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參與商
秋霜卷地,風聲鶴唳。
“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 劍閣崔嵬,竣崖絕壁,大劍山怒拔而起,陡勢險峻懾人,絕壁上凌空搭一飛梁棧道,上不觸高天,下不著湍流閬水,若一線細窄褐色稠匹,蜿蜒著牢牢釘在了峭崖石壁上,于莽莽中劈開細細一撇。
蜀道之險,可窺一般。若非諸葛丞相六出祁山伐魏之際,喚人鑿山梁,搭棧道,劍門幾不可逾越。經(jīng)年悄逝,季漢卻是已亡,故人亦不在矣。
鶴發(fā)老嫗撐著手杖艱辛登山,數(shù)度危傾,但老人家固執(zhí)得緊,實不愿退步?嘌韵鄤駸o果,巍巍顫顫踩著崎嶇天險,耗費了大半天,才在過路好心人的幫助下登至劍閣。
從高聳入云的劍閣望下去,棧道如龍盤飛,緊促纏擁著壑絕山體,迂回曲折而冗長不絕,有半數(shù)隱匿在皚皚云霧游絲中,蒙蒙昧昧,難解難分,瞧不分明。
好似這茫茫塵世,無解紅塵,又有幾人瞧得透徹。
魏文帝有句詩寫得好:
何為自苦,使我心悲?
……
涼茶瓜果的清甜氣息喚醒了藤蔭下淺眠的梁悅。蜀中的夏燥熱難耐,蟬鳴滔天,她睡在這么一棵蔥郁茂樹底下,清涼的濃蔭是有了,耳旁卻要頗受蟬聲叨擾。好在院中瓜田李下,井水滌蕩,又有知心人送來涼茶及新鮮、仔細去了皮的瓜果,遂感慨沾光入住這丞相府,當真人生一大幸事。黃夫人將端盤放在白石桌上,在那兒招呼梁悅過去,梁悅立刻神臺清明,瞌睡蟲不翼而飛,利索地跳起身奔過去。
囫圇中分心囁嚅道:“阿瞻呢?”
黃夫人亦坐下來,捧了另一杯涼茶在手里,答:“讀書呢,悶在書房里嚷嚷著喊熱,我便順道給他帶些李子和甜瓜去。所以你若是不夠,要怪就怪阿瞻搶了你的去!秉S夫人長得并未多花容月貌,但勝在氣質出塵,滿腹書卷才情。笑起來極是舒服。而“黃頭發(fā)黑皮膚”的形容,完全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荒謬?谖抢飹稁е凉植粷M,其實還不是寵溺寶貝得緊。
梁悅作任性狀置氣道:“表姊莫把阿瞻慣壞了!
黃夫人笑意妍妍地只盯著她瞧,梁悅不自在地伸手,抹下了嘴角沾上的果肉,訕訕扯起笑臉。
“說起阿瞻,約莫只有姜伯約將軍能治他了罷!辈恢呺H地提了這么一句,打算就此按揭開去,黃夫人卻想起了什么,隨口便道:“伯約?我記得他明日就該隨丞相回府了。季歆有這想法,不若自個兒去找他提上一提!
梁悅突然間吶吶不作聲了,只小幅度搖了搖頭,心焦著暗暗催促這話題快快翻頁。黃月英心思何其玲瓏通透,梁悅那點小心思,想瞞誰都可能,就是蒙不住她。因家中突遭變故,自己這個遠親就成了她唯一可安心投奔的對象。她雖然性子猶帶頑劣,關鍵時倒是個成熟的,也不會為府里添一絲一毫的麻煩。惟獨喜歡閑來無事欺逗她的阿瞻,要么便是對著練武技,或捧著書卷的姜維開開嘴炮。
種種瑣碎趣事,足可繞成裹腳布,故暫揭不提。
翌日,諸葛丞相坐雙轅軺車歸府。伐魏大業(yè)未成,每每功虧一簣,回到蜀中又是一番修生養(yǎng)息,朝政軍務、國民生計、開拓農(nóng)耕、興修水利,樣樣皆需丞相躬親,謹慎決策。丞相把姜維帶在身邊授業(yè),較之馬謖更為看重,大有作為繼承人培養(yǎng)之意,是故這些年來蜀中各地,姜維幾乎跟著跑了個遍。出行一趟不易,再見時膚色黑了不少。梁悅輕易又得了開炮能源,自然欣喜浮于色。而年輕的中監(jiān)軍、征西將軍,顯然早已習慣,臉上未見慍色,言語間四兩撥千斤,便將帶毒利箭悉數(shù)擋開身去。
