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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螟蛉
[壹]
初見他那年,她才十歲。
他在城外的楓樹林子里頭,一襲白衣,翩若驚鴻。
那時的他,鮮衣怒馬,玉貌朱顏。
[貳]
她本是揚州城里官宦人家的孩子,偏房所生,并不受待見。
她本名柳娉。
若柳家未遭滅門之災(zāi),興許五六年后,待她及笄,便是翠珠盈頭,身披嫁衣,坐著香車寶馬嫁作人妻。
他眼眸里的楓,一片火紅,像極了那夜的大火。
他偏過頭,看著一身綾羅綢緞,臉上滿是煙灰的她,說:“你可有地方去?”
她搖頭。
“那不如隨了我吧,我?guī)阕!?br> 她點頭。
“我姓白,”他笑意更甚。
[叁]
他收養(yǎng)了她,把她帶上山,教她武功,賜她名字。
白螟蛉。
[肆]
她被套上黑色的絲綢衣裳,戴上烏黑的銅制面罩,她成為了他手下圈養(yǎng)的打手刺客中的一員。
十歲的年紀,學(xué)武起步已算晚了。
但他是師傅,她便學(xué)?v使渾身酸痛,滿臉血污。
十三歲那年,她才知道他是武林名門正派的弟子,不光明磊落的,從來只有她和站在他身后的一群黑衣人罷了。
[伍]
雙手第一次沾上鮮血是在一場戰(zhàn)爭中。
似乎是他所在的門派和朝廷中的某個高官有往來,于是派門中弟子去戰(zhàn)場協(xié)助參戰(zhàn)。
她在他身邊以來頭一次穿上白衣。和他一樣的白衣。
白色的綢緞上繡滿了繁復(fù)的祥云紋路,銀色的絲線滾邊,腰上的衣帶繡著祈求平安的經(jīng)文,如水的衣帶旁懸著一只銀色的鈴鐺。
他對迎接他們的人說,她是他家妹,也隨他師傅習(xí)武,只不過不常出山。
他將她微微推到大人面前,道出她的姓名。
[陸]
“這便是家妹,白螟蛉。”
后來她便上癮了。
他叫她姓名時的聲音讓她上癮。
像打磨過的上好玉石,溫潤如月,又微涼如水。
[柒]
“螟蛉!
“是!
“去吧!
仗是必須勝的。
她微瞇起眼睛,看著滾滾黃沙里盔甲護身的騎兵,策馬而來。
“叫這些胡人看看我大華的威儀!”
周圍是士卒的吼聲響徹云霄。
她一個翻身立上馬背,一派千軍萬馬里取敵將首級的氣勢。
“害怕嗎?”出征前他這樣問。
“不怕。”她站在那里任由他幫自己戴上紫云盔、鎏金甲。
“會死人的,”他細細給她在脖子上系上玉佩,“那也不怕么?”
她脫下鎏金甲,塞回他手里,指著自己身上的白衣:“穿這個就夠了,我不怕!
“螟蛉!彼粗粗⑸星抑赡鄣拿寄。
“是!
“去吧。”
第一次濺上的熱血像滾燙的油,灼得她膽怯。卻為他一個眼神硬是重復(fù)著機械麻木的動作。
她在千軍萬馬、黃天厚土里站在馬背上,與他穿著同等式樣一襲白衣。
只不過她在赤血馬背上,白衣上綻著點點紅梅。
他在城樓上,笑拂玉笛,奏了一支塞上曲。
[捌]
她初戰(zhàn)得捷的那一夜,沒有住在軍營里,而是回了城里那位大人的府中。
那個滿臉溝壑的男人看著她意味不明的笑,對著他說:“公子的妹妹好生厲害,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好好好!姑娘如此好武功,又漂亮,是否及笄了?”
“大人不會是想給家妹介紹婆家吧?”他笑著拿過她手里舉起的酒杯,看著她一片茫然的少女模樣不禁失笑。
“呵呵,哪里哪里。白公子再在涼州待幾日吧!今日這仗以少勝多,著實漂亮!”
“唐大人想要保車,便丟了我們這些小門派的弟子出來當卒!彼従徴f完后飲下了杯中美酒。
“哪里哪里,崆峒派這般名門大派還自稱小門派,是在是謙虛了!
她只坐在一旁不插話,長期戴著面具的臉白皙如雪,柳眉杏眼的美人胚子端坐在桌旁,低垂著眼簾不知在思索什么。
“螟蛉!
