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雪如墨殢墨】梨雪
　　墨劍第一次見到自家主人的時候，還是個很小很小的劍靈，小得只能趴在主人的掌心，用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眼前比他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人，咯咯一笑，用軟軟糯糯的聲音喚一聲“主人”。
　　墨劍還記得，平日里無雪的瀆生暗地，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四周冷得要命，只有他家主人的掌心是暖的，雪落在掌中，迅速消融了，連水滴都沒有留下。墨劍眨巴著眼睛，似乎覺得很神奇，也伸出小小的手去接，驚喜地研究著手中銀白色的晶體，又驚奇地看它在手中一點點融化，小臉皺成一團。
　　忽然他聽到頭頂傳來一聲極短促的輕笑，茫然地抬起頭，正對上他家主人那雙波瀾不驚的眼。墨劍愣了一下，腦中忽然升起一股欲望，想要摸摸那雙眼。
　　墨劍這樣想著，身體便往前傾，開始順著他家主人的手臂往上爬，只是還沒爬幾步就感覺身子一輕，眼前一陣暈眩，忙用一雙小手捂住了眼睛。
　　他家主人提著他的后領(lǐng)，將他舉到眼前，墨劍感覺對方的動作停了，才小心翼翼地張開五指，瞇著眼透過指縫看向前方，卻驚喜地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正在眼前。
　　近距離看那雙眼，墨劍反倒有種驚慌感，他覺得那雙眼睛里有太多東西，太多自己不懂的東西，小小的墨劍人生第一次蹙起了小小的眉頭，他想，也許只是自己還太小，還不懂這世間的事。
　　墨劍邊想邊恍惚地伸出了手，想去觸碰那雙讓他第一次嘗試到驚慌的眼，可惜手伸到一半就被某人再次破壞了。他家主人再次將他轉(zhuǎn)移了位置，放在自己的肩上，墨劍一頭栽倒在那堆黑白相間的絨毛里，最后抓著他主人的頭發(fā)才勉強坐穩(wěn)，忿忿地盯著那雙帶笑看著他的眼睛想，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他家主人看了他一陣卻不再理會，轉(zhuǎn)回頭去單手托腮看雪。墨劍看著這樣的主人，忽然就沒了怒氣，拉著他的頭發(fā)坐在他肩頭安靜地陪他看雪。銀白色的雪落下來，像極了他手中的發(fā)，真美啊，墨劍想，低頭抓一縷自己的發(fā)，有些失落的想，為什么自己的頭發(fā)卻是黑色的呢？

　　墨劍一開始長得很快，不知道是因為心里的期盼和怨念太強大，還是殢無傷養(yǎng)得太好。隨著身體的成長，墨劍的心智也漸漸成熟了，然后他知道，主人其實是個很悶騷的人，喜歡一個人看雪，喜歡在看雪的時候發(fā)呆，喜歡在發(fā)完呆之后對著清風(fēng)明月說話，喜歡說一堆沒有人能聽得懂的話。
　　這時候，已經(jīng)長成少年模樣的墨劍枕著殢無傷的腿仰躺著，看著漫天的雪花飄落下來，落在殢無傷銀白色的發(fā)上，分不清哪是發(fā)哪是雪，懶懶地打個哈欠：“您老人家要是能把那天上的月亮給念叨下來，小爺就算服您了�！�
　　他家主人聽完這話便微瞇著眼看他，在他含糊的吐槽聲中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臉，又在他嚎叫著發(fā)怒之前迅速恢復(fù)原來的姿勢看雪去了，只是那手卻沒有離去，流連在他腮邊墨色的長發(fā)間，輕柔撫弄。
　　墨劍撇撇嘴，躺回他腿上道了句“傻瓜”，又在心里加了一句，我又不是那個人……