唇槍舌劍全然沒射中靶子,只彈上了無力棉花。梁悅于是郁悶不樂。
丞相回府是頭等大事,縱使丞相素好質簡,一通接風洗塵仍少不了。諸葛瞻人小鬼大,平日里不吭聲,但到底是極喜歡他父親的,故作的老成頓然全消,稚嫩圓潤的臉頰上更是笑得綻開了朵花。鬧得府內(nèi)少有的言笑晏晏。盛夏炎炎,然笑聲爽朗輕快,黃夫人指尖一點,道那水下沉著只綠皮大西瓜,特意為你們留著。
短暫的熱鬧過后,諸葛亮和姜維這對師生不改本性,一回來便又鉆入書房去搗騰鉆研他們的軍國大事去了。黃夫人不容分說將端盤置于梁悅手中,上頭擺了茶壺,茶濾,茶碗,舀勺,新摘青翠茶葉,甘泉水,行頭齊備——梁悅詫異,黃夫人卻早早離了個沒影兒。
有個正當?shù)睦碛烧f服自己也是好的。硬將腦筋掰過來,梁悅兀自深吸一口氣。然后便折去書房敲門。得到應允后推門而入,青年原本在埋頭撥弄算籌,聞聲給了她一個簡單的頷首之禮。那廂諸葛丞相將一切看得分分明明,不置可否地笑著搖頭,視線轉向梁悅這邊,一雙鳳目溢出歡喜來,“又能品得季歆姑娘的好手藝了,甚好!
梁悅謙虛一笑,事實上在諸葛丞相面前,從來沒有人還能放任自身傲氣。房間里不算靜,窗開了小半,蟬聲不依不撓,屋內(nèi)又有竹筆相觸的伶仃聲,以及算籌撥弄時仿若珠玉落盤之聲;然而又可以說是靜的,她在準備煎茶之前的工序,茶葉緩緩墜下壺中時的微弱聲息,丞相在書案后展開竹簡時清清脆脆之聲,還有青年放下算籌、苦惱于賬簿之上繁瑣條目時,聽得出他心境變化的一呼一吸。
她全能聞見,清晰地曳著長聲入耳。
似乎歲月走過的聲息也是這般,恍惚之間就落到了背后。
英華萬物與人俱老,枯榮隨時日蹁躚,瞬息變幻而連絲縷痕跡亦不肯織就。只是當歲月也老了,大抵是步履沉重蹣跚,留下的腳印也將深刻那么三分。
丞相老得很快,快得每日都能看見他老去的痕跡,就似洗練晴空中的游云,抬眼便一目了然。兩鬢霜白,眉目刻痕,許多年來戎馬倥傯,曾烙下的傷痛在日后逐一顯現(xiàn),是一場必將迎來的倒春寒;他肩上擔子扛得太重,更加注了蜀漢疆土上所有人的殷殷希冀。上至陛下朝臣,下至黎明百姓,無一不在心中將他神化。
有時候看見黃夫人不經(jīng)意間泄露出來的憂色,她也分外揪心,這丞相府,終究是靜得可怕了——
可至少現(xiàn)在,它仍是一方凈土。
茶壺在炭爐上咕嘟咕嘟燙著,茶香已從雕琢的細孔中溢了出來,沾混入白煙中,實質而濃郁。梁悅舉著蒲扇小心搖著,動作滯下來時會回頭小心翼翼瞥一眼。
三沸之后,各斟入碗,碧綠剔透的液體上方浮葉飄香,在碗口徘徊,成一鑒碧透明鏡。
白駒過隙日月流轉,折射入鑒,微微一晃之后,于漣漪下消弭無蹤。
季漢建興十二年,諸葛丞相再出祁山,北伐討魏。
即使一年一年從剛磨出鋒銳來的利刃變?yōu)檗D鈍的銹刀,再次鐵騎踏出時依然鮮衣怒馬聲威滔天,代表蜀漢與諸葛丞相的大纛迎風揚展,擂鼓陣陣,號角金鳴,軍勢嚴整,恰如一柄滿月雕弓,箭鏑直指烽煙盛烈之處,蓄勢待發(fā)。
丞相坐于高車,這些年來的北伐與諸多難料世事令他鶴發(fā)漸滿,素氅下病骨支離。然而立于千軍之前,他略揮羽扇,鎮(zhèn)定自若,胸懷山河,一雙精妙鳳目中氣宇恢廓。他既是獨立的個體,也是整個蜀軍的軍魂信仰所在,所以他從未倒下。
戰(zhàn)甲披靡連成山巒,糧草輜重,連弩羽箭,云梯炮臺等物緊隨其后……軍糧軍械俱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左右戰(zhàn)局勝敗,至貴至重之物。
“夫人十分不放心丞相的身體……還請伯約,好生照看著!
