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蒼黃的天，一道厚厚的宮墻將宮外的春色阻隔。

　　我是一個身份卑微的浣衣宮女，12歲入宮，如今已是5個年頭，在這到處尓虞我斗的深宮中，我處處小心，步步驚心。真向往，宮外的自由世界，那里的風，肯定比宮內(nèi)的舒爽，那里的陽光，一定不似宮內(nèi)的怎么照都不暖，那里的春色，一定很美很美。

　　“采萍，發(fā)什么呆呢？快來浣衣，西宮娘娘的衣服，要得急�。　�

　　浣衣嬤嬤尖利的聲音又響起來了，我嘆了口氣，留戀的再看了一眼伸入宮墻內(nèi)的一枝桃花，轉(zhuǎn)身而去。

　　我厭倦極了我的工作，每天都是不停地替嬪妃、公主們浣衣那些華貴精美的衣物。我曾摸著那些做工精美、裝飾華麗的絲衣慨嘆，我們窮其一生，我買不起上面的一顆珠子。沒有哪一個地方，能比宮里更加的差距明顯。

　　但越是珍貴，越不能怠慢，越要萬分小心的浣。浣好了，賞金總是有一點的，但若是浣不好，便是拿性命去受罰。

　　浣衣局就曾發(fā)生過這樣的事，一個新來的小宮女僅僅因浣衣時不小心將一個當時正得寵的妃子的衣物上的一顆玉珠掉落，就受到了責罰，杖責四十。宮里的責罰何其嚴酷，尋常十杖便能讓人一個月內(nèi)下不了床，何況四十？于是，小宮女甚至來不及將她的名字告訴我們，便因那一次的杖責成了宮里無數(shù)的悲劇之一。

　　一個花一般的生命，就這樣凋零了，我無力去改變，甚至連求情的資格我都沒有，在宮里呆得越久，心就越發(fā)麻木了。我能做什么呢？游戲的規(guī)則從來都不是我制定，我只是游戲里的一個小人物，自身都難保。

　　二、

　　每日浣衣完畢，我最喜歡的事，便是去浣衣局后的小院靜坐，我喜歡望著宮墻外的天空發(fā)呆。

　　得不到自由，那么能夠偶爾仰望也好。

　　三、

　　又是一年蕭瑟秋。

　　宮苑里的樹葉蕭蕭而落，寂寞的飛舞，卻始終飛不出這高高的宮墻。

　　忽而，一片紅葉悠悠飄落至我眼前，我心中一動，伸出手接住了它。

　　撫弄著手中的紅葉，我想著，紅葉至秋而落，可是我的自由之秋，什么時候會來呢？

　　25歲，我能等得到么？

　　心下凄凄然。默默的轉(zhuǎn)身回房，取出許久未動的筆墨，小心的在紅葉上題了一首詩。

　　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最后一筆落下，才方覺臉上冰涼，淚水不知何時，已然滴落。

　　復至御溝旁，將紅葉投至水中，沉默的看著它遠去。既然自己不能出宮，那便讓這紅葉攜著我的愿想，流出去吧。

　　四、

　　按部就班的又過了幾日，我再次到浣衣局準備浣衣時，便看到宮女們都圍在一起嘰嘰喳喳的不知在說什么。

　　我向來不喜熱鬧，笑了笑便要去浣衣。

　　一個新來不久的小宮女發(fā)現(xiàn)了我，小女孩是雀躍的性子，當下便興奮的朝我喊道：“采萍姐，快來看那！這里有片葉子上面寫了首詩哎！”

　　我聞言一怔，夾雜著些許驚喜些許不確定：“紅葉題詩？”

　　“是呀，我們剛剛來時便發(fā)現(xiàn)有片紅葉息在御溝旁，上面好像有字跡，于是便拿起一看，上面果然題了一首詩！”

　　我按住自己激動緊張的心情，喚道：“拿來我瞧瞧！”

　　小宮女們都知道我算是宮里老資歷，當下也不再哄鬧，乖乖的將葉子遞給了我。

　　果然，紅紅的葉上，題了兩句詩。

　　曾聞葉上題紅怨，葉上題詩寄阿誰？

　　看著那兩句詩，我竟一時怔在了那里，不知何言。

　　“你們都在干什么呢？怎么還不開工？！”嬤嬤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尖利刺耳。小宮女們見到是嚴厲的嬤嬤，便一下子四散開來，各做各事去了。我趕忙收起手中的紅葉，藏至袖中，轉(zhuǎn)身便要去浣衣。