　　墨劍知道主人心里有一個人，墨劍也知道那個人是誰，墨劍更知道自己的身體就是因為那個人才抑制了生長，但是墨劍從來沒有在他家主人面前提起過那個人，他家主人也一樣。
　　墨劍看雪落在自己發(fā)上，黑白分明。墨劍呆呆地想，如果劍有心的話，自己現(xiàn)在會是什么的感覺呢？

　　墨劍是有殘缺的，要靠殢無傷的血來喂養(yǎng)，逢月圓月缺之夜取血，而后墨劍劍身每三日產(chǎn)鐵涎，如此循環(huán)，以補劍身劍氣之不足。
　　墨劍還是小劍靈的時候，并不知道個中緣由，只乖巧地趴在殢無傷掌中，吸著他掌心傷口處流出來的血。殷紅的血，滴落在雪地上，猶如雪夜中盛開的紅梅，妖嬈得墨劍不敢直視。
　　墨劍摸摸自己右側(cè)黑發(fā)中夾雜著的唯一一縷暗紅色的發(fā)，歪著小腦袋心想，還是我的頭發(fā)比較好看。低頭看看那人掌心，鮮紅的血還凝聚在那，于是俯身將傷口處的血舔了個干凈，抬頭對著主人眨巴眨巴眼睛，主人便笑笑，另一手抓了一把雪往自己傷口上蓋去，連帶著將他也埋了進去。
　　小劍靈費盡力氣自雪堆中爬出來，惱怒地瞪著那一臉淡然的始作俑者，爬到他手指上一口咬在指尖，滿意地看那人好看的眉微微皺起，便松了口。
　　想一想，又舔舔剛才咬過的地方，以示和好，只可惜他家主人似乎并不在意，早自顧自發(fā)呆去了。小劍靈撅了嘴，有些失望地爬回劍身睡覺養(yǎng)神去了，沒看見他家主人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劍身發(fā)呆。
　　等到墨劍能吐槽他家主人，自然也就明白了這么回事，于是每次補血就變得沒那么順利了。殢無傷好幾次為了找他只差沒把整個寂井浮廊給拆了，最后總能在各種不可思議的地方將靈體已近極限奄奄一息的劍靈抱回到劍身旁邊，直接割破手塞進他口中喂血。墨劍不滿又哀怨地靠在他懷里，雖不情愿卻也不愿讓他的血白白浪費了，而且身體也實在反抗不得，只得乖乖將送到口中的血咽下。
　　后來殢無傷領(lǐng)悟到了，也不去找他了，時候一到直接坐到劍身旁邊，割了手進行放血，第一滴血還沒落到地上，小家伙就自己跑出來了，黑影過處，帶起一陣風(fēng)雪。
　　殢無傷看著漫天飛雪，伸手揉揉怨念地瞪著自己的小家伙的頭發(fā)，如墨的長發(fā)襯著他白皙的手，殢無傷的眼睛里多了一種難以言明的情愫。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著，即使墨劍一直維持著少年模樣未再成長，陪著他在寂井浮廊，后來又陪著他來到苦境，陪著他一起度過在苦境的日子，這樣的日子也沒有變。
　　墨劍一直覺得，日子會一直這樣下去，在他躺在殢無傷腿上賞花賞雪曬太陽，偶爾興致來了吐吐槽的時候悄悄流逝，而他們也會一直這樣下去。
　　本來嘛，就他家主人這么悶騷的男人，哪家姑娘要真看上了他那絕對是活找罪受，這人注定是要打一輩子光棍的。
　　墨劍拍著殢無傷的肩這樣說的時候，浮廊的雪剛停，墨劍抬頭看著還有些陰沉的天空想，何況這人心里還有一個人……哎呀這天真難看，小爺都忍不住想為它哭上一回了。

　　殢無傷被強吻了的時候，墨劍第一次笑得全沒了形象，倒在地上不停打滾，也不管那什么氣對自己的影響。
　　殢無傷黑著臉看他滾了半天，提起他的后領(lǐng)一把將人拎到身前坐好，正想查看他的狀況，那沒心沒肺的家伙卻直接倒在他懷里繼續(xù)笑個不停。
　　殢無傷萬年癱瘓的臉上難得浮現(xiàn)了怒意，抓住他的手臂正想把人扯出來訓(xùn)話，卻聽到懷里傳來那人的聲音，一改適才的嬉笑，用他所熟悉的略帶輕佻的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輕聲說道：“放心吧，小爺沒事，小爺怎么說也是你的劍，就那點什么什么氣，小爺才不放在眼里呢！再說了——”