“季歆請放心。以及,請轉告夫人,維自當保護丞相,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梁悅眉目間的隱憂并未減去半分,她長嘆,目光落于手中所抱大氅。抖開,是再盛烈不過的顏色,一如擊鼓號角中燃燒的戰(zhàn)魂。姜維接過,敞開披肩在身,正要去系繩兒,叫梁悅搶了先。
“雍涼苦寒,愿將軍早日凱旋歸來!彼姑夹Φ。
“嗯!蹦贻p的將軍跨馬而上,軍威肅穆,梁悅踩著歸途一步步緩行。步停,調(diào)頭去到城頭,蜀中艱途上,馬蹄印兒與數(shù)道車轍痕跡交錯,尚且鮮明,梁悅遙遙望著漸遠的浩浩軍隊,那一抹正紅出現(xiàn)在視野中,一瀧火海般灼目。將士出征不久。
這是姜維自丞相初次出兵祁山之際歸蜀以來,第六次跟隨他踏上北伐的征途。
丞相待他甚為器重,姜維甫一歸漢,便以倉曹掾,加奉義將軍,封當陽亭侯待之。馬謖街亭潰敗后,沒有人再懷疑姜維會是諸葛亮的接班人。言及姜伯約勇武劍膽,深解兵法,堪擔虎步軍教習之大任,穩(wěn)扎穩(wěn)打不卑不亢,隔年遷任中監(jiān)軍、征西將軍水到渠成,諸葛丞相給予了姜維最多的耐心教導與最深的信任,幾乎是人人稱羨。
很多人都覺得,這般大將之風劍膽清剛的年輕俊才,未得佳偶可惜了。他身居丞相府,素來不近女色,諸人多見不過他與黃夫人表親梁姑娘走在一道。梁悅對琴棋書畫只能說水平泛泛,僅于茶藝一道上算是擅長,頗得精法。這與她在姜維面前的形象大相徑庭,可先喝了茶才認清了人,姜維也不得不承認,原來自己也有識人不清之時。若他在府中,梁悅出去采買茶品時,作為黃夫人親點的保鏢,姜維通常陪伴在旁。這樣的情景讓幾位熱愛起哄的同輩瞧見了,譬如趙廣啦張苞啦,想不出名都是難事兒。
他曾為朋友們的魯莽之言向梁悅道歉,對方似全然不在意?蔁o論怎樣,畢竟于女孩子的名譽有損。黃夫人像是看出了他的苦惱之處,曾笑著與他支招兒,說我瞧來季歆與伯約十分相配,不如,便讓師母做次紅娘,夙愿得償了罷?
那刻姜維也不清楚自己的表情,是不是表現(xiàn)得太過為難了,或者無奈?他是活在戰(zhàn)場上的,殊不知何時馬革裹尸,一坯黃土,幾時生幾時死,皆是虛無難料的事。歸漢前,他在天水也有妻兒,有老母親,只是戰(zhàn)亂一起,人間事難償,只得抱憾無限唏噓。
“季歆姑娘她,值得更好的男兒。”
想來這樁事黃夫人并未向其他人提過,甚至丞相,他也就任它蒙灰塵封入記憶的匣子,只當從未生起過片刻波瀾。至于背后的事,他卻是徹底蒙在鼓里的。
“雖然你極力反對,做阿姊的還是替你提了,結果伯約他……”
“……也好!北藭r梁悅舉著副剪子,身旁擺著一柄小壺,在院里修剪花枝。粉色的山茶花綻得鮮妍,花瓣姍姍可愛,綠叢里探出頭來,相得益彰。她湊近了捧起一枝來,鼻尖擦過輕嗅,睫毛似把小刷子一樣斂下,半天也才吐露出這么兩個字眼。
黃夫人感慨著,這兩人皆是這副倔心腸,還真該處一塊兒,省得禍害別人。
歲月誤人。趁著韶光待己溫柔鮮華時,該早些擇一良人嫁作新婦,來年孟夏時瓜熟蒂落,親緣天成。旁人以為怎么著過幾年也該喝上一杯姜維同梁悅的喜酒了,無果;唏噓紅顏易老想著那也許只能見梁悅姑娘另尋一佳婿了,卻也同是無果。
