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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夢
韓成X張良挽夢
1
遇見韓成的時候,張良很是狼狽,不久前他正渾身裹滿泥濘躲在衰黃的蘆葦蕩里,看著天空數(shù)著自己十二年來的失落。
一點不錯,一年不少,從故韓國被強秦攻滅時算起,到如今已整整十二年,他已不那么年輕了。
十二年的隱姓埋名,十二年的風餐露宿,十二年的仇恨刻骨。博浪沙的大鐵錐呼嘯著飛向嬴政的車隊,卻偏偏誤中副車。張良此時并不知道自己這一次失敗的刺殺在后世被提起時總是充滿著敬意和遺憾,于他而言,這不過是一個遲來十二年的笑話。
他暗中嘲諷著自己,又想起阿弟那被草席裹起的尸體,老仆淚流滿面求自己給那孩子買一副棺材下葬,他當時只是咬牙決絕道:“不用,埋土。”國仇家恨難報,一己之身何存。
然后他又是第無數(shù)次地想象著——若韓國不亡,他會如何?父親做了韓國四十年的國相,他那時是新鄭最風流的公子,他夜來在燈前書簡,美人做伴;晨起也會駕車郊游,香花載車。他天生聰穎,童稚時父親就教習他帝王術(shù),以待日后傳承家中衣缽,這一代家族中最出色的兒子,多半就是以后韓王的國相。世傳豪貴大家多延綿三世君王而衰,張相之家,卻已五世相韓。
若韓國不滅,此時,他該是兢兢業(yè)業(yè)地做著那相韓六世的韓國國相吧?
有老鴉飛過蘆葦蕩,帶來了秋日的余暉,亦將張良從回憶中驚醒。他看不清很遠處的博浪沙,但覺死士們的尸體已經(jīng)成為野獸的美食。
張良從泥濘中起身,伴著斜陽向南邊行去,一時間他已不在意秦軍的搜索,但憑心性孑孑而行。
行到一處水沼時,突然伸出的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腳腕,還未來得及呼喝,便被一把拽倒,繼而就被捂住了嘴。
張良反應實快,已經(jīng)悟到許是有人好意,果不其然,一隊黑甲黑騎的秦軍就在身后數(shù)丈處疾馳而過,駕上長戟掃蕩著柔軟的蘆葦。
張良在對方泥濘的手心里呼吸,感覺泥巴被塞進嘴中去了,他用舌尖感覺著其中的苦澀。
待那隊士兵遠去,似乎再不見其余的人影,捂住張良嘴巴的那只手方才松了開來。
“這位兄臺,多有得罪,實在是在下之過!
當這個聲音傳來的時候,張良就著在泥地里匍匐的姿勢側(cè)頭,看見了讓他有些忍俊不禁的畫面——一個頭上插滿干草的男子,攬著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袍裾,正在規(guī)規(guī)矩矩的與自己見禮。
張良笑了,不知為何,延續(xù)了十二年的委屈與重擔在這一刻煙消云散,他在難得的輕松里舒懷大笑,笑得這泥濘里生長出來的男子不知所措。
隨后兩人便結(jié)伴而行,一路并無多少話說,但到底驅(qū)走不少寂寞。十多日后,這男子提起自己的家世,以一種飽含滄桑與落寞的語調(diào)說:“在下其實也是為故國尋仇的,但終究沒有壯士的勇氣!
張良頓生警覺,但又想起這人并未加害自己,也看不出有絲毫的歹意,故隨口道:“令尊是?”
男子老實道:“家父正是故韓惠王。”
張良對著這男子上下打量,努力想從這位自稱的故人身上找出熟悉的滋味來,那男子看他表情,笑笑道:“你不識得我是自然的事,那時候王族公子那么多,你倒是很出名的,我總喊你阿良,你卻沒答應過幾次!
張良忽道:“韓成?你是公子成?”