腦海里滿是晨光下的聲音。
[玖]
取走他人項上人頭的意義在哪里?
她沾染的鮮血愈來愈多,問題的答案卻愈來愈不明朗。
“螟蛉!被蛟S他下達指令前喚她姓名的聲音便是原因。
“螟蛉。”她做過擄人幼子勒索他人的事情。
“螟蛉!彼焉献噌轻寂c朝廷官員勾結(jié)的奏折連夜從皇宮里偷出來焚毀。
“螟蛉。”她曾在武林大會里站在很遠的地方看他與他人比武。
“螟蛉!彼凉u漸習(xí)慣了人前當白家小姐,人后溶進陰影的日子。
“螟蛉。”她開始變得不再像尚未及笄的豆蔻少女,眉目里滿是炎涼。
“螟蛉!彼髦婢哒碚硭恢X就站在他房門前看他夜里讀書映在窗上的影子。
[拾]
她不再記得自己面具下的模樣。
卻仍舊清晰地記得當年楓樹林里頭一襲白衣,溫潤如玉的他。
[拾壹]
他十七歲那年當上了崆峒掌門,站在松樟木的大堂中央,臺階下齊生生地跪拜著崆峒弟子。
他仍舊一襲白衣,只不過那見衣服她細看過,祥云紋路改成了騰云仙鶴,衣帶上嵌著一枚玉佩,玉佩里頭刻著崆峒山的瑰麗巍峨。
她一件黑衣,一只黑銅面具,蒼白到毫無血色的臉頰,抿著朱紅的櫻唇。她不怎么見過其他黑衣人,只偶爾警覺到蹲在房頂或站在梁上的影子。
她這幾年住在他在山上私有的小宅院里,他曾笑著說那是留給未來妻子的房間,倒先讓她捷足先登了。
她不說話。只內(nèi)心里說道他未來怎么可能委身屈居在這個小院落里,他未來的宅子必定不在京都附近,也是在揚州蘇州這等好風(fēng)光的靈氣之地。
只是那一句“未來妻子”刺得她生疼。
心越亂,殺起人來越是不眨眼。
無法無視的哀嚎卻讓她漸漸冷靜,冷靜到連眼眸里都結(jié)了霜。
[拾捌]
她一身武藝全是他授的,她吃穿用度全是用他的,她的改變他自然也看到了。
可他什么都沒有說,理所應(yīng)當?shù)嘏伤淮斡忠淮蜗律,看她一天比一天冷的眼神?br> 她是他的臂膀和刀槍,他就讓她自我切割成利刃。
他只一次一次叫她名字,看她自我封閉,看她徹夜無眠。
她都知道,卻無力改變現(xiàn)狀,像有跟看不見摸不著的繩子,她越是想掙扎,越是被勒得生疼,勒出瘀青也無能為力。
她也就干脆任由這根繩子嵌進四肢,扼住喉嚨。
[拾玖]
他弱冠那年她也及笄了。
同樣是成人禮,他有,她卻沒有。
笑話的是,她卻有一場葬禮。
他謊稱她重病身亡,許多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都參加了她的葬禮。
那天城里洋洋灑灑的紙錢如同滿天飛雪,她站在屋頂上看著送葬的隊伍,一時間啞然失聲,她似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葬禮了。
許久年前,柳家滿門被屠,而柳家祖先是開國元老之一,因此他們家算得上名門望族之后,長輩教導(dǎo)小輩民為國之基礎(chǔ)、愛民須如子國之根基才能穩(wěn)健諸如此類的話,更是在大荒的年頭里贈粥濟民;蛟S因為柳家積下的口碑,百姓們自發(fā)地葬了尸首,辦了葬禮,她那天坐在他的白馬上,看著儀仗隊遙遙走遠。
柳家那么多的鐵血烈士,錚錚鐵骨,這般豪烈的血流到這代,卻生出她這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無恥敗類,若是柳家列祖列宗地下有眼,恐怕也是恨不得硬生生掐死自己吧。
她一時間竟然無以面對。
她本非螟蛉。
[廿]
“螟蛉,以后你就不用在外面拋頭露面了,跟著我就好!彼鸬暮诎l(fā)及腰。
她看著他眸里的黑色如同深夜之中的靜謐,叫她看不透這黑色之中的情緒。
她伸出手,鬼使神差一般的拂上他的眼角。
冰涼的夜色寂靜無聲,她的指尖也冰涼冰涼。
“螟蛉?”他也不動,笑著看她。
她恍如驚醒,匆匆收回手,低垂下頭。
[廿一]
他當上武林盟主,帶著崆峒眾人站在華山之巔。
她站在一個陰影里,摘下面具,少女秀氣的眉目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下,她看著他少年兒郎,意氣風(fēng)發(fā),看著他白衣翻卷,無風(fēng)自動,看著他身后落日余暉,逆光而立。
她看得入迷,入迷到甚至沒有察覺到身后站著一個人。直到蒼老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柳娉?