君不娶,姑娘亦不嫁,就這樣干耗著。
還耗得冠冕堂皇。一個堅持戰(zhàn)場無眼九死一生,不能平白害了無辜;另一個堅持自己非同尋常女子,大可以獨自自在終老。
此乃后話。
這日新雪后,天色洗練,長空萬里中綿延萬丈山巒,背后是絕崖,下劈一道深沉溝壑。梁悅慕名而來,山上耕辟梯田,陽光最充沛、長勢最好的地方圍出了片茶園。還是隆冬,適宜發(fā)酵制成紅茶的茶樹方才長好,葉片鮮嫩柔軟,色澤美好,從一柸清幽皚色的寒凍中透出來,葉梗上凝著半融雪水,剔透而亮。聞之氣味濃郁悠長,似蜜香蘭郁,撫之葉脈紋理,質感極佳。
紅茶去膩生機,御寒保暖,補氣養(yǎng)身。隴西前線戰(zhàn)局僵持,艱險無比,一趟折騰下來身體機能定會受創(chuàng),等他們平安回來,若能有紅茶奉上暖腹,也是及時補益。采摘完回去的山道上,涉雪而走,偶爾有雪沫飛濺入鞋履內(nèi),凍得她不禁一哆嗦。途中遇見幾車運著什么貨的,押運者憊懶怕凍,窩在車上不肯動彈,整個車隊走走停停,懶散至極。原本梁悅僅僅是感到奇怪,并未太放在心上,不想堪堪走遠一會兒,便聽得兀的一聲高亢慘叫回蕩于雪色山野中。
猝不及防地回奔,所見之景令人錯愕。白雪中一片漆黑鴉羽。押運者躺在雪地上,身上浸滿了雪叢,覆著白霜的面孔上露出猙獰痛苦的神色,戚戚哀哀口溢呻/吟,夾雜不入流的難聽辱罵。其中一輛運貨的車亦翻倒在一旁,遮蔽用的篷布散落遠了,混亂堆疊在雪地里的則是一袋袋粗麻捆扎的米糧。粗略觀之,一車就有數(shù)十斛。梁悅當下就驚愕了,不顧腳下濕滑,猛然竄上前一把揪起地上那人領子。
“為什么你還在這里,不是早就讓你運糧過去了嗎——?!”她控制不住的怒吼,色厲內(nèi)荏。不斷顫抖的指尖蒼白泛冷,十指連心,痛煞得不能自抑,心臟如墜冰窟。
軍糧補給何其重要,比一千一萬個運糧官的命還深重!那是軍隊命脈!
那人被衣領勒著了,加上先前摔翻在地痛急而罵,折騰得臉紅脖子粗,天寒地凍,梁悅卻覺背后一層濡濕涼意,浸透了重衣。因為氣急而輕重不知,指甲擦過那人多肉的脖頸,頓然揩出一道長長的紅痕。那人“嘶……”了一聲脾氣又炸開火了,梁悅微側過頭捂耳,旋即忍耐不住, “啪——”這一記又重又狠的巴掌利落扇了下去。
一通啞然,闃寂無聲。
來不及回去留信,眼前的家伙又不可能主動暴露自己的罪責?磥斫K究是會令府中的夫人和阿瞻擔憂了。梁悅手腕強勢地奪過信令,運糧士兵見識到了她的恩威并重、是非分明,原本的運糧官被威嚇過后屁滾尿流地跑下了山。按照他表述的原意,送糧路途漫長艱險,能拖得一時是一時,萬一因心急釀成大禍呢?……這便造成了如今這副不上不下的局面。
雖然丞相定會想法子穩(wěn)住軍心,可早一分,便多一分保障。梁悅為了盡早送到軍糧,恨不得不眠不休憑空飛越疊嶂山脈,可現(xiàn)實終究是不同于幻想。
