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賣掉我的車，一輛很小很小的車。騎起來像踩著生銹的水車，它轉(zhuǎn)動的頻率像我如今的煩惱——轉(zhuǎn)不動的發(fā)條——它不會使我產(chǎn)生什么新的覺悟，我突然感到一種刺痛，想捂著沸騰的心臟大喊：“燃燒吧，小宇宙！”可我沒有，因為喪失了一種莫可名狀的勇氣，大概老了吧……
　　于是我做了一份精致的小廣告，上面有我親自畫的藍色的云朵，綠色的草地和嫩嫩的粉色的花。室友要出門，我請求她把廣告一起帶出去貼了，她匆忙的回應(yīng)：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我驀地站起來：自己動手，也會餓死。我知道，車終究是賣不出去的，不管你有多么奢華的廣告。就像農(nóng)民永遠有著如麥地般一望無際的辛酸，不管那些稱頌農(nóng)民們樸實無華的秉性的文章雕琢得有多么美好。
　　思緒突然急剎車，拐回到幾個月前……
　　“媽，我終于完成高考的任務(wù)了�！�
　　“嗯�！�
　　“我幸好沒有再多考十分，否則我就一定要去報海大，然后就注定就沒戲了，是吧？”
　　“嗯�！�
　　“說明我極其具有先知的天賦吧？”
　　“嗯�！�
　　“我說你為什么老是對我愛搭不理的呀？”
　　“嗯？”
　　“等我去上大學(xué)了，你將再也見不到我了，你一定會后悔的！”
　　“嗯�！�
　　她不是我的親媽��！可她確實是我的親媽��！難道真要等失去了，人們才會想起珍惜嗎？我想到我那可笑的對自己親媽的“搭訕”，唉，她的愛我可以理解……
　　暑假里去了一次爺爺?shù)膲�，一方不大不小，剛好容得下一個靈魂，一個寧靜安詳還依稀可見新翻出的泥土的墳。我擺上了幾束黃色的菊花，沒有人再掉一滴淚。爸爸是那個年代少有的獨子，于是我們更深刻地認識到：飛向天國的人總是把眼淚當(dāng)成累贅的。之后我們燒了那些印有猖狂的癌細胞的X光片，燒掉了那一本本留有醫(yī)院獨特氣味的病例。那氣味既可以把人引來光明，亦可以把人推向黑暗。我問爸爸為什么要燒掉這些，爸爸說是為了讓這些折磨爺爺?shù)臇|西隨爺爺一起去那另一個世界。我想我們是不應(yīng)該這樣做的，爺爺走了，卻還讓他帶著這些催他死亡的痛嗎？
　　我注視著邪惡的火苗吞噬著脆弱的紙張，如果它們上面記錄的病痛也可以如此輕易的被毀掉，爺爺是不是不會走，所有人是不是都不會走，世界是不是也不會滅亡……
　　那些用彩色的塑料包裝紙扎成的好看的風(fēng)箏仍舊掛在斑駁的墻上，我想把它們放飛到高高的藍天之上，可事實上，我永遠也不能將他們放飛了，因為爺爺還沒來得系上那最關(guān)鍵的最后一根繩結(jié)。我已無法得知他是否會留有遺憾，他在天國又是否會繼續(xù)管它們叫“蝌蚪蟲”，“花蝴蝶”。我只是清晰地記得他說過：“用柴火棍固定會比打結(jié)更結(jié)實�！比欢覅s一直沒有學(xué)會火柴棍固定的技法，從此也再沒有機會了。這是爺爺自創(chuàng)嗎？會因此而失傳嗎？我不得而知，亦不知道這些與我何干。可我仍舊又覺得像是失去了民間的一種國寶，這國寶被遺留在歷史的長河中，后人的擔(dān)子似乎輕了些，又似乎重了些，空閑了些，又空虛了些……
　　離我們最近的神不是心中的上帝，而是身后的死亡。
　　人們愛給死亡蒙上一層黑色的面紗，我卻以為這恰恰遮住了死亡應(yīng)有的斑斕。死亡是一些生命的停止，又是另一些生命的開始。我們體內(nèi)的分子繼續(xù)以別樣的形式延續(xù)著存在的意義�；蛟S你會說那已經(jīng)不再是我們了，我們?nèi)耘f會抱著遺憾流逝。可我們畢竟在這世間留下過痕跡，我們的思想流傳給后世，靈魂也以一種獨特的姿態(tài)游離過，或者更實際些，我們終究還做過無數(shù)次讓O2到CO2的完美轉(zhuǎn)化。