[廿貳]
柳家當年是崆峒派滅的。
或者說,是黑衣人滅的。
她從未料想到自己賣命的、她心甘情愿效忠的那個人,竟是兇手。
那個楓樹林里笑顏溫潤儒雅的少年,竟是屠門慘案的兇手。
時間太厲害了,厲害到把歲月長河里的她磨去了棱角,磨光了滿懷壯志,磨掉了最初悸動。她的面目全非,全是拜他所賜。
可她不怨,一點都不怨他。
他讓她免遭顛沛流離,讓她縱使一夜間從枝頭跌落也能綾羅綢緞香車寶馬溫香軟玉,讓她能文能武讓人羨艷。
柳家若是未滅,她定已紅袍在身,翠珠盈頭,一手或女工或書畫的文雅本事,定是胭脂水粉梳發(fā)打扮的好姑娘,定然有個推心置腹的姐妹或丫鬟,再不濟,也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閨房小姐。
可她不悔,不悔當初同意和他走。
這些年他曾在房頂上陪她看星星望月亮,曾在她發(fā)燒得神智不清時喂她喝藥,曾在她夜半驚醒的時候安慰她不要怕。
他們之間卻似有一條鴻溝。他不跨過來牽她的手,她便不敢自行越過去,越來越多的等待讓她忘了到底在等什么,多到她透不過氣也等不到他走過來。
她想,她大抵是喜歡他的吧。
[廿叁]
“那又如何?”她瞇起眼看男人詫異的臉,右手袖口中的匕首迅速抵在對方背心,無聲用力送入對方體內(nèi)。
攻其不備。
她扭斷男人的脖子,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后悄悄離去。
他是惡人又怎樣,滅了她滿門又怎樣?
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又有何畏懼?
柳娉。白螟蛉。
哪怕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也愿意成為后者,此生此世,能站在他身后,哪怕滲入黑暗,又怎樣?
她雖本非螟蛉,但甘為螟蛉。
若不為螟蛉,那她又有何用?
[廿肆]
他果真應(yīng)了她當初的揣測。
他在揚州買了府邸,武林盟主的宅子,除了華美還多了一分氣派。
坐北朝南,山靈地杰。
此外,他還娶了妻。
他的妻子叫石嫣。
她見過,很溫婉淑良的閨中女子。
那女子繡得一手好女工,秉性也討人喜歡。再加上是朝廷宰相的次女,千金小姐卻無驕縱之感,更讓人歡喜。
他新婚那夜,他師傅端坐高堂,老人家看小夫婦拜天地笑得不亦樂乎。
江南院落,屋頂此起彼伏,像黛色的山巒。
江南本多雨,但他成婚那天是個晴朗的好日子。
她便坐在一處房頂上,黑色如墨的衣服,烏黑的面具,遮著看不見表情的臉。
她從前一天晚上便坐在上面,什么也不做,只是發(fā)呆。
到了日出的時候,云霏皆散,她仍坐在上頭。
看著迎親的隊伍走出厚重的大門,看著他站在門口紅袍在身等新娘子,看著迎親隊吹鑼打鼓地把新娘子用八抬大轎抬進正門。
她想到,好像她一次都沒有從正門出去或進來過,一次都沒有。
她怔怔地盯著院落里站在正廳門口迎接八方客人地他,他的眉眼沒怎么變,依舊笑得恰當好處、溫潤如玉,只是昔日的白衣成了喜服,喜服上鴛鴦嬉戲,好不快活。