途中遇上刮風大雪天,差些被卷落山崖;抄小道貪近,差些無法擠入狹窄山道;更不用說紛揚鵝毛蒙眼,幾番迷失路途方向。等終于居高臨下望見遠處一片曠遠中,千頂營帳鱗櫛排列,高聳的寨樓上哨兵把手,代表蜀漢陣營的旗幟獵獵飛舞,梁悅腿一軟,要不是旁邊運糧小哥眼疾手快,怕是會直接癱軟倒地,滾落山丘下去。還沒滾到營帳前,估計就一命嗚呼了。
大家都很累了。那士兵背起梁悅,跟著其他士兵和載滿軍糧的車后面,深一腳淺一腳踱過去,寒冬季節(jié)里,掛下了一層濕淋淋的汗,被兵甲緊縛住。
然后被兩把交叉的鋼槊攔在營外。
梁悅抬起頭,艱難落地后一手撐在身邊士兵的肩上,從寬袖內(nèi)掏出信令。
守營哨兵大喜過望,一人急切奔回營中通報。
接到召集,一對兵士立即趕來幫助卸糧、搬糧去谷倉。
“總算……”梁悅閉了閉眼,緊繃過久的神經(jīng)乍然松弛,暈眩感四面八方密不透風侵襲而來,于是便很久沒有睜開。只要一切塵埃落定,她歇息會兒恢復體力,就能立刻回程。
黑暗的世界里,能清晰地感覺到肌膚上一層透明的涼薄寒意,錐刺著毛孔,方才出過的汗也很快凝住,一旦停下來,肢體仿佛終于支撐不住地開始僵硬。她試著屈了屈手指,有些困難了,或許也有乏力的因素在。
不曉得隔了多久,有什么戳到了眉心,她猝然掀起眼皮,視野里乍現(xiàn)一道身影,她又惶然緊閉起眼,感受到結著厚繭的指肚捻過自己額角沾染的冰霜,體溫觸碰到瑩白的冰晶,溫柔到似一瀧春水,就這么吹化了它。涼薄的水珠綴在眉尾上,牽落上翹起的眼睫。
她的額頭上有傷。磕到了山巖,皮破肉綻血出,撕了塊碎步簡單擦過之后便沒有多余的精力去在意了,并且在冰雪交融的氣候里,額頭上很快覆了層雪屑,凝起白色的霜。連同疼痛一起凍麻住。
此時薄雪在這人指端揉捻中融化,沁涼徹骨的雪水迤邐曳下,細眉,眼瞼上方,都被這人及時輕柔揩去。
“進來,我替你擦傷藥。留疤就不好了!
梁悅就這樣連反應都不曾徹底,便被打橫抱了起來。姜維身前的銀甲泛著雪光,卻不是冰冷的。體溫仿佛隔著猩紅武袍與厚重鎧甲,一寸一寸漫潤過來。釀作甘醇清澈的酒漿。
毫不避諱地鉆入他起居的營帳。吩咐了部下喚來軍醫(yī),診脈后確認是受寒體虛,好生將養(yǎng)著便會無礙。至于額上的傷,需要外敷些時日,結痂后不落疤也是可能的。
軍中藥物資源有限,品質也并非上乘,梁悅是個不拘泥的,謝過軍醫(yī)后就要自己涂藥。軍醫(yī)出了帳,姜維輕嘆一聲,也不吭聲就從梁悅手里拿走了小瓷瓶。
“不是說了,讓維來替季歆擦藥嗎!
梁悅:“……”
她替他在出征前系了紅袍,他在軍帳中替她細心擦藥。這么著都有種風水輪流轉的奇妙感。梁悅為自己的胡思亂想也頗覺好笑,在指肚揉開藥粉兒,帶著薄荷清涼感浸透額上肌膚時不由微抿唇角,一邊就隱約綻開了渦小酒窩。不是很明顯,但就恰恰被姜維瞧見了。
說不上是喝斥,多的是無奈和松氣的安心:“季歆還笑得出來。丞相這會兒還不知曉是你,待會兒怕是會遣人來問。糧道本應隱蔽而暢通,卻遲遲不見送達,丞相封住了消息以免軍心不穩(wěn),若不是你……怕也撐不過這個月底,我們就將再一次無功而返了!
梁悅嚴肅了神情:“就是因為知道,這一次北伐對你們,對丞相而言有多么重要,我才不能放任不管。就算撐不過死在半途,也會拜托人送到的!
