勸導(dǎo)。

　　而他在天臺的另一端孤傲挑釁地看她，并不放在眼里。

　　“你不敢過來。

　　你要是過來，我就跟你回去。”

　　他當(dāng)時是這么說的。

　　直到后來，她把日記遞給他。他才明白她心里的渴望，身體里住著叛逆的小孩，叫囂著要自由，要飛翔。這樣的想法從未消失。

　　在后來的時間里，他踩車帶她去郊外的小道，或者是校園附近的田地，錯落有致的樹林，更多時間是在后山的山坡。

　　他畫畫，她在一旁寫字，或是看書。

　　他看她寫的字，她就躺在他腿上睡覺。

　　什么都拿出來說，坦誠無秘密。又干凈又純潔。

　　那個夏天的陽光總是很明媚，云朵掛在高高的天上，心也跟著自由自在飄蕩。

　　而他總是在仰望天空的時候想，這一切能停留在現(xiàn)在多好。

　　就算是沒有未來。

　　而對于十五歲的孩子來說，能想到的未來是怎樣的。把眼見的幸福與開心，凝成一生的時光，不會走不會老。是不是這樣？

　　【然而，有些事情，還是無能為力的改變了。我們沒辦法走在同一條路上�！�

　　六月開了個頭，特別迅速，很多事情已經(jīng)在悄悄改變，越無言越讓人喘不過氣。

　　初雪說，“我得好好復(fù)習(xí)了。顏澤，你也要好好努力。”

　　似乎是那天以后，就很少再碰見。

　　他的畫越來越蕭條，黑色的筆調(diào)透出十五歲不該有的蒼涼。

　　籃球場上孤獨的籃筐很少再進(jìn)過球，可他像個野鬼一樣總是流連在那，后山少了初雪，不再想去。這不免像殘忍的凌遲，如同斷翅的鳥，跟不上伴，再飛不起來。

　　心里更是有一個落寞的傷口，隱隱地叫囂。

　　偶爾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初雪，她臉上不再有笑容，眉頭總皺著。就算經(jīng)過他身邊，都不再看他一眼。