　　剛剛轉(zhuǎn)身，便聽到嬤嬤的聲音再次傳來：“采萍，你過來�！�

　　我不知何事，只得小心藏好了紅葉，惴惴的跟上。

　　原來嬤嬤要和我說的是十日后便要開始的宮廷群宴。每五年，宮里便會開這么一次群宴，意在給宮里多些生氣。這群宴，是針對后宮下人而開的，每個宮苑或者局司都要獻上一個節(jié)目，獲勝者，即可得到一個愿望。今年，我們浣衣局也要獻上一個節(jié)目的，原來是局里最美麗的玉兒去的，不知為何，竟在昨天發(fā)起了紅疹，太醫(yī)院的人已經(jīng)看過，說沒有半月，是不消的。容顏已破，如何再能面圣。于是嬤嬤不得不另選人。便選到了我。

　　我本是不愿的，這頭籌，哪是那么容易拔的？現(xiàn)如今，玉兒還未表演，便已遭奸人暗算。深宮里的險惡，我見得還少么？一步不慎，便是萬劫不復。我雖有一點才藝，卻無那自信，能在百花齊放中獨秀群芳。

　　嬤嬤似是等我回答等得不耐煩了，語氣也變得重起來：“采萍，這可是我千辛萬苦才給你爭來的機會，你可要好好把握，小心著掂量，如果就此飛上枝頭了，可別忘了當初是誰提拔你的就行�！�

　　我咬咬嘴唇，想到了袖中的紅葉。如果，如果，我能得到頭籌，那么要求出宮，應該是可以的吧。只為了紅葉上的知心人，只為了宮外那夢寐以求的自由，我一定要，搏一次，就算失敗，我也無悔了。

　　于是，我抬起眸子，看著嬤嬤脂粉濃厚的臉，堅定的說道：“我去。”

　　嬤嬤頓時眉開眼笑。眼角有脂粉蓋不住的無情皺紋。

　　五、

　　我仿佛成了浣衣局的寶。

　　從我答應并準備節(jié)目開始，嬤嬤因前面有了玉兒的教訓，便將我小心的保護了起來。飯菜要驗過，不經(jīng)允許，任何人不得靠近我的小房。我也被嬤嬤千叮萬囑的不要出去走動。

　　我自是知道群宴的重要的，更想得到那一個愿望，是以便絞盡了腦汁的想節(jié)目�？粗巴饧娂娢栉璧穆淙~，再次凝視手中的紅葉，題詩，紅葉題詩。。。我忽然靈光一閃，一個主意浮上心頭。唇角彎彎，十天的時間，自由也許不遠了。

　　我再去了一次御溝，飄去了一片葉子。上面只有一句話。十日后，城門見。

　　日子過得很快，也許是嬤嬤的嚴密保護，或者我這幾年在宮中的人緣還是有點兒的，這十天里，風平浪靜。

　　群宴設在御花園�；实垡彩侨サ模髮m妃子，也幾乎全都到場。這一晚，大家都濃妝艷抹，御花園里一時各種香氣彌漫。

　　我遙望著那看不真切的一抹明黃，悄悄握緊了拳頭，成或敗，只在于那個人的一句話。

　　宮里的節(jié)目永遠都是歌舞上陣，毫無新意，果然，排在我前面的幾個節(jié)目，都是或歌或舞。這些，皇帝自然是看得多了的，于是幾個節(jié)目下來，他已經(jīng)有些不耐之色了。

　　到我了。

　　在臨時搭起的舞臺上，已有人擺好一面素色屏風，旁邊是一個小架子，上面盛著濃黑的墨汁�；实垧堄信d致的看著舞臺，似乎被吸引了注意回來。

　　只聽一陣悠遠的簫聲響起，我著束身白紗衣翩翩舞著上了舞臺。玲瓏水袖一拋，在空中劃出一個完美的軌跡，落下時我盈盈朝著皇帝的方向微微躬身，算是行禮。

　　隨即我手腕一抖，水袖再次舞出，腳下叮當叮當?shù)捻懼娙私酝l(fā)出聲響的地方看去，原來是我腳踝各自系著一串小鈴鐺，隨著舞步的變換，叮當叮當?shù)捻懼�，甚是悅耳。和著悠遠的簫聲，竟也無比的合拍。

　　我柔軟的舞著，當鈴鐺的清脆聲終于將眾人的注意吸引至我身上時，我便開始了這個表演的重頭戲。成敗，就在一舉之間了，而我的心卻沒有絲毫的緊張，出奇的平靜。

　　手腕小心的使著巧勁兒，軟軟的水袖便聽話的雙雙襲向屏風旁邊的墨硯，沾了濃黑的墨汁，我咬著牙一邊舞動著一邊用水袖在素色屏風上作畫。

　　長袖一掃，素色屏風上出現(xiàn)了一抹遠山的形狀，似有似無，若隱若現(xiàn)。清致悠遠，一揮而成。再一掃，濃墨染于屏風，厚重而大氣，近山在即。薄汗已出，我咬牙繼續(xù)，接下來將是細活兒，遠近山已成，山間隱約可見溪流，只是這畫上，還少了一樣東西——生機。水袖再揮，眼花繚亂，不過一會兒，從屏風邊緣已伸出幾支小樹枝，一只鳥兒棲息在上面，另一只鳥兒撲楞著翅膀去逗另一只小鳥。