　　墨劍抬頭，頑皮地沖殢無傷眨眨眼：“小爺喝慣了你的血，雖然難喝了點，小爺也不介意了，那什么玩意兒小爺才不稀罕！”
　　殢無傷眼中神情一緩，正想著這家伙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一回了，懷里的人卻忽然跳了開去，看著他笑得眉眼彎彎：“不過你可不要比小爺早陷進去，不然小爺一定會笑死的！”
　　殢無傷決定當(dāng)自己從來沒有過剛才的想法。

　　什么叫出人意料，什么叫措手不及，什么叫狼狽不堪，什么叫心灰意冷。
　　墨劍蹲在角落托腮思索著劍靈到底有沒有心的時候，他家主人正在和另一位纏綿悱惻。墨劍覺得這實在太有傷風(fēng)化又少兒不宜了，自己這樣純良的少年絕不能被荼毒了，便學(xué)他主人以前那樣跑去蹲屋頂了。
　　墨劍想苦境這風(fēng)氣真是太神奇了，竟然真的會有姑娘看上他。墨劍倒也不是接受不了，只是吧……這陪了自己這么久的一個人忽然就跑去陪另一個人了，一開始怎么都會不習(xí)慣的。
　　墨劍想，對了，小爺只是還不習(xí)慣而已！
　　不過話說回來，到底是誰陪著誰呢，從瀆生暗地到寂井浮廊再到苦境，這么多年，到底是誰陪了誰……

　　殢無傷終于意識到自家劍靈哪里不對勁的時候，后者正坐在屋頂上看月亮，對著那彎月亮說著一堆沒人能明白的話，說完又開始嘆息自己終于還是被帶壞了。
　　殢無傷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后，正準(zhǔn)備將人提下去，墨劍似感應(yīng)到了什么猛然回頭，見是殢無傷后又好似沒事般眨了眨眼轉(zhuǎn)回頭去看月亮。
　　殢無傷一愣，眉心微蹙，原準(zhǔn)備提人的手換了動作，放在他頭頂輕輕揉揉他的發(fā)，被墨劍皺著眉頭躲開，一臉嫌棄地道：“你那手給小爺注意點兒，小爺還指望著再長高的！”
　　殢無傷眼中含笑，挨著他在旁邊坐了下來，墨劍絕望地哀號了一聲想往旁邊退，無奈被那人眼疾手快地一把拖進懷里，全不顧他的慘叫聲。那人修長的手指，便如往常一般游走在他墨色的發(fā)間，染了絲絲縷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墨劍欲哭無淚，心想您這到底是什么毛病啊，小爺又不是貓……卻還是忍不住舒服地閉起了眼。
　　殢無傷慢慢俯身靠近他耳側(cè)，低沉的嗓音略帶著平日難得見的調(diào)侃，問道：“生氣了？”
　　墨劍眼角一抽，猛地張開眼從殢無傷懷里掙開，一聲不吭地走到離他最遠(yuǎn)的地方，背對他坐下。殢無傷眉頭一皺，正欲上前，卻見他忽然回過頭來一臉看傻瓜的樣子看著殢無傷，道：“作為你的劍靈，小爺不得不提醒你，你的智商是不是越來越低了？你最好注意一點，小爺可不想被人笑說有這么一個主人。”
　　明知是玩笑話，殢無傷還是微了瞇眼，周身散發(fā)著一種危險氣息，對那又轉(zhuǎn)回頭去的人道：“回答吾！”
　　被鎖定成目標(biāo)的人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悶聲道：“您老最近是不是真的年紀(jì)容易想太多，小爺能生什么氣��？小爺吃得好睡得好又有妹子看，開心都來不及！生氣？哈，小爺可沒那時間！”