她又坐當傍晚,看著新娘子從一間屋子里出來,看他們走進正廳,看他們拜完堂,看新娘坐在屋子里等他。
她知道以他的武功和觀察力一定清楚她在哪里看著他。
她也在等他,等他來見自己,等他新婚之夜前來見自己一面。
她不知道自己何來自信,卻卯足了勁等,不知在和誰拗氣。
她一直坐在屋頂上,看五彩繽紛的彩霞一層一層地蒙住西垂的夕陽,看太陽落山后的余暉撒在揚州城上如鍍一層金光,看夜幕降臨皓月躲在黑紗似的云朵后頭不肯露臉,看月亮直勾勾地懸在烏黑的夜空里散發(fā)幽幽的銀光,看第二天的太陽伴著雞鳴從群山疊巒后蹦出來。
她等了一晚上,等了他一個他的新婚之夜。
他陪著他的美嬌娘安穩(wěn)入眠,她卻在屋頂上冷漠地看過一天揚州城的變化。
她發(fā)上結(jié)了一層早露,她不為所動,只坐在那里。
她在等一個等不到的人,等一句等不到的話。
[廿伍]
“公子請小姐回房歇息,這樣傷身體!鄙砗笠粋身影隨一陣風(fēng)落在瓦片上,只輕微發(fā)出一聲青瓦相碰的聲音。
她的睫毛輕輕顫了顫,然后無聲地點了點頭,從濕漉漉的青瓦上站起來,卻因坐久了麻木的雙腿而輕輕打顫。
他們總是叫她小姐,她就似乎真把自己當成了白家的小姐。
她像一片掛在樹枝上的枯葉在屋頂上搖搖晃晃,她背對著屋頂上的另一個人,一天沒有進水進食的喉嚨發(fā)出的聲音像裂開的錦帛一樣:“喊我名字!
那人不答話。
“喊我名字!”她聲音冷若冰霜。
“白螟蛉!
“再喊一遍!
“白螟蛉!
“再喊一遍!
“白螟蛉!
“再喊……”
話音未落,她便從屋頂上生生的跌了下去。
她眼前青色的瓦、白色的墻、紅色的窗貼和滿地的爆竹屑漸漸地糅在一起,變成滿眼灰色最終沉入黑暗。
[廿陸]
白螟蛉。
他的姓氏,他給的名。卻是她的名字。
白螟蛉,天可憐見,她和他之間居然還有這樣小小的天長地久。
“白螟蛉!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已躺在自己房里。她伸手摸了摸面具,還在。
她睜著眼睛躺在床上,雙眼空洞。
“白螟蛉!
她不說話。
“白螟蛉!
那人還在不斷重復(fù),她只覺得沒他叫著動人。
那兩個字,在他口中就像變得柔軟無比,香甜誘人。
她默默閉上眼,再一次在那人不斷叫著她名字的聲音里頭入睡。
那人等了片刻伸手取下她的面具。
兩行清淚直直落入鬢發(fā)。
[廿柒]
她最后什么都沒有說,他也什么都沒有講。
她只從旁人處聽到了他決定娶那個女子的故事,是他心甘情愿的。
他去京城石府做客,在院落里看見了這個女子滿臉狼狽相地爬在樹上,把手里一個軟綿綿的小動物往樹上遞,樹上一對喜鵲嘰嘰喳喳繞著她飛來飛去。那女子嫣然一笑,說:“小鳥兒乖喲,不要再掉下來了,當心野貓子將你叼了去,當飯吃了!”樹底下抬頭焦急擔(dān)憂的丫頭堆里混著一只黑色虎皮的小貓,似是不滿的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他看著覺得好笑,他身旁的大人面子上掛不住,只得打圓場說道:“小女生性頑劣,叫公子見笑了!”