姜維仍在她額頭上涂著藥粉,聞言一皺眉,挪開了些位置兀的彈指,留下一道微紅:“那也不能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梁悅捂上再度受創(chuàng)的額頭,不滿道:“我說實話呢。”
兩人交流了下這事兒的前因后果,原本的運糧官身上落定了耽誤軍機大事的罪名,結局定然是斬無赦。靜待藥粉融入肌理充分了,姜維取來自己備用的紗布和繃帶,讓梁悅坐在榻沿,自己微微蹲身前傾,細致地包扎好傷口。末了再替她將額發(fā)拂好。
靠得這般相近,還從未有過。以至于呼吸噴灑出的熱氣,安靜地拂上鼻梁與臉頰,蒸發(fā)得空氣中所有寒意都消逝了。眼珠轉了轉,不巧直接對視。靜默。
正好,諸葛丞相派人來尋。兩人倏然分開,梁悅定了定神,從身下燙得厲害的榻上跳離了,匆匆掀賬而去。
帳幕扯開又合攏,一線天光在姜維身上游走,照亮了他黑潤的雙眸。
戰(zhàn)場險惡,福禍難料,加上營中全是大老爺們,實在不宜久留。諸葛亮留梁悅暫駐營中兩天,以稍作休整,之后將派遣護衛(wèi)送她返家。至于她的住處,全因事出突然,只能搭個簡陋的帳篷在姜維將軍旁邊,他們相熟,不至于尷尬,另一方面有姜維在旁保護,梁悅的安全便不需擔心了。
軍糧有了,丞相暫解內(nèi)患,安心研究起了沙盤。梁悅不再打擾,安靜地退出中軍大帳。周圍清一色全是軍帳,浩浩湯湯,一眼望不到頭,直到山巒驟起,看著似占據(jù)了整片平闊曠野。天高地遠,隴西的風嘯唳刮過,卷來遠處千山凍土上的冰渣,又冷又粗糲的風吹得臉頰生疼。
藥粉里有止疼的功效,額上包得嚴實,身上又是長途跋涉后的衣衫襤褸,梁悅走在軍營中時也不能免俗地臉臊尷尬。哪兒有一絲符合救難者的英勇形象,反倒像是個十足十的災民。
本想回去看看那人,不想帳中已空,被告知征西將軍已然去校場練兵了。
過得一會兒,諸葛亮吩咐的帳篷已在一旁搭好,簡單的必需品也布置完畢,梁悅繞了這么一圈,筋疲力盡是必然。于是她便真睡了個昏天黑地,連晚膳也沒用。
醒來時帳中一豆燭火搖曳,軍中條件有限但還是花了心思的晚膳已成冷炙,擱在案牘上落了影子的暗處。她睡死過去時身上只蓋了一層被褥,此時卻憑空多了一床。距離榻角稍遠一些的地方,還擺了樽炭爐,炭塊燒得正紅。怪不得一點兒也未感到冷。
腹中饑饉,她飛快填了肚子,正要出得帳去,身后乍然爆了一簇燈花。她暗嘲自己一驚一乍的,心潮中竟隱匿著一絲心虛……
身后帳幕還未全然落下,她眼一抬,就這么直直撞進了一雙深眸。月光只從層疊烏云后浮出一隅,虛虛一抹淡光籠下來,照得他眼眸濕漉漉的。
她在里頭找到了自己清晰的輪廓。
“咳……方才來看過你,見你睡得熟便未打擾。所以現(xiàn)下才想來看看季歆你有無醒來用膳!彼槐菊(jīng)道。
“有?胀脒擱在那里……”她居然也跟著一本正經(jīng)地答。所以燈盞是他點上的,炭爐是他加的,那床被褥也是他……
大眼瞪小眼。
冷場,尷尬。
大約只有在絞盡腦汁搜刮詞句挖苦他的時候,才能反應自如。又或許因為身在軍營,不自覺便跟著肅穆起來。她非常不習慣這種無所適從的狀態(tài)。但私心還是成功醞釀發(fā)酵,并悄然膨脹。欲望非常強烈地,想親眼看一看讓他甘之如飴付出一切,拋頭顱灑熱血戰(zhàn)八方的,他的戰(zhàn)場。
“不知將軍得空閑否?”
他未開口,直接點了頭。
“現(xiàn)下睡意全無,……”遲疑了一瞬,“不如將軍陪我一會兒?”