　　頓了一頓又嘆氣道：“你說你也是，好好的做你自己的事去，沒事老來煩小爺干什么，小爺又不會跟人跑了！小爺雖然沒有心，但小爺還是有良心的！你放心，喝了你那么多血，小爺會負(fù)責(zé)的，小爺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就算要私奔，也等到小爺夠強大，不需要你的血也能補足自身的那……”
　　話還未完，那個“天”字便被連人帶字一起摟緊了懷里，那人的手，帶著異常的倔強，如同要將他融進身體，死死箍著他的腰背。
　　墨劍被他強拉著轉(zhuǎn)過身又立即被緊抱住，腦子沒反應(yīng)過來，卻是幾乎條件反射般開罵了：“你妹啊還好小爺沒心要有心不給你嚇出病來才怪！小爺……你……你松手啊……你這是要嚇?biāo)佬斶�是憋死小爺�。　�
　　只是聲音被悶在了某人懷里，怎么也覺得沒有殺傷力，不過還是讓殢無傷松了松手，低下頭神情甚是凝重地看著在大口喘氣的劍靈。
　　劍靈被他這么一看，渾身不自在起來，無奈這次殢無傷抱得很緊，他又才緩過氣來怎么也掙脫不了，只好也低下頭去裝死。這一低頭，額頭正抵在那人左胸口，墨劍的身子一僵。
　　又是在他猝不及防的時候，那人忽然又把他拉出了懷抱，墨劍氣急敗壞地正準(zhǔn)備再次開罵，卻見他指尖凝起劍氣，在自己尚來不及阻止時劃破了手掌，鮮紅的血如決堤的洪水般，頓時涌了出來。
　　墨劍呆呆地看著，張著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在血順著那人手掌快要滴落的時候，沖上前含住了傷口住，輕輕地吸吮起來，將那血吸得差不多盡了，才抬起頭別扭地看著殢無傷，踟躕了半晌嘟囔道：“又沒到滿月……”
　　殢無傷一直安靜地看著他，此刻慢慢伸出另一只手，撫上他那被自己的血染得妖艷的雙唇，眼中揚起一絲極溫柔的笑，輕聲道了句：“吾知道……”
　　墨劍皺著眉頭看他，感覺鼻子一酸，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奇怪的東西要涌出來，忙低下頭去舔他染血的掌心，那人的另一只手便如往常一般，落在他發(fā)間輕輕撫弄。
　　墨劍一顫，那雙清澈得彷佛能滴出水來的眼睛里便真的滴出了水。晶瑩的水滴落在那人掌心，混在殘留的血液中，映射出殷紅的血色，像極了墨劍劍身淌下的鐵涎。
　　他聽見那人極輕地嘆了口氣，貼在他腦后發(fā)上的手稍一用力，便又將自己扣在了懷里。墨劍貼在他左胸前，聽著那隔著衣物傳來的心跳聲，伸手抓在自己左胸相同的位置。
　　為何……墨劍咬著下唇，眼淚浸濕了那人厚重的衣衫，為何自己沒有心……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墨劍的記憶便模糊了，只知道一覺醒來感覺特別神清氣爽，叼了根干草雙手枕在腦后，翹著腿斜躺在院子里曬太陽，邊曬邊觀賞某人一臉殺氣地在那跟他那件衣服戰(zhàn)斗。墨劍嘿嘿兩聲，心內(nèi)正想著怎么小爺會這么有成就感呢，被那人冷冽的眼神一掃，哆嗦一陣認(rèn)命地爬過去幫忙，邊扯那衣服邊想，不就一套衣服，至于這么小氣嗎？唔……雖然……好像……真的是難洗了一點……大不了下次小爺也讓你在小爺懷里哭上一回算扯平，這總行了吧。不過……
　　墨劍有一下沒一下地搓揉著手中的衣服，抬頭看看湛藍(lán)的天空。這人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哭吧，連那個人不在了的時候都沒有，以后更不會兒吧……
　　墨劍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那斜坐在回廊欄桿上閉目養(yǎng)神的人，感覺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疼痛感慢慢占據(jù)了自己，很難受。