“哪里哪里,小姐心地善良,真叫人喜歡得緊。不知令媛是否及笄了?”他抬頭盯著那個身著鵝黃色衣衫的女子,眼里的寵溺溢進陽光。
他走到樹下,問那女子怎么下來,看那倩影女子一臉窘迫,他便足尖輕輕一點地,悄然躍身上樹,抱著那像小動物一樣滿是靈氣的女子翩然下樹。
他去石府提的親,說看中了那女子的善良靈氣。
她無言以對,那種靈氣,她沒有,那種善良,她自是求也求不得,那種小女兒家的執(zhí)拗好笑,她倒是曾有過。
那年那日,一頂紫云盔、一件鎏金甲,她在他眸子里曾東躲西閃,不敢抬頭看他的眼里的喜歡和寵溺。當初她對他最大的喜歡,便是能見著,能站在身旁,他那樣干凈溫潤的人,她便是多看了幾眼,也都是罪惡。
如今紫云盔在崆峒山上,鎏金甲在墻頭上成了裝飾品,她作為女兒家應(yīng)有的姿態(tài)情緒也全被日復(fù)一日的消磨殆盡。
她不像良將忠臣柳家之后,他夫人才像,溫婉賢淑、善良可人。
她想,興許他是喜歡過她的。
可她的好漸漸磨滅之后,他便不喜歡了。
可她是為了他才變成這般模樣的。
她聽完后一時失聲,竟不知要說些什么。
她想,既然他愛那個女子,要護那個女子,她便遵命。
后來,他白天常常出門,帶了許多人,卻唯獨不帶她。她就坐在最高的房子頂上,看他的妻在院落里的一株楓樹下繡巾帕。
暗暗看著那個明媚如春光的女子,暗暗羨慕陽光下光明正大坐在樹下的女子。
她一失神間,恍惚將那女子當作了自己,還當真以為是自己和他相愛情濃。
[廿捌]
“螟蛉!彼麊舅
她向前一步站到他面前,眼中如蓋薄紗,看不出喜怒。
“她是個好姑娘,一個人從北方嫁過來,直率不會繞彎子,一個丫鬟都沒帶過來,怪寂寞的!彼粗崞鹉桥訒r不經(jīng)意勾起的嘴角,“你有空便去陪她說說話吧,我不想瞞她什么。我過兩天要出次遠門,放心不下她,就麻煩你照顧了!
她不自主地眨了一下眼,隨后沉寂了一會兒,才重重點了一下頭。
那個女子的確討人喜歡,得知真相后跑過來拉住她的袖子“螟蛉”、“螟蛉”地喊。
她在他面前用手背輕輕拂過那女子紅潤的臉頰,冰涼的手卻被那女子一把反手握住牽著。
她頓了頓,張了口,冰涼的聲音響起:“嫣兒!
他看著那女子的欣喜,自己也笑得歡喜。
她想,他開心就好了吧,這就夠了吧,還有什么好奢求的?
[廿玖]
她后來要求和其他黑衣人一起出去行動,他也答應(yīng)了。有時棘手的任務(wù)會派她去協(xié)助。
可她的行為卻讓其他人摸不著頭腦,完全不必受的傷,她偏要受,完全不必吃的苦,她卻要硬生生吃下來。
敵人一劍刺過來,她不偏不讓,把左肩迎了上去,再貼身把右手上的劍對著對方胸口生生刺下去。
吃了痛也不吭聲,任由血蜿蜒蛇形,卻被石嫣發(fā)現(xiàn)拖到房里上藥。
她頭一次看到他的新房,漫著一種說不清的芳香,也盈著一種胭脂水粉的味道。
原來女子的房間,應(yīng)該是這樣的。
在檀木上鏤著孔雀紋路的梳妝盒,木質(zhì)的眉筆,銅制的鏡子。
都是水鄉(xiāng)溫婉的美。
那女子蹙著眉,仔細小心的模樣讓她不知所措,只僵硬地坐著任由對方擺弄。
柳家如未覆滅,她定也自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女兒情態(tài)。
他和他妻子的故事里,必然全是陽光和鳥語花香吧。
一個會反復(fù)將人的臂膀卸下裝上,一個會把落下樹的幼雛放回窩里。
她和那女子,大不相同。
[叁拾]
她以為他是水灣的鷺,他卻執(zhí)意要當草原上的鷹,傲視群雄。
她最大的野心是他,他的野心卻是江山。
他們的招兵買馬似是被誰先行得知,他們的兵馬在返回途中遭了伏擊。
他大怒。
他手下有人看到有女子與陌生人在府邸偏門后的巷子里竊竊私語。
他變第一個想起了她。
這本無可厚非,知曉他一舉一動的女子,除了她理所應(yīng)當,再無他人。
她被押到他面前時不吭一聲,也毫不掙扎。身后的人讓她跪下,她便撲通一聲跪下,膝蓋和冰冷地地面撞出一聲悶響。
他說:“你有沒有出賣我!
她不作聲,默默看著自己衣服上騰云駕霧的各種小鬼。
他輕啟薄唇,只說了兩個字:“劉娉!
