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玉
　　花璧玉睜開眼的時候林朝生正給人看診，輕聲細(xì)語，和顏悅色�；ㄨ涤裣胄Φ切Σ怀鰜�，又閉上了眼睛。
　　她躺了有兩年了吧，一根手指也動不了，眼睛也睜不開，也說不了話，但她聽得見，腦子雖然一片混沌卻還是有時清醒。
　　林朝生背著她來了這里，開了家小醫(yī)館當(dāng)了大夫。有時人多，有時人少，沒人的時候林朝生就坐在床邊看書，有時也會對她說話。她知道這是一個小鎮(zhèn)子，知道隔壁的王大娘經(jīng)常犯的咳嗽是林朝生治好的，知道李員外家的千金繡球拋給了一個窮秀才，知道賣豬肉的小哥兒娶了個外來的漂亮姑娘，大家都說不是正經(jīng)人。林朝生怎么這么嘮叨了呢，天天家長里短，花璧玉記得林朝生以前一天都說不了兩句話的。
　　開始的時候常常有人問到她，林朝生不出診，只坐堂，看診的時候就把她放在屏風(fēng)后的躺椅上。多半是這樣開頭的：“林大夫，這是你什么人��？”最初幾次林朝生都要猶豫半天，末了才說：“是我娘子�！焙髞砭蜐u漸順口了，也不猶豫了�；ㄨ涤裣耄覀兪裁磿r候成過親？然后總有些大膽的人問：“她這是怎么了？”林朝生只說她受了傷�；ㄨ涤裼X得他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問話的人想必會被嚇倒。這么兇的大夫怎么還有人上門啊。
　　有時候花璧玉聽到他叫璧玉，有時候又聽到他叫娘子，花璧玉想罵他，她還沒穿過鳳冠霞帔沒坐過花轎怎么就能叫她娘子。她爹爹說，他的明珠璧玉，都要找個文武雙全家財萬貫又知冷知熱的如意郎君，到成親那天，要叫新姑爺騎著高頭大馬來迎親，她爹爹一定陪嫁紅妝十里，叫揚(yáng)州城里所有媳婦姑娘都艷羨。
　　花璧玉想她爹爹，想她姐姐花明珠，還有她那早去的娘。娘長什么樣呢？應(yīng)該和她們姐妹有點(diǎn)像吧？花明珠小時候?qū)χR子看過很多次，但怎么都想不出來她娘的樣子。后來她就不想了。
　　后來付云山來了。才十二歲，瘦瘦的少年，偏有一股狠勁，不過看到明珠和璧玉的時候就會和緩。她爹爹叫她叫哥哥，付云山是花宏的義子。付云山比明珠大兩歲，比璧玉大五歲。付云山不練武的時候就帶她們放風(fēng)箏，風(fēng)箏是他自己做的，飛的真高。不管是蜈蚣還是大雁，都畫得可真像。付云山教她念：“眾鳥高飛盡，孤云獨(dú)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被ㄨ涤裰懒藶槭裁此性粕��；ㄨ涤裣雴査H生爹娘呢，可到底還是沒問。
　　花璧玉躲在花叢里，聽到她爹爹厲聲說：“不管是我的明珠還是璧玉，你一個都不要想。”她偷偷看過去，只看到她爹爹的背影和少年低著的頭。她爹爹走了，留下一動不動的付云山。后來付云山也走了。花璧玉才敢大口喘氣，脫力坐到了花叢里，壓壞了好幾株她爹爹喜歡的玉板白。付云山不再帶她們放風(fēng)箏，也不再教她念“只有敬亭山”了�；ㄨ涤褡约悍胚^幾次風(fēng)箏，怎么都飛不高。
　　花璧玉十歲那天她師父來了，穿著青色道袍，頭發(fā)都沒梳，披頭散發(fā)。她爹爹叫他葉千舟。吃完她姐姐花明珠親手做的壽面，花璧玉只拿了一個小包袱裝了兩件布衣跟著葉千舟走了，她爹爹想給她帶的吃食玩意兒首飾衣裳全叫葉千舟攔下了。
　　剛到浮山的時候花璧玉一直哭，沒有爹爹沒有姐姐，沒有她的十二個小泥人，沒有她的碧紗窗，早上沒有珍珠饅頭水晶卷蟹肉粥，中午晚上沒有紅燒蹄扒獅子頭糖醋魚牛肉羹。葉千舟也不會像爹爹一樣哄她，只會把她一個人丟在房間里不理她。花璧玉想回家。