韓成驚喜道:“阿良,你認出我啦?我早就識得你了,怕你不高興,才一直沒說。”
張良道:“原來竟是自己人,在下姬良,拜見公子成。”
韓成笑道:“折煞我了,都是亡國之人。你若當我是自己人,就喊我阿成!
張良看看左右無人,又對著天空醞釀了半晌,低聲道:“阿成!
2
隨后二人避禍到下邳,楚人憎恨秦人,樂于收留被當朝通緝的逃犯,并且尊稱他們?yōu)閴咽,將行蹤代為隱匿。
張良此時已過四旬,他不知道自己會否還能保持那十二年的熱情,但每當夜半驚醒,國破家亡的慘痛依舊深刻,他捂住肩膀,放心地躺下,卻輾轉(zhuǎn)難眠。
韓成偶爾見了,會陪他一起輾轉(zhuǎn),安慰他道:“阿良你不要太辛苦,家國之仇,至少是我們兩人的事,你如此這般,倒顯得我沒心沒肺了!
張良翻身看著韓成,這昔日的王族公子眼角上已經(jīng)爬滿了細密的皺紋,髯須也未修剪,倒像比自己更年長些,遂道:“你我都已年長,所幸壯心猶在,正合四處聯(lián)結(jié)新故,以待兔起鶻落復我家國!
韓成輕輕握了一下他的手,道:“都聽你的!
隨后二人果真去四處交游,韓成本有一些家底,也都散盡了去結(jié)交豪客。一日張良帶回來一個年余五旬的男子,寬肩長髯,頗有壯氣,韓成看著只覺不大舒服,張良卻道此人名為項伯,正是故楚國大將項燕的長子,只因殺了人來此避禍,韓成心下了然,甚話不說,幫著張良藏匿此人。
又一日,張良一回來便神神秘秘地拉了韓成到書房,從懷中掏出兩卷書簡,視若珍寶地展開來,盡是密密麻麻的篆字。韓成看見上書“六韜”這樣的字眼,遂道:“這是兵法?”
張良道:“正是,是一個奇詭老太公與我的,還將我刁難好些天,原以為不過是招搖撞騙的江湖術(shù)士,不想我略略一看,其中大有韜略,他說只要我學得這幾卷兵法,必能復國。”
韓成暗道:阿良真是憋壞了,明知道復國不是那樣容易的事。但他還是撫著那竹簡道:“正是,阿良你以后好好看這些書,聯(lián)結(jié)故人的事,只交給我來做。你這么聰明,將這些兵法融會貫通必不是什么難事,到時候我們就起兵復國去!
張良看他一眼,掩不住盈盈笑意。
隨后數(shù)年,正是他二人自博浪沙后避禍的第十年,陳涉起兵了。天下苦秦已久,各地豪杰世族群起響應,舉起義旗者遠近不下數(shù)十處,最大的幾股竟都在楚國境內(nèi)。張良與韓成自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散盡積蓄招徠了數(shù)百少年,亦舉起了反秦大旗,但韓國舊族式微,他們并未打出復國的口號。
不過太久,自立為王的陳涉被殺,義軍大亂,一部分人在留地擁護景駒為楚王,繼續(xù)反秦。張良與韓成的軍馬在下邳一代經(jīng)略年余,還是不見壯大,兩人便商量著去投靠景駒。張良讓韓成留在當?shù)乩^續(xù)活動,他親自動身前去景駒處一探究竟。
不想就此一去,二人命運自此改變,快至留地的時候,張良遇上了時稱沛公的劉邦。沛公當時卻也是個風流人物,麾下眾人都說他仗義曠達,張良試著與沛公說起了兵法,沛公竟也聽得津津有味。張良暗道:不管此人聽我談兵是真是假,但這求賢若渴模樣,已是實在難得,況此人頗得人心,行事粗豪卻不使人不適,看來真是能逐鹿天下的人物。
于是張良決定不投景駒,暫隨沛公。不多時景駒已為故楚貴族項梁所殺,項家根基深厚,聲勢浩大,張良便跟了沛公前去見項梁。項梁立楚懷王為天下義主,張良趁機在項伯的引見下見了項梁,在他巧舌如簧之下,項大將軍已經(jīng)頗為信任。又過幾日,項梁準備起一些舊六國貴族共同抗秦,張良遂勸項梁立韓成為韓王,卻聽他道:“韓成在韓諸公子中是頗為賢讓的一位,又早就置身于反秦大業(yè),在下邳一代頗有資力,大將軍若立了他,必能大壯聲勢!