她如同被雷霆擊中,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果然他都知道,她一舉一動他全都知道。葬禮時的失神,華山上的尸首,再入揚州城城門時的顫抖。他全都知道,可他全都不說。
她不知要說什么,她若當真是他妹妹,從頭到尾都是螟蛉,怎么落得今天這個地步。
她沉默著不說話,他卻惱羞成怒。他一把將跪在地上的她推翻在地,右手掐住她纖細到幾乎一捏就斷的喉嚨。她的后背重重磕在冰涼的地上,她無聲地看向他的眼底。
那雙幽深得不見底的眸子,那雙總是溢滿笑意的眸子,那雙對她曾裝著寵溺的眸子,如今倒映著她躺在地上、三千青絲鋪散開的模樣。
她也不掙扎,仍由自己的命脈弱點被他捏在手中。她想要不要說些什么,卻被脖子上的壓力壓迫得發(fā)不出聲音。
他逆著光,仍舊是記憶里的少年模樣,只不再對她風(fēng)清云淡。
“你走吧!彼鹕恚淅涞卣f。
[叁壹]
“朝廷重臣唐海、李子浩勾結(jié)崆峒派孽人賊子白遙密謀造反,今日譴三百輕騎,將亂臣賊子速速拿下!”
[叁貳]
她走得那天,什么都沒有帶走,因為屋子里所有東西都不是她的。
劍,是他在她初戰(zhàn)告捷的那日送她的。
衣,他曾在許多年前寂靜無人的黑夜里抱著穿著黑衣的她靜靜不說話。
鎏金甲,也是他許多年前賜給她的。
她唯有兩件不得不帶走的,他給的東西,就是武功和名字。
[叁叁]
得知他死訊的一剎那她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她未出揚州城,被他手下的黑衣人極快的找到了。
那人的面具破裂,少年的面孔蒼白發(fā)青、嘴唇發(fā)紫,站在無光的深巷里微微發(fā)顫。
“小姐,公子……最后交代讓屬下找到你……公子……請你保護好…夫人。”那人直直跌倒在地,沒有讓她救自己。
她站著不動,掐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是痛的,不是夢。
武林盟主,就這么……死了?
恍惚間走出巷子,揚州城早晨的陽光明媚憶舊,街上的小攤小販還在高聲吆喝,匆匆行走的行人眉眼間是人間煙火的氣息,剛被打開籠蓋的擺滿饅頭的籠屜發(fā)出一聲誘人的聲響。
一切都與昨天的揚州城無異,她卻冷得遍體發(fā)寒。
[叁肆]
為了不引人注目,她摘了乖張得黑色面具,換上了帶著面紗的斗笠。
她回了一次白家的府邸,卻一個活人都沒有見到。
人,大約都是這樣的吧,墻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
昔日里滿是丫鬟侍童匆匆來往的院落里,如今冷冷清清,只剩院中央的一株楓樹,在初秋的風(fēng)里瑟瑟地作響。
她失了神,他娶妻那會兒還是春和景明、鳥語花香的季節(jié),她初次正大光明站在他妻子面前那會兒還是盛夏,他惱羞成怒逐她出門時,原來已經(jīng)初秋了,只不過院子里的楓樹還未紅,她便以為時光還未改。
她從屋頂上翩翩落下,從院里走到厚重的大門處,再走向院落中央的楓樹,一步一步,走得每一步都在微微發(fā)抖。
原來是這種感覺,原來是這樣,初秋的楓葉微微泛紅,兩旁是江南秀美的白墻青瓦。
她頭一次在他的院落里光明正大地行走,可這院里,卻沒有他的氣息了。
她匆匆走進他的新房,只見房里仍舊干干凈凈。
梳妝盒、眉筆、粉餅、簪子、項鏈、綾羅錦緞的衣裳,卻都整整齊齊地羅列著,卻唯獨不見了他心心念念惦記著的妻。
桌上擱著紙筆,信紙上的字早已干了,筆尖的毫早就干硬了,硯臺里的墨完全凝固了。紙上的字娟秀婉約,寫的是一首詩。
不像被擄走的。
石嫣。她心中默念這個名字,走出房門,關(guān)上房門時,房里的幽香仍舊未散。
[叁伍]
她自始至終也未想到,他生前如此一個雋美溫潤、瀟灑翩躚的人,到臨頭卻落了一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揚州城的布告欄上貼著他密謀造反卻陰謀破裂的告示,揚州城城墻外掛著他的尸首,尸身落在地上,身上的白衣滿是血污。