　　墨劍沒料到，那人竟真的會有落淚的一天，只可惜那時的自己卻沒有辦法嘲笑他，也沒有辦法兌現(xiàn)當(dāng)初的想法了。
　　墨劍坐在屋檐上晃著雙腿，看著癱坐在院中的那人在別人的懷里落下淚來，感覺胸口堵得慌，便像是要借此將這沉悶感驅(qū)走般重重嘆了一口氣，看著下面的人說道：“你可別怪小爺不守信用，小爺也不想的，小爺哪知道那玩意兒那么難纏，要早知道小爺一定不管你答不答應(yīng)，先搶了你的人再去。不過……好像現(xiàn)在這樣也不算壞……反正小爺……小爺我……我……”
　　墨劍低下頭，額前的劉海遮住了雙眼：“我不想的……為什么，為什么我沒有辦法強大起來，為什么我沒有辦法幫你完成心愿，為什么我會害你變成現(xiàn)在這樣……我真的不想的……”
　　晶瑩的水滴落下，卻在半途便消散無蹤，再也落不到地上，再也落不到那人掌心……
　　這便是……魂體的緣故嗎？
　　墨劍呆呆地看著那水滴消散在風(fēng)中，忽然低低地笑了出來，似是想通了般繼續(xù)晃動著雙腿道：“也好，這樣的話，至少我哭我笑你都看不到了，我說的話你也聽不到了，那我便可以放肆地哭放肆地笑，放肆地說那些你不愛聽的話，直到我消散在這天地間，你都沒有辦法管我了，也好，也好……”
　　只是……墨劍抬頭，眼底的哀愁替他問著另一句話，你會寂寞嗎？
　　若我不在了，你，會寂寞嗎……
　　墨劍看著浮廊上方灰蒙蒙的天空，忽然想起在寂井浮廊的時候，自己也曾這般看著天，只是那時天上飄著雪。他聽到身旁的人如耳語般說道，有一種難過叫窒息，有一種疼痛叫心碎……
　　墨劍看著院中那被扔在一旁已斷成兩截的殘破劍身，自嘲地笑笑。怎么會想起這些話呢，明明自己現(xiàn)在只是魂體，明明自己一直都沒有心啊……
　　只是劍，只是劍靈，怎么會有心，怎么會知道心碎……

　　在掙扎了一番是否要趁魂體還未消散時去做一些以前想做卻沒能做的事之后，墨劍最終還是決定留在雪漪浮廊。倒不是不想做，只是那人的狀況實在讓墨劍覺得，自己就算離開了也未必辦得了事。
　　墨劍當(dāng)然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狀況，其實什么也做不了，何況魂體的狀態(tài)還一天不如一天，彷佛隨時都有可能消散。但即便如此，只是坐在屋檐上靜靜地看著他，也讓墨劍覺得至少比看不到他安心。
　　于是變成魂體的劍靈，便如他家主人從前看他那般，坐在屋頂上呆呆地看著下面那放任自己頹廢的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斷了的劍身還在原地，只是早已被落下的雪覆蓋了，再無蹤跡可循，也不知是沒有人再去想起它還是它不愿再被人想起。
　　墨劍知道有人在外為他奔波，他的傷也是因為那人才得以好轉(zhuǎn)，墨劍有時會忍不住想，這是不是自己唯一做對了的一件事。
　　墨劍習(xí)慣性地抬頭看向天空，那里已經(jīng)陰霾了好久。墨劍想起曾幾何時，天也是這么難看，難看得自己都忍不住想哭，只是那時自己到底哭了沒有，墨劍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在想這些的時候，墨劍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眼底藏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名為落寞的情感。