項梁深以為然,便請張良攜韓國王印,前去冊封韓王。張良將那方臨時篆刻的玉印揣在懷里,雄心壯志都長了翅膀,短短十日路程,卻恨不得脅生雙翼飛了回去。
再遇韓成,張良終不是那般狼狽了,他現(xiàn)在高冠束發(fā),長鋏在側(cè),他懷里還揣著他們可能借以復國的資本。
張良給韓成舉行了簡單的登基禮,然后他們第一件事,就是在封張良為韓申徒的絹布上蓋好了王印。
張良對韓成施禮道:“我王在上!
韓成笑著回道:“申徒在上。”
兩人都為這簡陋無比的典禮發(fā)笑,但是有什么關(guān)系,雖然前路艱難復國之夢渺遠,他們也依舊會相扶相依地走下去。
3
自韓國被強秦滅的第二十二個年頭,流落世間的舊人們終于又有了自己的韓王,盡管大多數(shù)人仍不為所動,但在張良心里,他已是韓王成的國相了,盡管此國甚至沒有一座堅固的城池,此王也沒有配備齊全的朝堂。
新任韓王的韓成和他新任的申徒張良的第一件事,就是帶領(lǐng)著千把人去收復故韓舊地。韓成早將下邳一代收攬的數(shù)百少年帶了出來,一路招攬人馬,也湊到一千多人,打出了韓王的旗號。張良看著手底下這些軍馬,雖然心中打鼓,但到底覺得可以一試。
繞到諸將大旗之下,韓成悄悄道:“阿良,我們就帶這些人去收復故地?”
張良暗地里將他捏了一把,不動聲色道:“大王要保持威儀!
韓成忍住沒有笑出聲來,板著臉與張良同乘巡視這支隊伍,不管如何,這是他們第一支真正的隊伍,也是他們要光復韓國的真正開端。
事后張良對韓成道:“我們雖然兵少,但此時天下苦秦已久,四處烽煙,暴秦軍隊專注在武信君所駐一帶,不少城池想必空虛得很,我們趁虛而入,也必能做不少事的!
韓成點頭,按著張良肩膀看他,張良又加一句:“況且我們自己的事,總得自己去做!
隨后二人帶著軍隊休整一番,便向西進發(fā)。張良所料不差,這一帶不是秦軍攻防重點,天下人此時又群起反秦,這千把人的隊伍竟也攻下了幾座城池。但他二人手中無錢無糧,也招募不了多少隊伍,更不能加固城防,月余之后,隊伍到了兩三千,但城池還在手中的竟是一個也無,都被秦軍輕松收了回去。
在新鄭城外百里處,韓王的隊伍停在一片樹林里圍爐造飯,他們不少人還拿著參軍時的短矛投槍,更多的卻是木棍農(nóng)具,穿著襤褸衣衫或坐或臥。
“看看這些人,他們對于做飯的熱情永遠高過打仗!
韓成走到負手而立的張良身后,一句話打斷了他的沉思。
張良笑道:“世間誰不是如此,口舌之欲正是存身之本!
韓成道:“我看你就不是!
張良道:“那我是什么?”
韓成不答,將張良拽入簡陋的軍帳內(nèi),將他拖上床榻讓他休息。
張良躺著道:“阿成,你知道前方百里是什么地方?”