她一直以為自己看破生死,卻驚覺,自己從未看破他的生死。
她買了馬匹,連夜將他的尸首偷出來,隨后便匆匆御馬飛奔向城外。
她把他的尸體埋在了那片他們初逢的楓樹林里。
她白皙纖細的手,在混著石子沙礫的泥土里一遍遍重復(fù)著刨土的動作。
她想了很多。
想到那年她在楓樹林里第一次見到他時,他說他帶她走。
她想到他教她扎馬步時十五六歲少年模樣卻愣是擺出一幅老頭子腔調(diào)的滑稽。
她想到他為她戴紫云盔、穿鎏金甲、系平安玉時的呢喃細語。
她想到他拿走她酒盅的溫柔笑意。
她想到他成為崆峒掌門時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模樣。
她想到他在她徹夜無眠時坐在她床畔抱著她不言不語無聲心疼讓她動容。
她想到他喚她名字時的誘惑人心的聲調(diào)。
她想到他不愿讓她拋頭露面讓她跟著他的體貼。
她想到他后來娶親時的笑,提起夫人時的笑,想到他對她的兇狠。
他的溫柔鄉(xiāng),即是她的英雄冢。
她知道他早已不復(fù)當年的少年模樣。
她知道時間篡改的永遠不止一個人的容顏。
她明明都懂,卻仍舊拼死效忠。
[叁陸]
她快要失去他的時候心里頭裝的全是他的壞,她真的失去他的時候心心念念的卻全是他的好。
她想,這就是報應(yīng)。
她害多少人失去親友、失去重要之人,老天便要她失去最重要之人。
她跪倒在他墳前,未語淚先流。
[叁柒]
她將下巴抵在他妻子的肩上,看著眼前銅鏡里的兩個人。
一個濃眉大眼,紅唇嬌艷欲滴。
一個柳眉杏眼,臉色蒼白勝雪。
她要找她其實極其容易,揚州城里的北方廚子不多,稍加詢問便可猜出那女子深藏何處。
“他臨死前派人來找我,讓我保你周全。”她輕聲說,聲音被窗外吹入的風(fēng)吹得四散。
那女子姣好的妝被淚沖花了,雙手掩面而泣。
“可你卻給官府通風(fēng)報信,害死了他!彼又f,“石氏三代忠良,我不信宰相大人會無緣無故與公子交好。我本以為是他狼子野心想要江山,原來是將計就計派你來當了細作!
她挽住那女子的脖頸,偏過臉看著那女子:“嫣兒,他手肘處的傷深可見骨,似是獸夾所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那女子卻不答話。
“那賊子中了能讓人內(nèi)功受損的毒,自然是甕中之鱉,手到擒來!彼砗笥袀聲音驀然響起。
她回過頭,燭火的影在她身上的白衣上跳動。
那人執(zhí)了把紫竹扇,穿著暗紅色的袍子。
她也不慌不忙,從袖口撕了塊白布系在腦后的長發(fā)上,將發(fā)束起,冷聲說道:“毒從何來?”
“藏在你身后那位的胭脂盒里,放在臥房里,”那人搖著扇,眼角下一點朱砂痣被燭光襯得妖冶,“本只是想拖一陣子再換別的方法,誰知竟無人發(fā)現(xiàn)胭脂盒的味道有異!
那男子面容有些眼熟。
她輕輕一笑,說:“我居然要勞駕石家大公子來捉拿,真是折殺我了!
那男人倒不言語,笑得狡詐。
她警惕得盯著那人的動作。
“咳啷”一聲金屬聲響,她的雙臂被形似獸夾的鐵鉤鉤住。
那男人向前走了幾步,暗紅色的袍子上披著參差不齊的發(fā),那扇子慢悠悠的晃,發(fā)絲微微飄動,那人盯著她的驚愕的表情,笑道:
“來的,可不只我一人吶!”
[叁捌]
“你的武功是白遙親自教的,那捉你的辦法,也得如法炮制才行。”那人走到桌前自顧自坐下,給自己到了一杯茶。
她緩緩后退,坐在窗欄上,看著那男人身后一字排開的紅袍士兵。
其中兩個,拉著拴住鐵鉤的鐵索。
猩紅的血漸漸從白色的衣衫上滲開。
她坐在窗前,三層樓高的風(fēng)吹著她的青絲在腦后飄蕩。
“他要一雙手,來給妻畫眉,給自己穿龍袍,給臣子批奏折!彼抗鉂u漸飄遠,輕蔑的笑掛在唇角,“可沒了他,我舍不得雙手作甚?”
她向后一倒,在女子的驚呼聲中從窗口翻下樓,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叁玖]
男人搖著扇,看拉上來的掛著血肉的鐵鉤,笑得詭異:“有意思,真有意思!
