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上身惹禍
如花搖著折扇,軟綿綿地走在后院的抄手游廊里。
這是江南一帶有名的銷金窟,起了夜便燈紅酒綠,熙熙攘攘,不過后院倒清靜得很。這種清靜,連帶空氣中的脂粉味都被稀釋了,只留下一股淡淡的靡靡,聞起來有點天然的況味,讓如花不由得哼起歌來。平常,他是決計不哼歌的,容易遭人恥笑——遭人恥笑是一個男倌必須避免的事之一。那些恥笑他的人一致同意,他的歌聲如牛飲水。
“如牛飲水,那也好歹是個成語嘛。”如花總是這樣安慰自己。琴棋書畫,樣樣會一點就不錯了,他出來賣身,又不靠唱小曲兒安身立命。
他哼著沒譜的歌,拐過一道彎,將立在廊道邊上的立式燈籠點燃。燈光透著紅紗,顯出一陣溫軟的暖意,看著就十分可愛。如花的心簡直要在吱吱的蟲鳴中融成一攤糖水了。
每一個妓館里都會有個家伙叫如花。分攤到這個名字,基本上就斷了做花魁的門路。它似乎太執(zhí)著于追求意境,以至于聽起來有點缺心眼兒。如花就跟他的名字挺襯。他是個好小伙兒,從十歲開始,就精心鉆研各種房中術(shù),十四歲接客,兢兢業(yè)業(yè)大張雙腿十余年,對自己這份沒前途的職業(yè)抱有匪夷所思的熱愛。這倒不是說他天性□□,他只是……對于認定的事兒有點太過執(zhí)著。如果他在別的行當,準會被夸作心無旁騖什么的。沒準,師傅還挺愿意把獨女嫁給他。
如花對此想都沒想過,他的世界里除了男倌就是嫖客,再有什么,就是對門的花娘們了。如花對于女人的所有認知是:好像……那里也有個叫如花的嘛。
這種對職業(yè)的完全不抵觸,可不普通。事實上可以稱得上曠古爍今。如花是做這一行特別如魚得水么?好像也不是。他不是太漂亮,太過漂亮的不會在南館里呆多久,他們都傾向于做禍水,不是給他人惹禍,就是給自己惹禍。
如花是清秀的那一茬,可以模糊年紀的清秀,長久的從業(yè)經(jīng)歷,又讓他比那些單薄的小孩兒多了點脈脈的風情,懷舊的老客人挺喜歡找他。他像是件磨光了的舊家具,容易讓人想去舊日的好時光——在那些時光里,腎還沒虛,一夜大戰(zhàn)八百回合還能雄赳赳氣昂昂的說出口來,而不是當做個笑話。
一個男倌的生命是很短暫的,不單是煽情意義上,它還是普遍現(xiàn)實。在如花最好的歲月——特指十五歲左右——他并不那么出眾,那么在他二十好幾,你也別指望他能做出什么特別驚心動魄的事情。
但是他偏偏還真做了那么一遭。雖然不是他喜聞樂見的。
如花想到那位客人,就特別遺憾地嘆口氣:他就這么蹬腿去了,渡夜銀都沒給嘛……
就前幾天,如花身上死了個人。
如花既已從業(yè)許久,自然不是那些沒見過世面的黃口小兒,一感到不對頭,就趕緊從那人身下爬起來,去找鴇母和龜奴商量。基本上,一個負責的鴇母能夠解決除了天塌下來之外的所有問題,這是如花長久以來的經(jīng)驗。這一次,果然也是如此。
那是個生客。如花不怎么喜歡生人,與他們溝通就像踩在凌空的絲線上,一不小心就會一步踏空,繼而討不得他們的歡心。生客總是意味著另外一個未知世界。熟客就不一樣了,如花對他們簡直如數(shù)家珍:東邊的陸員外喜歡兔吮毫的體位啦,西邊的柴大官人喜歡在睡前放杯水啦,那個婁功曹就總喜歡玩繩結(jié)游戲啦……不論如何,他們都在既定的道路上與他交叉,這能夠提供足夠的安全感。而對于生客,你總需要認真聆聽。
說實話,如花對他們沒有多大興趣,畢竟他自己還活不過來呢?设b于聆聽是必要的職業(yè)素養(yǎng),他能無意識地擺出七十八種表情,對抗你的絮絮叨叨——事實上他正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
所以,直到那個人被直挺挺地抬出來,如花才知道,那可是個大人物,江左鐵劍盟的盟主吶!如花嚇了一大跳,偷偷問鴇母:“他在我身上得了馬上風死了……不會怪到我頭上吧?”