　　自然之景，大好山河，生機靈動，賞心悅目，傳世千秋萬代。

　　畫完，我已是一身薄汗，這一舞，可是花了我全部的力氣，既要使巧勁控制水袖及墨汁不能灑出，還要用柔軟的水袖舞出如此細致靈動的畫，著實考驗功夫。我做完不著痕跡的掃了眾人一眼，見大家都已是一派欣賞之色，皇帝也是微微帶笑的看著我。我心下便有了底，松了口氣，這十天的日夜練習，終是沒有白費。

　　只見皇帝站起身，看著我拊掌大笑道：“想不到這深宮之中竟有如此奇女，好一副山間戲鳥圖，果是栩栩如生，比當今天下第一畫師還要勝出幾分啊。朕現(xiàn)在宣布，今日這群宴頭籌，非你莫屬了！”

　　皇帝此話一出，四下里便有不少人臉色便變了，人群里有細碎的議論聲傳出。也是，她們還未得以獻藝，便因我的這一表演，讓皇帝破例未等群宴結(jié)束便宣布了結(jié)果，使他們精心準備了許久的表演再無一拼的機會，她們?nèi)绾尾粣溃?br>
　　皇帝昂首站定，俊目一掃，威嚴盡出，四下立馬噤聲。我跪下行禮，雙手絞著水袖，等著皇帝的話。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溫和的開了口。

　　我愈加恭順：“回皇上，奴婢是浣衣局的韓采萍�！�

　　“你希望朕賜你什么金銀珠寶？”皇帝依舊是溫和的聲調(diào)。

　　我微微側(cè)首看了一眼嬤嬤，只見她雙眼亮晶晶的盯著我，不斷的朝我眨著眼睛，我知道她眼里的信息，那般貪婪的目光，誰會看不懂呢？

　　我垂下眸，暗自咬了一下唇，終于鼓起勇氣抬頭看向皇帝帶著笑意的臉龐，聲音里帶著一絲堅毅：“請皇上，恩準奴婢出宮�！�

　　皇帝似乎怔了下，但是很快便恢復了溫和的神色，竟沒有問我想離宮的原因，只是應道：“你這要求果然率性，朕允了！”

　　我喜不自勝，忙低下身子，伏地謝恩：“多謝皇上恩典！”

　　群宴自是比不下去了，頭籌已定，再比也沒什么意思，況且皇帝的話里已有散會的意思，后面準備了節(jié)目的人，也不知如何是好，上臺也不是，不上臺也不是。

　　還是皇后看出了場子的氣氛，便開口圓場道：“太后和皇上看了這么久，也累了，既然第一已定，那便各自回去吧。”

　　眾人有序的四散，待皇帝嬪妃們遠走，嬤嬤瞪著血紅的眼睛，疾步走上舞臺，氣得顫抖的伸出手指猛戳我的額頭，語氣里滿是憤怒：“你這白眼狼！我呸！老娘千辛萬苦保你表演，你就這么對待老娘！你出宮有什么用？啊？如果剛剛你提出要賞賜，那就是一輩子都享用不盡的財富��！你25歲出宮后就能夠憑著賞賜一輩子無憂了！你這個沒腦子的！”

　　我抓住她亂戳的手，清冷的看著她，緩緩開口：“嬤嬤，在你心里，最高的賞賜是金銀珠寶，但是在我心里，自由，才是最高的賞賜！”

　　嬤嬤一時怔住。我甩下她的手，轉(zhuǎn)身離去。

　　我要的，從來就不是這宮里的奢華，如果能有自由，我愿意用我所有的財富去換。

　　六、

　　回去的路上，不斷有太監(jiān)宮女對我指指點點，我昂著頭從容的走著，腳踝的鈴鐺依舊清脆的響。

　　他們，永遠都不懂我有多渴望，逃離這個牢籠。

　　第二天，天還未亮，我便收拾了幾件物什，拿著那張題詩的紅葉，決然的離開了這華麗的宮城。

　　走至城門，正好是開放時間。

　　厚重的大門緩緩而開，我看到了門外一個月白色長袍的男子，清朗的站著，溫和的看著我。

　　他的手上，執(zhí)著一片紅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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