[肆拾]
她拖著殘手,倒在白家院落中央的楓樹下。黑夜里的夜風(fēng)吹得楓樹颯颯得響。
她輕輕笑了一下,笑到輕不可聞。
她知道會被抓住,最后一定會,她清清楚楚知道?伤齾s選擇了這種魚死網(wǎng)破的極端方式逃跑。
她將頭抵在楓樹粗糙的枝干上,看頭上的楓葉已有似火模樣的雛形。
他要制她,她便受制于他。
可是其他人,休想。
[肆壹]
天微微亮,東方泛出魚肚白的時候,白府的大門被撞開。
她看著魚竄而入的紅袍士兵在紅楓樹周圍排成一個包圍圈,不禁懷念起他在的日子里。他在的時候,院子里一直很熱鬧,卻不吵。
稍過片刻,紅袍的石家少爺便搖著扇子踏進了白府:“還逃嗎?”
她瞥了那人一眼,不說話。
“不愧是江湖上讓人聞風(fēng)喪膽的冷面修羅啊,對別人心狠手辣,對自己,也毫不手軟吶!”那人走到她面前蹲下,手放在她鮮血淋漓的臂膀上,重重一捏。
她咬住下唇,皺著眉,發(fā)出一聲悶哼。
他對著周圍的兵士說道:“蒙上眼,帶走!
[肆貳]
石嫣到牢里看她的時候被她手臂上的森森白骨和模糊的血肉嚇得聲音發(fā)顫。
“螟蛉……”
“是嫣兒吧?”陰冷潮濕的地牢里,她躺在干枯雜亂的稻草堆上,雙眼被黑色的布蒙住,曾經(jīng)烏黑秀麗的頭發(fā)如今雜亂地腦后鋪散開來,三千青絲,一副雜亂模樣。
石嫣跪倒在囚房旁,啜泣不已。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么?”她幽冷的聲音響起,“還會嫁人么?”
“我有身孕了,我有了他的骨肉,以后便是到老到死,我也不會改嫁了!”石嫣雙膝跪地挪到她身旁,將她的頭擱在自己腿上。
她露出一個堪稱溫暖的笑容,說:“那很好,他很愛你,你要好好待他的骨肉。教孩子像你一樣,成為一個善良寬容、充滿靈氣的人。孩子的名字可取了?”
石嫣哭著把頭搖著,說:“還沒呢,螟蛉你取吧,我不配……”
“若是男孩,便叫白義云,愿他義薄云天,善待他人,”她氣若游絲,聲音幽幽地響,“若是女孩,便叫白安然,愿她安定富足!
“好……好……”石嫣抹著淚,匆匆點著頭。
“嫣兒,”她偏了偏頭,“喜歡江南么?”
“喜歡…我喜歡…”石嫣哭著,泣不成聲。
“江南啊,我最好的記憶,是從這里開始的,如今也理應(yīng)在這里結(jié)束了,”牢房窗口處的光默默籠罩著她,“江南好…江南好啊…風(fēng)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呵呵…能不憶江南?”
“嫣兒,”她又開口,“等我死了,把我葬在揚州城外的楓樹林里頭。”
“螟蛉……螟蛉……”石嫣哭著,卻被后來步入牢房的男子帶了出去。
那個男人看了一眼躺在地上還笑靨如花的人,說:“當今圣上念你是忠良之后,賜你一杯鴆酒,免受身首異處之辱!
她被人從地上拽起,灌下毒酒,再重重摔回地上。
她突然覺得很安靜,整個天下都安靜了,她突然想到了他。
想到了她和他那段最好的年華。
[肆叁]
那天晚上,她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里,她仍是十歲模樣,綾羅綢緞,臉上滿是煙灰,卻稚氣靈動。
他立在楓樹林里頭,束起的發(fā)輕輕飄蕩,白衣上繡著騰云仙鶴,衣帶上嵌著一枚玉佩,玉佩里頭刻著崆峒山的瑰麗巍峨。
她看著他眸里的楓紅得似火。
她走過去,拉著他的衣袖,說:“娶我為妻。”
他便笑著蹲下來,撥開她額前的碎發(fā),在她額前落下一個溫暖的吻。
[終]
她初見他那天,他一襲白衣,翩若驚鴻。
他的鮮衣怒馬,玉貌朱顏,后來成了禁錮她一生的枷鎖。
她甘之如飴。
斯本螟蛉,亡亦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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