　　主廚的姚大娘很疼她。雖然做不了家里的那些菜，但是偶爾姚大娘會拿多出來的一點(diǎn)雞蛋蒸了雞蛋羹偷偷給她�；ㄨ涤癯缘暮芟�。
　　師兄弟姐妹都不愛說話，都愛練武。每天五更花璧玉就聽到他們起床練劍，花璧玉翻個身拿被子捂住耳朵繼續(xù)睡。林朝生起得最早。他排行第四�；ㄨ涤衽判械谑�。沒有十三十四。
　　林朝生生得很好看�；ㄨ涤褚郧爸灰娺^付云山一個男孩子，林朝生生得比付云山還好看，比其他師兄弟都好看。林朝生很白，付云山要黑的多。但是黑也很好看。
　　林朝生聲音很輕，花璧玉睡得沉的時候都聽不到他起來的聲音。林朝生就住她左邊隔壁。右邊是大師姐。
　　葉千舟開始教她練劍了。花璧玉不想練。她爹爹問過她想不想練劍，花璧玉說她想做俠女，但是不想練劍。她爹爹就再也沒提過。后來，付云山就來了。付云山練劍�；ㄨ涤裣耄裁磿r候才能來接她呢？師父要她練劍。
　　花璧玉也開始五更起床了。大師姐沒空管她，林朝生天天拿把木劍咚咚敲她的門，花璧玉不起敲門聲就不停。
　　葉千舟在院子里種了兩株桃樹。春天的時候桃花開了滿樹，真好看。葉千舟坐在樹下吹笛子，花璧玉湊過去，葉千舟摸摸她的腦袋。風(fēng)起了，桃花漫天遍野，遠(yuǎn)處師兄師姐衣袂紛飛，手中劍不停�；ㄨ涤襁�是想家。不知道家里的牡丹海棠芍藥山茶都開了沒。那幾株玉板白長好了沒。還有魏紫姚黃。
　　花璧玉練的劍跟別人都不同。師兄師姐們都知道。二師兄偶然說過一句師父偏心，被大師姐狠揍了一頓，就再也沒說過。
　　葉千舟練劍很好看。他穿白衣練劍，像仙鶴。花璧玉想著自己也能練得這樣好看，五更起床時就沒那么不情愿了。
　　葉千舟還教他們識百草識百毒�；ㄨ涤褡孕∵^目不忘。但每次被考總是林朝生頭名�；ㄨ涤窠�(jīng)常沒看完醫(yī)書就睡著了。林朝生房里的燈總是亮到深夜。
　　花璧玉開始跟著師兄師姐上山采藥。大師姐給她特意做了一個小筐，又叫二師兄做了把小鏟子給她。山上除了草藥，還有酸果子和小蘑菇�；ㄨ涤裨阶咴竭h(yuǎn)，師兄師姐都沒在意。天黑了，花璧玉誰也看不到，山里黑影幢幢，花璧玉心里發(fā)毛，轉(zhuǎn)身就跑，被一塊小石頭絆倒了。腳腫了�；ㄨ涤裾静黄饋�。林朝生找來了，背著她回了浮山清居。葉千舟給她敷了藥，花璧玉休養(yǎng)了七七十四九天，姚大娘給她做了很多次雞蛋羹�；ㄨ涤耖L胖了一點(diǎn)。
　　大師姐第一個離開了浮山，師父說她回本門試煉去了。沒多久二師兄三師兄也去了。后來五師姐六師兄也去了。林朝生一直沒去。大師姐和二師兄一起回來的。二師兄扛著渾身是血的三師兄。三師兄手筋斷了不能練劍了。每個人都小心翼翼。三師兄倒怡然自得，每天拿本醫(yī)書坐在桃花樹下，手邊還有一壺清茶。五師姐沒有回來。六師兄背上多了一道疤。
　　林朝生天天還是五更起床練劍。
　　花璧玉的花朝劍法練到了第五式。
　　花璧玉想回家看看，她十四了。葉千舟點(diǎn)點(diǎn)頭�；ㄨ涤駧细∩缴钐幫趤淼陌讌ⅲ�是用原來的小包袱裝了兩件布衣，下了山。林朝生在山下鎮(zhèn)上租了一匹馬給她，花璧玉上馬揚(yáng)鞭，半日就到了揚(yáng)州。
　　花府里正張燈結(jié)彩，大紅喜字貼滿了墻�；ㄨ涤褡哌M(jìn)去，半晌老管家才認(rèn)出她。她爹爹出來了，花璧玉一眼看到他頭上摻了幾根銀發(fā)�；ㄨ涤裣肟�。花璧玉到處找不見她姐姐花明珠。她爹爹說明珠在閨房，明珠要出嫁了�；ㄨ涤駟査袥]有十里紅妝，她爹爹臉上不見一絲喜色�；ㄨ涤裣耄趺聪沧仲N在花府呢？