韓成望著帳頂悵惘道:“是新鄭,我們韓國的都城。年輕時候,我常見你的車駕經(jīng)過新鄭的街頭,我見你雍容大體,總是想果然是未來國相的氣度,可惜卻早定了是王兄的——你不要多想,我從未想過要去坐上王位,那時節(jié)風雨飄搖,暴秦強如虎狼,誰想那位子誰是傻瓜。”
韓成轉(zhuǎn)頭看見張良眼中微露尷尬神色,又繼續(xù)道:“阿良阿良,你是不是總覺得我沒用,明明年過四旬卻總是想些小兒女的事。沒辦法啊,對著你我就是這樣,別看我是大王,你是申徒,外人都看得出來,是我在處處依靠你,讓你辛苦勞累!
張良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道:“你既知道是我的大王了,哪里有什么依靠辛苦的事?復國是我們兩個人的事!
韓成嘆氣道:“復國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可惜我做得太少。除了多你兩把力氣,也不見得能做什么!
張良將他扳過來,看著他道:“我的大王,你不要想太多。就我們這破爛隊伍,能做到如今很不錯了,我們也算是拖著暴秦軍隊四處游走了,雖然城池不得,到底是他們的心腹之患!
韓成笑道:“還是孤的申徒會安慰人,聽你一說立刻舒服很多。”
隨后二人無話,但聞得清淺的呼吸聲交叉起伏,軍帳外士卒造飯的聲音依舊喧囂,卻仿佛離帳中二人極遠極遠。
這樣靜謐了不是太久,張良突然道:“阿成,在去投武信君的路上,我遇到了一個人,大家都稱他沛公!
韓成道:“這個人定是英明神武禮賢下士豪杰氣派,否則焉能入你眼中?”
張良道:“非也,我觀此人,其實倒多些任俠氣度,但難得是極聽人言,他帳下數(shù)人亦是奇人。日后我們復國,少不了得他幫助。”
韓成低聲嘟囔道:“那就不是兩個人的事了!
張良沒聽清楚,問了一句,韓成道:“我說如果那沛公靠得住,我們不妨先投靠他吧,日后再做打算!
張良笑笑:“既然我王不怕委屈,那我們就去投他吧,我聽聞沛公出了雒陽,離我們這塊不是太遠,正可以拉了隊伍去投靠。你我終究不合是南征北戰(zhàn)的人,要說收復故地實在托大。我若去做他客卿謀臣,必能一掃頹勢!
韓成道:“我有什么委屈呢?明日就拔軍吧!
第二日,兩人果然行軍去投靠沛公,在轅山一帶與沛公會合,從擊沛公重新征伐韓地,連下十數(shù)城。沛公讓韓成留守在陽翟,自領(lǐng)了十分投契的張良南下攻打武關(guān)。
韓成看著沛公的隊伍誓師出發(fā),覺得威武又雄壯,他不知道張良在哪座車子上,但覺得總比在自己身邊更適合他。
4
韓成自那日后就沒怎么見過張良了,他駐守陽翟數(shù)月,期間數(shù)次收到張良的尺素傳書。其中多敘一路隨沛公自武關(guān)而入咸陽之事,又說沛公從善如流不失為一方明主,韓成將這些書信收起,想著他的阿良在沛公軍中意氣風發(fā)的樣子,其中酸楚欣慰自不多說。后來他在一卷書信里找到了小片布帛,開頭無非是些噓寒問暖的閑話,其后卻是列出了一套詳細的復國謀劃,張良英才天縱,這謀劃自是看得韓成信心大振,當夜將這布帛藏到枕下,一夜安睡。
其后不久,項羽收滅章邯所部秦軍,巨鹿圍解,項家軍亦向關(guān)中進發(fā),途中遣人命韓成隨軍。韓成聞說要去關(guān)中,想起沛公帳下張良,便欣然而往。
不料駐軍灞上后,便聽說項羽欲擊沛公,韓成勢單力薄,只急得團團轉(zhuǎn)。好容易將親信遣出打探消息,待到入夜,那親信一臉興奮地回來,對韓成道:“大王,張申徒隨著沛公來營中了。”
韓成驚道:“項將軍是什么意思?”