　　死亡，謝謝你不知疲倦的陪伴，你要相信，總有一天我也會轉(zhuǎn)身，并微笑著……
　　武漢的氣候讓甲流也不敢妄自駐足，總是陰沉著臉，就像售票廳里滿臉褶子加厚粉底的女售票員。躡手躡腳地擠出幾滴干巴巴的雨，又陰險毒辣的擷走幾十度的氣溫。再刻薄，他仍然是一個人人心向往之的熱鬧的大城市，而遠在北國的我的故鄉(xiāng)也只能默默地用毫不吝嗇的鵝毛大雪慶祝冬日的到來。
　　離家的幾天前，我無聊的騎車軋著馬路，來到家鄉(xiāng)小城的邊緣上，偌大的道路上空無一人，兩旁的楊樹罩著馬路嚴嚴實實的，只有樹上的鳥鳴和田邊的散養(yǎng)的家雞的亂叫。不知怎的，心中突然生起一種文人的莫名的傷感。我想矯情地即興吟詩一首，又想造作地擠下兩行清淚，但我根本辦不到，自然的純真和故鄉(xiāng)的眷戀包裹著我，真的讓我從心底感動。曾經(jīng)狠狠地在志愿欄中填上離家老遠的地名，曾經(jīng)在各奔東西前的最后一次聚餐上風(fēng)卷殘云了好幾箱燕京，沒有豪放地“憑軒涕泗流”，只是滄桑又穩(wěn)重地一遍遍重復(fù)著兩個字：“珍重”�！罢渲亍币辉~在此時顯得多么蒼白無力。若能珍重，為何在此時的空氣中可以嗅到傷感的氣息？
　　一個至親的人或無關(guān)緊要的人突然撒手人寰，我們也會哭天搶地，傷心欲絕地努力克制肆流的淚水；一位偉人告別了這個世界，還可以在人們心中活著。而當(dāng)一個人離開你去了遠方，最初的思念會被時間沖刷，會被心肌埋葬，會隨著我們的逃避于我們漸行漸遠。于是我們不再痛苦，不再難過，不再愿意翻出滿是灰塵的玻璃相框，甚至不再想拉開肘旁的抽屜，看一眼那些塵封的往事。
　　“我會想你的……”可我再也做不到……
　　潔白的雪中藏著透明的天使，他們會蓋在熒熒的墳?zāi)股�，有爺爺�(shù)�，也有奶奶的爸爸媽媽的。我叫他們老爺爺和老奶奶。他們僅存在于我幼年的記憶中。
　　老奶奶總是慈祥又嚴厲的，她經(jīng)常逗我似的讓我摸她腿上暴起的血管，她總是把壓歲錢換成嶄新的票子在塞到我衣褲里。可我亦不能清晰地記起她，宛若夢幻交織的夜晚中明亮又閃爍的星。
　　老爺爺是沉默的，他喜歡捉起我的胳膊，邊用細長的手指尖劃過我的皮膚口中一邊還念道：“一抓金，二抓銀，三抓不笑是好人……”理所當(dāng)然的，我總是當(dāng)不上好人，可畢竟也不是壞人。世上本來就不是僅有好人和壞人組成的。老爺爺有根雕著龍頭的手杖，他不常走路，卻總是把手杖帶在身邊。有時我覺得那跟手杖好似他的兄弟，有著一樣的白眉，一樣彎曲的胡須，一樣深邃的眼神，一樣安詳?shù)乃荨?br>　　爸媽帶我離開爺爺?shù)哪箷r說：“將來你也在這里給我們買一座墳吧，我們一家人想在一起�！蔽疫煅手c點頭，是的，我們都會有這么一天，最終都會長眠于僅僅幾平米見方的薄薄的泥土中，幾百年，幾千年后，連子孫也忘了我們，似乎我們從來就沒到這世上來過。想到這，我還真的可以堅定的轉(zhuǎn)身，并微笑著嗎？
　　死亡？別離？本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兩個詞匯，如今卻令人有著同樣的感觸。一種在夜的黑幕拉開時，獨自站在第九街的咖啡前的孤獨寂寞的感覺。
　　雨紛紛下，空氣潮濕，嗓子卻異常的干渴。第九街的咖啡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的故事，第三棟樓是一個男孩和他的腦袋的故事。老師說，有個男孩今天遇到了一些狀況。一個接話把的男生大叫道：“是不是打架又被人把鼻梁打歪了？……”老師面無表情地繼續(xù)說，今天早上有個男孩的腦袋被第三棟樓的樓梯撞裂了，去世了……“