　　就這么冷了下來。

　　多少次想伸出去的手，又默默地收回來。

　　想起那第35頁的日記，不明白初雪當(dāng)時是哪里來的勇氣。

　　他學(xué)會對鏡子里的自己自嘲的笑，只是笑意越深，眼底的輕蔑越明顯。

　　是這樣被放棄的，不論是為學(xué)習(xí)或其它。

　　當(dāng)那個人人口中詛咒的中考終于過去。他收拾好行李離開壓迫他三年的地方。

　　初雪，仍是沒有見到她。

　　一面也沒有。

　　就這樣斷了聯(lián)系。

　　【這個世界，我們都不要太較真�！�

　　領(lǐng)通知書那天，頭一次這樣緊張著想要回學(xué)校去。

　　想初雪，比想象中還要想。

　　不管怎樣，要見她一面，把所有事情都說清楚。

　　那一天的太陽很毒。去了教師辦公室辦完手續(xù)，還是沒有見到她。

　　走出教學(xué)樓，陽光很刺眼，躲在樹蔭間的蟬開始沒完沒了的鳴叫，校道上人來人往。或三五成群，或伶仃一人。

　　突然身后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

　　他停下步子，看到人群開始騷動，人們臉上帶著驚恐的表情往他的身后涌來。

　　間或有女生尖叫。耳朵開始像失鳴一樣嗡嗡作響，頭腦一片空白，不知怎的，遲遲不敢回頭。

　　直到聽到有人叫------那是林初雪。

　　天空似乎瞬間黑下來------輔天蓋地的暗。連最后一絲僥幸都不復(fù)存在。

　　初雪，為什么。

　　醫(yī)院里，匆匆趕來的林父臉上的悲切分外真實。

　　他躲在轉(zhuǎn)角處，看著大門緊閉，那盞刺眼的紅燈亮起單薄的光度。

　　想它滅，又不想。

　　他們說，初雪發(fā)揮失常。

　　他們說，她的分?jǐn)?shù)與期望中那個學(xué)校，相差甚遠(yuǎn)。

　　他們說，她是一個為夢破碎的女子，每年都有一兩個這樣的女子死亡。

　　他想說：早就叫你不要那么較真。

　　她早就說過她支持不下去了，常�；孟胫且荒唬瑯O度渴望飛翔。

　　最后的紅燈熄滅，真的不再亮起。

　　他呆呆的看著面前的中年男人痛哭失聲，只覺木然。

　　你哭什么，這是你一手造成的。

　　他想笑，卻流下了眼淚。

　　【我會在有你的地方，一直畫畫，你在哪，我就畫到哪】

　　兩天后，收到一封來信。信封上的字體，是再熟悉不過的。這個時候顫抖的除了手，還有心。

　　-----初雪。

　　輔開信紙，被揉搓的皺折很明顯，淺藍(lán)色的筆跡有些暈散開的，似乎就讓他看見那個瘦弱的女子。一邊寫字一邊掉淚，那些擦不干的眼淚砸在紙上，又被慌張的涂干。

　　可是水漬不會消散。

　　初雪，你寫下這封信的時候，又是什么心情？是不是再沒有人能承擔(dān)你的絕望和痛苦？為什么什么事情都要一個人咬牙背負(fù)？

　　你知道的，我們未來的路，不只一條。

　　為什么你要這么傻？

　　那日中午，在我身后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在四樓的高臺上，你是不是也向下凝望過，那其中，有我的背影。那么，你又怎么能狠心跳下來呢？

　　他的眼睛忽而酸澀起來，有液體滴在原先的淚漬上。

　　記憶中那個清秀的女生，這樣鮮明。在暗夜的天臺，對他伸出了手，然后說，我也是在等待救贖的。

　　那個晚上，她對他說了很多很多話，也許是黑暗太適合暴露和訴說，靈魂可以清晰對談。

　　顏澤你知道嗎？你的偏執(zhí)和任性，是我想要過的樣子，是我另一個夢想。

　　我總是想，這個世界分割了很多人的夢想，而我注定要為這些夢想犧牲，且不得完整。

　　其實你的低迷，你沒有說過的困惑，我都懂得，只是不敢拆穿。

　　我知道我們這樣的孩子，自尊都太過薄弱，卻偏偏要強(qiáng)的捍衛(wèi)。

　　我沒有跟你說過，我在單親家庭長大。爸爸說我是他最大的驕傲，成績好，乖巧，他贊了我什么，我一定會在那個范圍更加發(fā)奮，做得更加好。其實，我知道誰是我媽媽，但當(dāng)她拋下我跟爸爸后，爸爸就不再準(zhǔn)我見她。

　　我了解，他是讓媽媽后悔，這么好的女兒和家庭她沒有珍惜。

　　可是他又比誰都清楚，她的女兒從出生就已經(jīng)跟心臟病扯上關(guān)系，否則，媽媽也不可能接受不了這事實而出走。

　　她也怕隨時日遠(yuǎn)走，心臟日漸衰竭，可能看著我笑著笑著就凝固成一種表情。

　　有時候我會覺得壓抑，喘不過氣來，曾經(jīng)也用刀片割傷手腕。然后害怕所以又跑去包扎了，類似這樣的事，我做過很多……

　　你的隨性，讓我們很多人都羨慕的。我們都有很多很多的怕，只有你敢反駁，不屈服。

　　恐懼涌上來的時候，我會聽到那個世界的召喚。但我還是明白，只要我們還是孩子，就得走完這條路。

　　所以更多的時候，我都提醒自己堅強(qiáng)，你也要。

　　如果我有天撐不下去，你要理解我。

　　因為那樣的我，一定是自由了的。

　　紙上只有這么一句話。

　　顏澤：再見。

　　其實很多故事已經(jīng)寫好結(jié)局，只是我們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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