那親信道:“不知道,好像是大擺宴席,要迎接沛公哩!
韓成心中狐疑,又實在不放心,便出帳去四處查看。他算是軍中貴胄,又是武信君項梁在世時親封的諸侯,倒也無人對他無禮,只是在靠近項羽大帳時,被一名執(zhí)戟護衛(wèi)的衛(wèi)士帶人擋了回來。
韓成不死心道:“在下乃是韓王!
那執(zhí)戟衛(wèi)士道:“足下身在軍中,但聽軍令即可!
韓成急道:“客人中有我舊知,可否與個方便!
對方盯著他道:“大王還是免了吧,如今那帳中怕是緊張得很,里面哪個都不是易與人物,足下若是進去,說不定反壞了故交的事!
韓成被他一盆水潑得清醒,方覺得自己因與張良數(shù)月不見,今日實在是太過心急了些,若是壞了他的事,倒真不知如何去面對了。于是對那衛(wèi)士作揖拜謝道:“多謝提醒,只是我實在想見他,事情要緊!
衛(wèi)士看看左右,叫其他軍士回去,然后一手摘下頭盔放在一邊大石上,另一只手在束得有些亂的發(fā)上撓撓,對韓成道:“大王,我給你出個主意,你一會躲進那里去,說不準能見到你那故交!
韓成看看左右,狐疑道:“哪里?”
衛(wèi)士指了指韓成身后,笑道:“自然是五谷輪回之所!
韓成抬眼看他,方才發(fā)現(xiàn)這衛(wèi)士實在年輕得可憎,五官都帶著稚氣,只一雙烏黑的眼里透出點不可名狀的深沉來。對方解釋道:“我在這軍帳外面呆久了,知曉里邊越是緊張,借口如廁的就越多,我看今日情狀,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出來,您就委屈一下自個呆在里邊吧……啊呀,我去交接!
韓成本是想罵他兩句的,但這年輕人卻一溜煙跑了,他想想又覺得那家伙說得有道理,便忍著異味躲進數(shù)十丈外的茅廁中去了。
他束手束腳地站在那里面,聽見軍帳中似乎傳來不甚清晰的金鐵之聲,而后果然有人急匆匆地跑到茅廁這里來,卻不進來,只在轉(zhuǎn)角處停住,像是在等人,聽見那熟悉的腳步聲,韓成幾乎立刻想蹦出去,但很快又來一人,步履沉重,中氣十足。
他聽見張良道:“樊將軍,沛公危急,需你入帳救駕。項王有豪性,你只管隨性而來,務必將局面緩下!
那樊將軍道一聲“先生放心”便離開了。韓成方想出去,誰知又來一人,對張良道:“子房先生只管放心……”隨后便是竊竊耳語,聽不分明。
韓成呆立在散發(fā)著惡臭的茅廁內(nèi),一時竟不知如何自處。
而后后來一人離去,韓成自內(nèi)繞出,正看見張良離去,只見他步履雖然匆匆,但卻有著說不出的瀟灑風流。
韓成沒有喊他,只將這四處看了看,并無閑雜人等,張良與那兩人的密語想必并未有別人聽到,方才放心地離開。
不久后,韓成便聽人將那次灞上之會繪聲繪色地傳了開來,那人口舌靈敏,只說得那項王之沉穩(wěn)大度,沛公之謙和禮讓,又及亞父之恨、樊噲之勇、張良之智仿佛都在眼前。
韓成暗道:沛公果是英主,阿良那般人物,便該跟著他吧。
隨后項王大封天下十八路諸侯,沛公被封在漢中,聽說張良多有出力。而韓成則依舊是韓王,不知項王有何深意,竟然不許韓成與張良之故韓國,一起前往彭城去了。
時隔多日再見,兩人都有些情不自禁,韓成拉著張良左看右看,只覺得看不夠。
張良笑道:“我王還是這樣!