不能離開軍營,他們便在營中后方一處高地上坐下。這個時候月亮依稀從云后鉆了出來,蟬翼般透明,光華流轉,越過重重枝梢,落了滿身。夜晚霜露重,手在身旁草地上一碰,便沾了細細白白的霜粒。被手掌心的溫度一熨,很快溶了濕滑。
好似有些冷了——先前滿心只一個送達軍糧的目標,隴西的風雖如利刃,她倒也不曾太受影響,F(xiàn)在安心下來,加上不知是幾更的晚上,唯一稍稍能傳遞些溫暖的,便是身邊這個人了。她身上有披著大氅,是來隴西之前在蜀中用的。蜀中不比這里,因此根本擋不得多少寒氣。
悄悄抱上胳膊——肩上卻是一沉,一條胳膊搭上來,環(huán)過頸前,梁悅仍呆愣愣著,大氅的重量已被無聲無息地被卸下——她匆忙側頭過去,頸側一道熱意蒸沸,嚇得她立刻不敢再動彈了,僵硬著身軀直做了回稻草人。她幾乎聽不到自己的心跳。
眼熟的紅色帶著那人捂久了貯存的體溫,一起罩在了她身上,春江潮水似的將她圍攏淹沒。
她不再冷靜,支支吾吾道:“謝、……謝謝。”
姜維抿了抿唇角,笑著離她遠了些。
卸去紅氅的他暗紅武袍銀甲遮身,下頜輪廓至修長脖頸繃成一線,微微仰起。任由虛虛罔罔的薄如蟬翼的淺色鵝黃掃上面孔。一瞬間看來竟覺陌生。
或許是錯覺,又或許是她從未真正懂過他。
梁悅認為后者才是答案。
——然后突如其來地感到有一絲懊喪和難過。從相識到喜歡已過了幾載的春秋,她始終憋著不愿說,絕不是因為害臊,而是她看出了、也尊重他的意愿。這個人他屬于季漢的未來,屬于瀝血披靡、沖鋒陷陣的沙場,他曾遺落過他的牽掛,而步伐卻不容停滯——已經(jīng)足夠他抱憾終身了。正因如此,他既不愿續(xù)弦,她便只當一番小小的失意罷了。對著黃夫人言及的“也好”,亦是她的真心話。
這之后,就算身旁安靜陪著她看寒冬臘月里風霜雪月的家伙反悔了,她梁季歆也是不會再愿意點頭的。梁悅雙手環(huán)抱著膝蓋,腦海里過了一遍這幾年心中所思所想,覺得紛紛擾擾纏得頭疼,微微晃了晃腦袋,以逼著自己作罷。
“是頭疼么?”姜維看她搖頭晃腦,神思狀似苦惱,憂心她體虛受寒了。
不是……梁悅這次明顯地搖了搖頭否認。
她低頭想了想,“……這次見到丞相,忽覺歲月驟逝,他竟又憑空蒼老了幾分,完全白了頭!
親斬失街亭的馬謖,他的長公子諸葛喬因惡疾早逝,遭李嚴惡意誣陷而放棄北伐大勝之勢、遵從圣詔歸蜀,與站那對立面的司馬懿斗智斗勇,萬險中輕揮羽扇,素琴信彈,擺出一道空城計。
可依然,北伐未竟。
蜀國雖小,但泱泱天府地沃物博,疾速消耗后很快便能恢復生機。他想在有生之年替陛下解決曹魏這個莫大的禍患,因此不顧一切地,執(zhí)意一次次北上伐魏。士兵們的身體會老去,會不堪戰(zhàn)爭重負,但心存漢室的新兵總是源源不斷。但諸葛亮卻不是。他的時間太過有限了,撐了那么久,不知何時便會不堪地猝然折斷。
“丞相事事攬于己身,維勉力勸阻,可丞相堅持,我……”
“我明白,有些事若不是親自去做,丞相定不能心安。伯約將軍已經(jīng)盡力了。”
他在一旁沉默了會兒,忽道:“不知季歆如何理解?”
梁悅滯了一下,緩緩道出:“我不知該怎么說。理智上還能說服自己,可心中大抵還是很難過的?删烤乖陔y過的是什么,自己也不清楚!
下頜擱在膝頭,說話時偏頭臉蹭著布料,染了一層潮意,涼津津地嵌入肌血。
“可我想,我終究是會知道的!彼⑽⒕趩实卣f,沒有抬頭去看姜維的神情,“不知何時的某一天,當我真切感受到了!
等待了很久也沒有等來下文。發(fā)呆了片刻,回過神來時詫異地抬頜,未見人先聞其聲。清越的、低徊的、似幽幽相訴情衷的吟聲憑空蕩開,伏耳漂泊。
姜維撿了片落葉來,上頭還沾著幾粒白霜。隴西鴠鳥不鳴的臘冬里,它仍是四季不變的深綠。將之銜在唇邊,微微吐息,樂音縹緲浮來。
許久才漸息漸止。
“這是什么曲子?”
他撤下那枚葉片,唇角一抿:“《當歸》!