　　那個接話把的男生張開了圓圓的眼睛，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諝庵幸幌伦酉蚓奂孙柡偷哪Y(jié)核，誰的稍稍一動就會帶來一場可怕的暴雨�？僧吘沟虊我膊荒馨俜种俚氐謸鮼韯萆趺偷纳胶�。一聲抽泣，兩聲嗚咽，緊接著整個教室里傳遍了悶悶的哭聲。紙巾被一條條地抽出，然后又帶著滿身的污垢被拋進紙簍，像漫街飄灑的冥幣。老師繼續(xù)說，大家今天可以不去做課間操了。于是我想，我們用了這樣的方式祭奠了我們的同窗。不知為什么，很多人在拼命忍住大聲的慟哭，取而代之的是囁嚅般的抽泣，他們似乎怕被聽到，怕驚醒什么，驚醒那個和第三棟樓有關(guān)的男孩……
　　后來突然有一個陌生的男人打了電話過來，他說他是那個與第三棟樓有關(guān)的男孩的父親，今天是男孩去世后的第一百天，他只是想找一個男孩的同學(xué)回憶一下男孩的生前。我在電話這頭僅僅機械地聽著，仿佛在和另一個世界的人通話。那邊不悲不怨的低沉的男低音傳遞給了我一個驚人的訊息：他的兒子自己殺死了自己。接著舉世矚目的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開幕式開始了。其間，他們?yōu)殂氪ǖ卣鹬惺茈y的人們默哀，然而卻沒有人認識或想起那個與第三棟樓有關(guān)的男孩。
　　如果當(dāng)時我答應(yīng)了和他一起去釣魚，他會不會不再去死？可我終究還是拒絕了，我這樣回答：“你不要逼我了啊，我會自殺的！”只是說說，卻真的做了，是他那樣做了。事后有人說，他自殺總比來殺我們的好。一瞬間，我有種天塌下來的感覺，我想這回他真的死了。
　　《入殮師》仿佛將我從現(xiàn)實中拔上天國走了一遭。我才發(fā)現(xiàn)，死亡可以那么美：承載著父子深情的信任的石塊，入棺前留下的最美的遺容，焚尸爐中火焰噴起的那一剎那，我仿佛看到一縷透明的薄霧從爐口中鉆了出來。它沒有臉頰，可我分明看到它在微笑，那種包涵著愛與超脫，寬恕與懷念，勇敢與希冀，欲望與平靜的最舒服的微笑，既原始又純粹，既深刻又浪漫。
　　人不是生下來就帶著上輩子贖不完的罪惡，也不是花盡一生的心血去換取天堂的門票。如果在你靈魂與□□脫離的那個時刻，有個肯心甘情愿的為你整好遺容，滿懷敬重地又平靜淡然地看著你離開這個世界，你會瞑目嗎？起碼我會勇于堅定地轉(zhuǎn)身，不是死亡追趕著怯弱的我，而是我以微笑平等迎接死亡的到來。
　　武漢的雨很冷很冷，故鄉(xiāng)的雨也沒因了什么血緣的關(guān)系而略顯溫暖。記得當(dāng)年為釋放自己的小資情懷而寫下了一篇名為“息而雨”的文章：“那雨跳到屋檐上，望著水泥路面上閃閃的水坑，一不小心跌落下來，它們下下停停，又像一群膽小而不安分的精靈。它們息而下，下而息，讓天更灰，心卻更明……”清明的時候也會下雨，天空不下，心中也下，就如同雁畢竟會南飛，只為覓那一絲的溫暖。有人離去，留下的人也終究會黯然神傷。
　　我想家了，在一個寒冷的夜晚。為什么不是在一個艷陽高照的正午？恐怕是因為刺目的光明不是淺藍色合適的伴奏吧。我想賣掉我的車，連同那無限期連載的生命，為什么不是連同一個孤單的背影？恐怕是因為花綠膚淺的廣告印不上潛藏的洶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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