　　穿著大紅喜服的付云山走了進(jìn)來。花璧玉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叫他什么。付云山認(rèn)出她，倒是笑了一下，依舊招呼她：“璧玉�！被ㄨ涤袢タ戳锁P冠霞帔的花明珠，姐妹倆抱頭痛哭。說起付云山，花明珠滿面嬌羞�；髦檎f爹爹不高興這門親事，但到底還是答應(yīng)了�；ㄨ涤裣肫鹆水�(dāng)年那個低著頭的少年。又想，那幾株玉板白到底還活著沒�；ㄨ涤窠胁怀隹诮惴�。
　　花璧玉在家住了半月。林朝生來接她了�；ㄨ涤窨纯此纯此憬�，又看看付云山，依舊拿了那個小包袱，跟著林朝生回了浮山。
　　林朝生終于也回本門試煉去了�；ㄨ涤褡约好刻煳甯簿托蚜�。林朝生十天就回來了。依舊木著臉，偶爾陪三師兄喝杯茶。大師姐和二師兄成親了。花璧玉把花明珠偷偷塞在她包袱里的一支碧玉簪送給了大師姐。
　　花璧玉的花朝劍法練到了第九式。葉千舟把花朝劍給了她�；ㄨ涤裣雴�，她是不是也要回本門試煉了，她想去看看為什么五師姐沒有回來，她想去問問為什么三師兄的手筋斷了。葉千舟叫她下山回?fù)P州�；ㄨ涤窨焓吡�。
　　依舊是那個小包袱，只多了背上一把花朝劍。依舊是林朝生送她到了山下，替她租了一匹馬�；ㄨ涤癫幌肷像R。林朝生把她抱上馬，狠狠踢了那馬一腳�；ㄨ涤褚琅f是半日就到了揚(yáng)州。
　　花府大門緊閉，花璧玉敲了幾次門都沒人應(yīng)，索性一腳踢開大門走了進(jìn)去。蓮花池里的水都都干了，蓮花都枯死了。牡丹苑連同花明珠以前住的南院全都燒了�；ㄨ涤窨粗皇Ｏ聨状绲哪档じ�，想著她爹爹一定要傷心死了。
　　花璧玉大聲叫她爹爹。沒人應(yīng)。她爹爹住的正院亂七八糟，原來書房里擺的珊瑚盆景和墨玉牡丹都不見蹤影，也沒有人�；ㄨ涤裥幕�。花璧玉又叫花明珠，還是沒人應(yīng)�？纯礋暮诤鹾豕舛d禿的南院，花璧玉走進(jìn)她原來住的西院。才推開門就看見老管家福伯背對著門看著一個爐子，煙熏火燎，花璧玉聞到藥味。
　　花明珠躺在床上，花璧玉看看沾滿灰塵的碧紗窗，再看看面色蒼白瘦的只剩下骨頭的花明珠，心里想，那個發(fā)如青絲膚如凝脂的姐姐哪里去了。
　　花璧玉快馬回了浮山，她要找葉千舟來給花明珠看病�；髦榈牟�，她治不了。
　　浮山清居里桃花瓣落了滿地，兩株桃樹都光禿禿的�；ㄨ涤窨匆娙~千舟，大師姐，二師兄，三師兄，六師兄，七八九十十一師兄，全都躺在地上，血流滿了整個院子。大師姐頭上還戴著她送的碧玉簪�；ㄨ涤裾也灰娏殖�。
　　花璧玉一滴淚都沒流，一個個把他們埋了，又插上刻了他們名字的木牌。花璧玉也不管十指流血，裝了藥又快馬回了揚(yáng)州。
　　花璧玉把她師父藏的藥一個個拿出來，對著醫(yī)書一個個看。林朝生要是在就好了，他肯定記得所有的藥性�；ㄨ涤癜阉X得對癥的藥都拿給花明珠�；髦槌粤似咛焖�，還是撐不住了。
　　花璧玉把花明珠埋在花宏旁邊，又把她娘的牌位放了進(jìn)去�；ㄨ涤袢滩蛔∠�，要是她死了誰來埋呢？
　　花璧玉拿著花朝劍走進(jìn)去的時候付云山正跟人喝酒�；ㄨ涤褚老∵�能看到那年那倔強(qiáng)少年的影子。他怎么就能忍心殺了她爹爹，忍心負(fù)了她姐姐呢？