那個時候沒有能了解到的東西,天長地久之后,回眸中的那刻已黯然定格。歲月會劈開長長的,深深刻下的痕跡,無論用何物,都難以填滿。
漸老的途中記憶也在腐朽,然而那時那刻他淺淺吹出的樂音,她一直以來都記得。那像是沉入了她的血脈里,融合得就連最強硬無情的漫長日月,也無法剝離。
梁悅在軍營中呆了兩日足,在聆聽了兩句丞相的囑咐后立即啟程返回蜀都,而出營后的一小段路正是姜維送的。
她人還漂泊在遙遠路途中,那廂戰(zhàn)事烽火再起。
千帳燈熄,金戈搦戰(zhàn),大纛崢嶸,不死不休。
回到相府不出兩月,便傳來擱置壓下一段時日了的噩耗。素帛上寫到,說蜀國的相父,出師未捷遺志不竟,病逝五丈原。
姜伯約護送丞相靈樞歸蜀,舉國上下哀戚怮哭。
相府一夜素白。
梁悅看著瞬間蒼老許多的黃夫人,和頓然成長到以肩撐起整個相府的諸葛瞻,再回頭,看到壓抑悲痛、神情堅毅的姜維,隱約衍生出股叫人悵然的念頭,她腦海里浮現(xiàn)出鮮活的場景,她看見命運的洪流終究還是開始了它決絕而永不回頭的奔流。
延熙某年的夏季,土潤溽暑,之后進入雨時。千野滌蕩,山色空濛,水潤翠竹。含芳吐露的百草野花背后筑一小屋,有一女子滿頭青絲間華發(fā)已生,撐著紙傘推移開柵欄。園里種了些蔬果,栽了一棵批把樹。從落土扎根以來便未曾斫裁過枝椏,因為長得十分滋壯,枝葉繁茂,郁郁青青,澄黃色的果實結了累累滿樹。
多年前她從昔日的諸葛丞相府中搬出。那處地方雖是她認定的家園,卻太靜了——諸葛丞相和黃夫人皆不在了,姜維志在北伐,繼承丞相未竟的大業(yè),幾乎以戰(zhàn)場為家。
相府便真的空了。
她獨自搬離了出來,并婉拒了諸葛瞻的相邀與扶持,隱居山林而終老或許是最適合梁悅的選擇,好在蜀漢人人心系前線,那人的消息倒是從不曾斷絕過,一時歡喜一時憂,有時候愁得叫人食不下咽夜不安寢,心懸一線。
甚至有幾次她也會為那個正在前線征伐與老去的將軍感到憂憤,只是她非親身經(jīng)歷者,旁觀的角度考慮起事情來,總缺乏至重的那一點主觀因素。但是梁悅知道,史家刀筆無情,那個人怕是僅會付諸笑談,他胸臆中既樹起了信念,便不會燈熄;他手中長槍與胯/下馬蹄永不會停下,直至身死魂滅。
因此,梁悅亦不會后悔過去時日里,所踏出過的每一步。
景耀六年,西蜀滅國。姜伯約苦撐危局,退守劍閣道。引軍至巴西后接到詔書,只好佯裝降將,實則暗自唆使終會密謀反魏。魏咸熙元年,姜維書密信予后主,卻不料密謀泄露,“使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的一腔戰(zhàn)魂在魏將箭鏃密雨中,力戰(zhàn)斬殺五人后,四濺向長空。
姜維于密集箭陣中沉睡。他身死魏國之事,梁悅是多日后才從過路人口中得知。誰都在老去,白發(fā)蒼蒼的梁悅耳力漸失,聽完“蜀滅,蜀相姜維,卒”這些字眼后,低頭默然無語,一直到進山挖筍的小伙子敘述完全部,也如古井不波。好似全然沒有聽聞。
幾乎是在寸短之長的時日里,十分滑稽地三家歸晉了。
晉朝泰始元年,古稀之年的梁季歆撐著老朽的身子,邁著遲鈍的步履去了一趟天水。其實他曾講述給她聽過的很多故事她至今都還如數(shù)家珍,然而記憶褪色,他們的命運錯開,長久的時日里都不曾相遇,他的面孔已經(jīng)模糊。所以趁著還能行走,定要來親瞧瞧他描述過的故鄉(xiāng)。
寒雨連江。天水春遲,人不還。(1)
從天水回巴蜀,途徑劍門關,梁悅耗盡心力地登上劍閣。
烽火百年,顛沛流離,而今終成一統(tǒng)。山河壯麗,英雄枯冢,一坯黃土。
也罷,這一路山高水長,國定家安之景,待季歆歸去,定在你長眠之處傾杯相訴。
于琴曲上并無天賦造詣的梁悅,也曾在親見千帳燈的那年后,特意纏著姜維教過那曲他親自譜寫的《當歸》。
當歸當歸,君信手彈之,胡不歸?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帳中,孤燈已爇盡。
完
插入書簽
標注(1)出自網(wǎng)絡忘了哪里(跪OTZ,原句“憑君莫話雍涼事,天水春遲人不還!睂懙木褪墙S。
作者史死早,別跟她計較考據(jù)問題
感謝寫故事途中一直讓我在觀摩中摸索文感的《策反者》和《劍門秋》,雖然尼瑪后者坑了很久了。
地址指路36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