　　第一片雪花飄落的時候，墨劍以為自己又眼花了，直到一片接一片的晶體，透過他的身體落在屋檐上，落在院落中，落在那人身上，他才呆呆地反應(yīng)過來。
　　墨劍想著如從前那般伸手去接，手抬到一半又縮了回來，只淡淡地笑了起來，對著飄落的雪花悄然道：“能被你們帶走，也算是無憾了，只是……”
　　墨劍眨眨眼，看向一動不動坐在院中的人，如孩童般頑皮地笑道：“小爺以后就再也沒機會擠兌他了，就讓小爺最后擠兌他一次吧�！�
　　漫天飛舞的雪，替誰隱藏了眼底的淚……

　　墨劍的手停在那人緊閉的雙目前。
　　墨劍想起第一次見他時，便想著要觸碰這雙眼，可惜這人一直不肯給自己機會，而如今，便是他肯，自己也無法觸到了……
　　墨劍輕輕嘆了口氣，慢慢收回手，在他面前坐了下來，歪頭托腮看著他，如夢囈一般輕聲道：“小爺要走了，你可別太想小爺。小爺不像你，小爺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劍靈，沒了就沒了，就算以后再也見不到了，也不會去想著誰念著誰，所以呢你也不用記著小爺……唔如果是小爺想多了你就當(dāng)什么都沒聽到，反正你記著只有小爺笑你的份可沒你笑小爺?shù)姆荩〔贿^……其實小爺現(xiàn)在說什么你都聽不見吧……”
　　墨劍垂下手低下頭，雙手玩弄著自己的發(fā)梢，沉默了片刻后繼續(xù)道：“那姑娘……其實挺不錯的，你要不就試著開始吧。你要老這么一個人，小爺走也走得不安心啊……小爺可不是煽情，小爺就是怕小爺要是不在了，你一個人又搞自閉……雖然你現(xiàn)在也挺自閉的，但有個人能陪著總歸是要好些，再說小爺都不介意多個主母……啊呸，她就算是也不關(guān)小爺我的事了！”
　　墨劍將頭低得更低，右手指緊緊掐著那縷紅發(fā)的發(fā)梢，指尖微微顫動，沉思了許久，才再次抬頭看向殢無傷，神情悲切：“對不起，結(jié)果到最后我也沒有強大起來，浪費了你那么多血不說，還害你變成現(xiàn)在這樣……你……你忘……你……”
　　原以為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然張了幾次嘴，一早便想說的那句話卻還是怎么也說不出口，只能再度低下頭換了一句話道：“你……你等小爺走后，去找一把更強大更適合你的劍吧，小爺不會怪你的，真的！唔…… 不過最好還是別讓小爺看見！”
　　再次的沉默，墨劍已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什么，不過，似乎也沒關(guān)系了。墨劍閉了閉眼，似是再度下了決心，張開眼看著殢無傷道：“小爺……我……我只能陪你到這里了……你……保重！”
　　墨劍最后看了他一眼，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胸口，一點一點破碎，一點一點瓦解，一點一點崩潰。垂在身側(cè)的手在顫抖，墨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知道如果現(xiàn)在不去做，以后再也不會有機會了，永遠(yuǎn)都不會再有了，永遠(yuǎn)……
　　墨劍抬起那幾近透明的手，慢慢往前伸，指尖停在那人的眼瞼上，想象著眼瞼下的風(fēng)情，那從初見便深深烙印在腦海中的風(fēng)情，想象只在他眼中呈現(xiàn)出的各種神情，溫柔的，憤怒的，悲傷的，喜悅的……
　　抑或是，深情的……
　　只是自己想太多了吧。墨劍笑笑，身體卻不由自主前傾，透明的雙唇代替手指，蝴蝶拍翅般輕輕落在那人的眼瞼上，伴著一句風(fēng)也聽不到的“再見”。