　　周圍的人開始尖叫，花璧玉覺得好吵，她只想好好問問付云山，但是他們吵得她什么都問不了。她用花朝劍讓他們住了口。原來殺人這么容易。付云山說她爹爹害了他全家�；ㄨ涤癜褎Υ踢M(jìn)了他胸口。付云山說了一句“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花璧玉跑到大街上，人聲喧嘩。路邊一個年輕婦人正抱著一個小女孩放聲痛哭，花璧玉依稀聽得是她丈夫負(fù)了她�；ㄨ涤窈攘艘豢诰�，把花朝劍收入劍鞘背在背上，走進(jìn)旁邊的鐵匠鋪隨手拿了一把刀�；ㄨ涤裉嶂悄腥说念^笑著扔給那婦人，只聽到尖叫聲。滿街的人都迅速散了去。手里的刀起起落落，花璧玉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滿頭青絲都變成了白發(fā)。
　　花璧玉知道人們都叫她羅剎。
　　大雪都下了十幾天了，馬已經(jīng)走不動了�；ㄨ涤裼悬c(diǎn)舍不得，但還是殺了這馬，撿了干樹枝燒了放進(jìn)包袱。這塵世茫茫終于只剩她一人了�；ㄨ涤裣胨牖髦�，想付云山，想她師父葉千舟，想大師姐二師兄三師兄五師姐六師兄七八九十十一師兄。她想林朝生。他在哪里呢？
　　花璧玉不知道花朝劍能不能殺了林朝生。她不知道他劍法到底練到第幾重。她也不知道他在哪。
　　花璧玉跟著一個商隊出了玉門關(guān)，見過了金發(fā)碧眼的番人，喝過了琥珀色的番酒，又獨(dú)自回了玉門關(guān)。花璧玉在玉門關(guān)住了一年。天天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有商隊或牧民經(jīng)過的時候，花璧玉就會聊上兩句，摸摸駱駝�；ǔ瘎焐P了。
　　八月十五，花璧玉對著天喝了三杯酒。抱著花朝劍躺下，花璧玉流了三年多來第一滴淚。她夢到了她爹爹和花明珠，還夢到了她娘，她娘長得跟她姐姐可真像。
　　第二天一早，花璧玉就收拾包袱上路回了揚(yáng)州。還是歌舞升平的揚(yáng)州，誰也不記得當(dāng)年的羅剎了。花璧玉用頭巾把頭發(fā)全都包了起來。
　　花府還是大門緊閉，門上都長了蜘蛛網(wǎng)�；ㄨ涤裉饋碚麻T匾，小心用衣服擦干凈灰，又掛了回去。花璧玉給她爹娘姐姐上了柱香，自己做了碗壽面吃了�；ㄨ涤穸�。
　　花璧玉在花府住了三天，又背著包袱回了浮山。先上山里拜過了師父師兄師姐，花璧玉終于又走進(jìn)了浮山清居。才五更，院子里干干凈凈，仿佛師兄師姐們立刻就會紛紛出來練劍，仿佛林朝生立刻就會拿起木劍敲她的門�；ㄨ涤耖]上眼。
　　她拔出了三年沒出過鞘的花朝劍。林朝生就站在她背后。到底能不能殺了他呢？花璧玉不知道，也不在意。
　　“璧玉，跟我成親吧�！�
　　花璧玉轉(zhuǎn)過身，伸出花朝劍。林朝生站著沒動，手里甚至都沒有劍�；ㄨ涤耖]著眼睛把劍送了出去。她沒看到林朝生背后的人出手。花璧玉只聽到林朝生大喊了一聲璧玉。
　　花璧玉再有意識的時候就全身都無法動了。是下地獄了吧�；ㄨ涤駭�(shù)不清她刀下死了多少人。但是耳邊經(jīng)常有林朝生的聲音。他背著她來了這個小鎮(zhèn)。他帶著她看診，在她旁邊看醫(yī)書，跟她講話，還會幫她擦洗換衣�；ㄨ涤裣雴枂査@個鎮(zhèn)上有沒有桃樹，有沒有牡丹海棠芍藥山茶。但她一直睜不開眼說不出話。直到今日。
　　林朝生似乎問完了診，送走了病人�；ㄨ涤耖]著眼，聽到他走過來坐下。林朝生摸摸她的臉，叫“璧玉”，又叫了一聲“娘子”�；ㄨ涤癖犻_了眼。她看見林朝生驚喜的臉，又看見他驚慌的臉。花璧玉閉上眼，再也沒睜開。她想說，把她埋在爹娘姐姐旁邊，旁邊種上桃樹。她不想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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