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宮人皆知，望春殿是個禁地。
　　平日里本就冷厲的帝王，在那就更冷了性情。前次便有個倒霉的小太監(jiān)，不過打掃時弄污了墻上畫沿一角，就給活生生拖出去打死——偏生還不在望春殿，竟是在皇后娘娘的鳳儀宮面前。
　　這時那好事的多嘴人也不由得身上一顫，只賠了一臉笑道，“諸位只聽我胡言這一句，咱這些薄命人，哪里都可死的�！�
　　而有那經(jīng)年的老太監(jiān)，在曬夠了上京九月的秋陽之后，恢恢一句，“可不是薄命人，望春殿里也是個薄命人�！北娙私院逍Σ灰�，只以為這老太監(jiān)又自灌了幾壺濁酒，又說開了胡話。
　　畢竟，這望春殿里哪里住的有人呢？

　　承
　　國姓為馮，而當今圣上單名一個昭字，是為馮昭。圣上勤政，又不近女色，享國四十年，竟只有三子二女——大皇子名馮嵐，生母是驃騎大將軍之女王氏，后封了麗妃，只大皇子此人十分愚鈍暴躁，素來為圣上不喜。二皇子名馮璋，生母雖是戶部尚書之女柏氏，又貴為皇后，但帝后不和早不是個秘密，因來圣上待此子面上也淡。而三皇子名馮旭，生母乃是太傅之女，景貴妃吳氏。三皇子生在圣上登基之年，又甚是聰明伶俐，加之面貌出眾，雖身體羸弱，圣上的疼愛卻分毫不減。
　　圣上的偏寵，單從這望春殿便可見一斑。
　　三皇子性喜書畫，望春殿墻上便就掛滿了各色內(nèi)庫里出來的古畫名作，竟都是難得一見的珍品、孤品。圣上又深恐那些市面上泛制的顏料于三皇子身體不益，竟也破了一貫不欲擾民的想頭，只命江南那世代制畫的人家用了百花為底，制出整盒的顏料來。甚至連作畫的筆，都是圣上親驗看了，才叫送到望春殿去。
　　更叫人羨嘆的是，圣上甚還親手畫了一幅三皇子的小像作了三皇子十歲生日禮物，更許了京郊最好一處皇莊作禮。這般偏寵，眼紅的人自少不了——
　　可那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圣上愿護著三皇子，又有誰動的了他？

　　轉(zhuǎn)

　　這一年，三皇子恰好十六歲。三皇子本就生得一副好模樣，現(xiàn)在更是出落得少年風(fēng)流——只一樣不好，身子仍是太痩，轉(zhuǎn)季的時候仿佛咳得更厲害了些。
　　三月十七是圣上生辰，大操大辦總是免不了的，席上一水兒的珍饈美酒，殿內(nèi)遍地光輝，不免教人生出恍如夢中的感慨。
　　三皇子極是喜靜，這時候便也只是寂寂而坐，只偶爾向圣上投去些孺慕眼神。恰是這時，景貴妃娘家外甥名吳平的便端了酒來，要與三皇子同飲。三皇子與此人極是親近，亦不以為意，只痛快飲了下去——
　　似是被酒氣嗆到，三皇子先是淺咳了幾聲，但他一貫身體羸弱，也不以為意，只喚了貼身太監(jiān)取了藥來。卻不料，甫一服下，尚未等藥勁化開，三皇子便劇咳起來，咳得整個身子都跟著發(fā)顫，看得頗叫人驚心，連坐在上首的圣上都被引了過來。
　　圣上哪里能見這一貫最疼愛的小兒子咳成這樣，便伸出手去給他順氣——可這竟然絲毫作用也無，三皇子咳得更是厲害，連呼吸都變得淺促，指端也顯出可怖的青色。被堵在外圈的人不知所以，只漸漸的聽三皇子咳聲弱了下去，正要放下心時，卻聽得圣上一聲驚呼——三皇子竟開始接連嘔血，人已昏了過去。
　　在壽宴上出了這等下作之事，圣上驚怒，先是雷厲風(fēng)行的將吳平押入獄中，派了御林軍圈了景貴妃娘家全族，更命狼衛(wèi)秘密搜捕，上京一時間竟草木皆兵起來。這一來，倒真有些石破天驚之事——
　　三皇子此次所遭變故，乃是大皇子生母麗妃王氏與其父驃騎大將軍王武密謀為之。
　　而三皇子醒來之時，已是風(fēng)平浪靜。驃騎大將軍早已因罪下獄，麗妃被貶入冷宮，大皇子亦被圈在府中，不得出外。
　　三皇子聽得此訊，只長長的嘆了一聲，又透出個帶著幾分悲涼的神色，倒教身邊自小服侍他的貼身太監(jiān)看不透起來，但他又深覺不能放任自家殿下這般思索下去——畢竟太醫(yī)早就囑咐過，三皇子身體底子太差，這次實在大傷元氣。這小太監(jiān)躊躇一會，便腆著臉笑道，“殿下，你還愁個什么呢？這事早了了。”
　　三皇子一怔，勉強扯出個淺笑來，只是他臉色白得駭人，這一笑倒顯得極為飄渺動人，直直讓人生出不祥的預(yù)感來。
　　半晌，三皇子才幽幽嘆道，“是，父皇只不過不愛我罷了。”
　　小太監(jiān)不明所以的看著自家殿下——圣上如此疼寵，怎么叫不愛殿下呢？

　　合

　　圣上今年已五十有九。
　　而三皇子也已去了整整二十年。
　　三皇子故去之日，在他身邊貼身的小太監(jiān)竟爆出個驚天丑聞來——景貴妃這些年來，一直在三皇子的藥中添了些相沖的成分，致三皇子虧了身子，才早早就故去。倒教一眾看客傻了眼，這三皇子可是景貴妃的親生兒子！這時也有那掌了秘聞的人偷傳出了消息——圣上為了防景貴妃不疼此子，這許多年竟是都賜了避子湯下去。
　　當日上京中腥風(fēng)血雨彷如圣上初繼位時那一場兵變。自此一變后，吳氏一族也與當年的王氏一族一般，生生消亡了血脈。
　　自此皇威再無人敢觸分毫。而二皇子，也就定了太子的名分。
　　小太監(jiān)呆呆的跪在望春殿的地上，眼睛卻直勾勾的盯著當今圣上。
　　圣上的聲音極沉，“我要的是實話。那些相沖的藥——到底是誰所為？”小太監(jiān)渾身一顫，卻忽然想起了當年三皇子故去時那一抹極淡的笑——小太監(jiān)忽然身上有了一股不知道哪來的氣勁，只冷冷地答道：“殿下說……這是他還陛下這十九年寵愛的，雖陛下心不甘，但陛下裝了這許多年，殿下也是該還的。陛下這十九年殫精竭慮為了二皇子，實在讓殿下羨慕�！�
　　小太監(jiān)沒有等來預(yù)想中的暴怒。
　　坐在那華貴椅子上的九五之尊，竟像瞬間給抽走了精氣神一般，頹然的看著望春殿深處——
　　望春殿仍是他所熟悉的景色，春有三尺桃花，夏有綠荷悠風(fēng)，秋有雙月映竹，冬有落梅照雪，而人，卻永永遠遠地不在了。
　　他忽然想起當時那砰然心動的一瞬。
　　粉雕玉琢的孩子向他撲了過來，笑瞇瞇的叫著父皇——背后是望春二月初綻的晨光。
　　而今，已是黃昏。
　　晨昏兩世人，一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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