韓成道:“我家申徒卻已名聞天下了!
張良拉韓成幾前跪坐,問道:“你在項王軍中,可有受了委屈?”
韓成嘆道:“阿良你天縱英才,謀略可翻卷天下,在我跟前就總說這些小事,看來果然是我的錯!
張良道:“我王賢德禮讓,征戰(zhàn)時也不肯落后,在我跟前也總是閑話很多,看來也是我的錯!
韓成笑道:“不說了,都一把年紀了,又不是吟歌相交的小兒女。”
張良看著他笑了幾聲,然后道:“阿成,項王不肯放我們歸國!
韓成看著他道:“是漢王的緣故?”
張良點頭,韓成站起行到他身后,將一手擱到他肩上,遂道:“阿良,我已想了太久,一個老舊的韓國不能盛你一身才華,你這樣的人,合該席卷諸國縱橫天下,你有想做的事,只管放手去做吧!
張良看著他,輕輕搖了搖頭,韓成又笑:“也罷,反正隨你意就好!
這一年四月,諸侯先后就國,不過月余,已自立為西楚霸王的項羽陰殺義帝,六月時又將韓王成降為列侯,軟禁在彭城,張良無法,為漢王四處活動之余,請項伯幫忙照料韓成。
七月,彭城炎熱。韓成在陰冷的別院里,等來了項王傳喚的人。
出門之際,項伯對他道:“韓侯且放心去,我已將子房送走了!
韓成點頭,隨著他們?nèi)ヒ婍椡酢?br>
項王道:“聽說張良還在幫劉邦那老賊!
韓成點頭。
項王又道:“沒錯,張良早就投靠了劉邦一心為他謀劃,亞父說得沒錯,你我真是給他騙得團團轉(zhuǎn)!
韓成卻搖了搖頭。
項王在唇上擠出一點陰冷笑意,問道:“你笑什么?”
韓成道:“我笑霸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張良是在幫助漢王,但他永遠是我韓國的申徒!
項王怒道:“已廢之人,寸土無封,何以言國?”
韓成咬牙道:“我是故韓先王之子,武信君親封的韓王。”
項王怒極反笑:“早聞你懦弱無能,不堪大用,如今看來竟有幾分膽色,但是你們這些六國世族,哪里需要這些東西。也罷,留著你的膽色上路吧!
韓成摑掌大笑,又道:“吾乃故韓先王之子,武信君親封的韓王!
刀斧手前來拖他出去的時候,韓成依舊在心中默念:吾乃故韓先王之子,武信君親封的韓王,張良一輩子的主君……
阿良阿良,愿你一身才智,終可席卷天下。
漢元年七月,項羽砍下了韓王成的頭,將他的尸體掛在了軍營的旗桿上。
漢元年八月,漢王劉邦從韓信計,從故道還,定三秦。
張良在項伯的幫助下離開,歷盡艱辛終于入關(guān)。
這一日,他站在山上,看見軍營上插滿了漢軍的赤旗,旗桿上仿佛有無頭的尸身隨風搖擺。
張良從懷里摸出一卷舊布,撫摸著當年日夜斟酌寫下的復國謀劃,指尖劃過那些篆字,是從新鄭到博浪沙,再從下邳到留地,最后停到了彭城與咸陽。
他想起當年的蘆葦蕩,里面風有些咸。
黑色的墨跡漸漸被點點猩紅遮蓋,終于不見。
揚之水,不流束楚。終鮮兄弟,維予與女。無信人之言,人實誑女。
揚之水,不流束薪。終鮮兄弟,維予二人。無信人之言,人實不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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