　　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

　　恍惚間，墨劍似乎感覺到唇下的眼瞼動了動。墨劍一驚，退后一些看向那慢慢張開了眼的人，卻見他原本毫無表情的臉上浮現(xiàn)詫異，仿若能看見自己般，一雙眼直直盯著自己。而那雙墨劍原以為會是如初敗時一般只剩下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卻是從未現(xiàn)于他人前的迷惘和驚慌。
　　這樣的眼神，其實墨劍也只見過一次，踏出瀆生暗地的時候，親眼看到那人消逝的時候，自己因此替他入魔的時候。那時候，他便是用這種眼神，看著因入魔而痛苦不堪的自己。
　　墨劍還記得，在自己快到控制不住的時候，那人忽然發(fā)了狂般，割破了手腕嘴對嘴將血渡給自己，入了魔的自己神志不清拼命反抗，那血灑得到處都是，染紅了滿地的雪，染紅了他的衣，染紅了他如雪般的發(fā)，而自己終是在這一片血紅中，慢慢安靜了下來。
　　意識模糊間，墨劍感覺自己被他緊緊抱在懷里，側(cè)臉貼在他左胸前，耳中傳來他的心跳聲。那人顫抖的雙唇停留在他耳畔，輕而反復(fù)地說著一句話，第一次，墨劍在他懷里，靜靜地淌下淚來。
　　他說，不要消失……不要……消失……
　　墨劍覺得胸口難受得很。

　　那人的手忽然抬了起來，緩慢卻堅定地抬了起來。墨劍的身體一顫，彷佛猜到了他想干什么，忙想要躲開，卻感覺身體不聽使喚。那人的手，便在他的焦急中，停在他臉側(cè)，顫抖的雙唇張合著，艱難地吐出一個字：“墨……”
　　只一字，卻如穿越了千年而姍姍來遲，于滿心的期盼和絕望中，在這一刻用力地綻放在心底。
　　墨劍的淚，便如那時一般，靜靜地淌了下來。而那人，竟也如那時一般，忽然發(fā)了狂，俯身在周圍雪地里亂挖，似乎想尋找什么。墨劍知道他要什么，想阻止想拒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手被斷劍劍鋒劃破，血流下來染紅了滿地的雪，殢無傷竟似毫無知覺，只將那自雪中尋出的斷劍緊緊握于手中，如丟失許久卻忽然尋回了的珍寶一般，不愿再放開手，眼中神色不定，卻再沒有了之前的恐慌。
　　瀆生暗地也好，雪漪浮廊也罷，今生既定了是你，便只能是你。你若入魔，吾便以血抑制，哪怕用盡吾所有的血；你若消散，吾便重造劍身，再育你一次。慈光苦境，黃泉碧落，絕不讓你離吾而去！
　　四目相接，墨劍淡淡地笑了，有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卻又忽然似孩童般哭得凄涼，邊低下頭去擦淚邊斷斷續(xù)續(xù)地道：“傻瓜……你果然，比我更傻……”
　　而那個墨劍糾結(jié)了很久的問題，似乎也不再有意義了。有心無心，能陪著你，便是無心又何妨？

　　小小的劍靈在他掌中成形，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如墨的長發(fā)中夾雜了一縷紅發(fā)，如清風(fēng)流水般裹住了小劍靈赤裸的身軀。輕輕一碰，小劍靈便動一動，肥嘟嘟的小手自發(fā)間伸出，揉揉惺忪的睡眼，緩緩張開了眼睛。小劍靈抬起頭，清澈得彷佛能滴出水的眼睛直直看著眼前之人，片刻后歪了頭眨一眨眼，輕輕笑了起來，用軟軟糯糯的聲音喚道——主人……
　　無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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