說話的時候,一雙圓溜溜的烏眼睛盯著死人的□□,沒看出來是不是直撅撅的。
鴇母年紀也大了,勾著石灰層一樣的妝,一抽菸,撲簌撲簌往下掉粉,像是破廟里的神偶。她的神情凝重,卻不緊張,只拍了拍如花的肩膀:“江湖中人……都喜好面子。把自己的門派叫做鐵劍盟的……顯然也不是什么名門正派。聽起來就一股子匪氣!何況,若是底下都理清了,怎么還會叫盟呢?應該開山立宗,好歹是個幫派。”說罷,露出一個猙獰的微笑。如花知道她挺真誠,只是因為刷粉的緣故,所以挺溫順地哦了一聲,表示懂了,全聽你的,咱不怕。
鴇母帶過不少孩子,像如花這樣的,簡直可以考慮一起湊合下半輩子了,自然不會去為難他,只讓他在后院避風頭。所以,如花最近像只落了糞缸的小狗,優(yōu)哉游哉,在四角天空里游來蕩去。即使是風塵中人,也很希望偶爾放個長假,能夠哼哼歌而不用被人稱作如牛飲水。
如花哼著歌,點完最后一盞燈,滿意地望著朦朧的后花園。這樣,就不會有小孩兒領(lǐng)著客人,花前月下時因為烏漆麻黑磕著碰著,也省得他們嬌滴滴地來問討狗皮膏藥。他在廊下坐了下來,腦中空空如也了好一陣,挺高興地覺得差不多了,可以回去睡個好覺。
就在如花起身的一瞬間,他突然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如果你專職察言觀色十余年,也會有那個野獸般的直覺,雖然是食草的。
后院依舊寂靜,但那種寂靜繃緊了,還在移動。一塊故意移動著的寂靜很能說明問題。但是在他開口之前,那寂靜已經(jīng)一把扣住了他的咽喉。
但是馬上又甩開了。
“!”身后的男人大聲嚎叫,“你涂了什么東西?什么毒?”
如花慢慢轉(zhuǎn)過臉。
“啊——”男人被嚇破了膽,像被小孩追打的公雞,上躥下跳,最后蹲停在游廊的欄桿上,對著如花虎視眈眈。他明明穿了夜行衣,清算衣服的鼓起,大概帶了二十多公斤的鋼鐵,各種武器?墒撬坪鹾芎ε氯缁ㄋ频摹
“你你你……是人是鬼?”他一聞手,“什么毒?那么臭!”
“東海的海藻泥!比缁ɡ蠈嵳f。
夜行者思考了一陣,確信記憶里沒有這種毒藥,但是手心卻越來越干,越來越漲,極有可能是漲毒的一種,那他說不準今晚要在這里濺得滿地都是:“什么功效?……爽快點,我走幾步會倒?”
“這我倒不知道。”如花把燈舉起來照了照臉,“這美白的,還有提拉緊致的效果。你不要對別的男倌講,我們媽媽花了大心思搞出來的!
那個夜行者周圍的氣氛明顯松懈了下來,如花還聽到他吁了一口氣。然后他又不客氣地摸出了一枚飛鏢,“不許叫!”
如花坦蕩蕩的,“可能有點晚了,你剛才叫的挺大聲,不過也說不好。護院這時候都在外頭!
夜行者大概覺得自己很丟分,用一套挺神出鬼沒的動作湊到如花跟前:“你是這里的男倌?”
如花一聽,趕緊抬起頭來,這才想到臉上有海藻泥,不由得很是愧怍。一個男倌,居然涂著面膜讓客人看見,還有什么比這還要輕率呢?于是他用更嚴肅認真的眼神打量著男人,以顯示自己的真誠:“打八折要么打八折?三個金銖一晚上,不能再低了嘛。這簡直是割我自家喉嚨。我能把腿拗到頭頂,真的。我也是真心結(jié)識你這條英雄好漢,什么姿勢今晚你隨意吧,來幾次都可以!
夜行者聽聞,又神出鬼沒地摸出三個金銖放在他手里:“我問你個人,你要老實告訴我。前幾天,鐵劍盟盟主楚恃兮在這里出了事,當時伺候的人是誰?”
如花心里咯噔一下,這個場面他可不好收拾。一方面,如果他是客人,對于客人,你必須有求必應;另一方面,如花又很愛惜自己的性命。這世上要拼了命去執(zhí)著的職業(yè)真的不多,男倌顯然是離這條標準有點遠!澳恪闶莵韺こ鸬?”
“別管那么多。”夜行者把金銖塞進他手里!澳阒灰獛臀艺业侥莻人就好。”
“跟……跟砍頭……或者一刀戳死有關(guān)么?”如花很想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但是效果不太好。夜行者按了按他的肩膀,表示他想知道的太多了。
“我不能……”他想了個不錯的托辭,“我不能出賣我的兄弟姐妹!
兩個人對上了眼。男人的眼神像金屬一樣犀利,但是遇上棉花一樣的視線,也只能敗下陣來。
“事實上我是來救他的。他呆在這里極有可能遭遇不測。楚盟主的事另有蹊蹺。我要帶他去御劍山莊,在武林盟主面前做個證!
“御劍山莊挺遠!比缁ㄕf,“一來一去,總要個把月……”
夜行者表示不知所指。
“我就是那個人,你直接包兩個月吧!比缁ㄌ孤实匦ζ饋,海藻泥呈現(xiàn)一種痛苦的褶皺,“我還沒有被接出去賺過渡夜銀嘛!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