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夜色漆黑如墨,一匹黑馬狂奔而來。
南十九身上每一處傷口都痛得如要裂開一般,但劇痛也無法讓他的頭腦保持清醒,失血過多和百里奔逃已讓他完全脫力。在一片樹林中,他再也支撐不住,摔下馬來,他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隨著鮮血一滴一滴地從身體里流失。
不知多久,他覺得一股沁涼融入心脾,他想,我終于解脫了嗎,原來地府并不比人間更讓人疼痛難忍。
“感覺好些么?”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南十九費(fèi)力地睜開眼睛,東方已經(jīng)泛白,他隱約看到一張微帶笑意的臉。
“你快些離開,我是將死之人,不想牽累于你!蹦鲜牌>氲亻]上眼睛。
那人道:“教我遇上,你便死不了了!
南十九道:“我非善類,你不必救我!
那人笑道:“你既拖著這一身傷逃至此處,怎的此刻反而一心求死?”
南十九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也不知道。”
那人也不再多說,不多時南十九又沉沉睡去。
他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那人依然在他身旁盤膝而坐,看樣子在閉目養(yǎng)神。他這次感覺精神好了不少,細(xì)看下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大小小傷口都被處理過了,且手法嫻熟。南十九躺了太久,渾身僵硬,他剛一動,那人便睜開眼。
南十九看著他,面相約摸在三十五歲上下,卻已鬢染微霜,整個人散發(fā)著從容而沉穩(wěn)的氣度,仿佛已經(jīng)歷了太多人世滄桑一般。不知為何,他讓南十九有種莫名的親近感。南十九心里苦笑一下,難道人之將死,變得心軟起來。
那人拿過一只葫蘆送到南十九口邊,道:“喝水!
南十九張口喝了。是這聲音讓他無法拒絕,還是他內(nèi)心依然有活著的渴望,他不知道。但他仍然道:“很感謝你救我一命,但你若再不離開,待我的仇家追上來,便來不及了!
那人道:“我要在這里等一個朋友,兩天之內(nèi)不能離開,因此沒法子帶你暫避!
南十九道:“你既然找死,我也不多費(fèi)口舌了!
那人毫不介意,道:“餓了就跟我說!
南十九不由得心中一暖,嘆道:“沒想到我會跟你死在一起。”
那人失笑道:“你好像篤定我們會死在這里。”
南十九也笑起來,他年紀(jì)雖輕,卻已殺人無算,沒料到如今竟始終不忍此人命喪于此,屢屢想勸他離開。但看他如此,自己命懸一線,又何苦再執(zhí)著。他道:“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不忍心看人去死!
那人故意長嘆一聲:“不死也讓你咒死了!”他頓了頓,又道:“長日無事,不如講講你的故事,死都要死了,就不要做個悶死鬼了!
南十九望著頭頂上的樹葉,緩緩道:“你聽過四方么?”
那人點(diǎn)頭:“如今江湖上最出名的殺手組織之一。”
南十九道:“四方里有四堂,東南西北,每一個殺手都沒有名字,只有代號隨他一生,我叫南十九!
男人道:“十九……你們的排序是依著什么,年紀(jì)、資歷還是身手?”
南十九道:“不知道……非但沒有名字,十九的意思也不知道……殺手存在的全部意義只有一個,就是殺人,我們活在黑暗中,沒有方向,沒有未來!彼A送,“但是有一個人,我們一起接受組織的訓(xùn)練,一起完成任務(wù),我們不止一次救過對方的性命,一年又一年,我都記不清是十九還是二十年了,我當(dāng)他是朋友,唯一的。有時候,在無邊的黑暗之中,只有看見他,才能讓我覺得我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南十九的聲音凄厲起來:“可是我錯了,殺手就是殺手,不應(yīng)該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情感。他出賣了我,而我甚至不知道他為的是什么!彼淅涞匦Γ骸捌鋵(shí)為什么根本就不重要,出賣就是出賣,他是對的,他才是個合格的殺手,哈哈……而你,你救的是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屠夫,我告訴過你了,我非善類!
那人嘆道:“那救都救了,要如何是好?也無妨,反正你總說活不了,我無非就是讓你晚死幾個時辰,也不算太大的罪過罷?”
南十九笑道:“我從來覺得自己一定是不得好死的,但遇到你,我很幸運(yùn)!
男人也笑道:“殺手的秘密都講了,看來你真是不太想活了,不能占你便宜,我也講個故事給你聽罷!
“從前有個年輕人,跟你一樣是殺手,你叫十九,他叫老七。有一天,他完成任務(wù)之后,很不開心,漫無目的地走到一個林子里,看到一個青衣公子坐在一棵樹下彈琴,是三弦琴,你聽過嗎?”
南十九搖搖頭。
“青衣公子的琴聲清越明澈,直鉆進(jìn)老七心里,讓他心靜,又心醉。那琴聲讓他突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熟悉感,仿佛原本就是他生命中一部分,只是不知多久以前遺失在那里,等他來取。他走到青衣公子身前,那是個眉目俊朗、氣質(zhì)不凡的男子,可他的雙眼沒有焦距、沒有光彩,多么真可惜。盡管如此,他的眼睛依然如深不見底的深潭,仿佛有魔力一般吸引著老七。”
“老七坐下來,一直聽他彈琴,然后他們開始交談,說了很多很多,老七一輩子都沒有說過那么多的話,更何況還是與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天蒙蒙黑的時候,老七要走了,他告訴青衣公子,很想與他一起飲酒聊天,彈琴舞劍,他會在自己的小屋等他!
南十九插嘴道:“老七等到了嗎?”
“等到了,四天以后他就等到了!
“然后呢?”
“他們在那間小屋里,同寢同食,老七沒有任務(wù)的時候,他們就一起飲酒聊天,彈琴舞劍,就像那天老七說的那樣,一直過了六個月。老七舞劍的時候,他就念道,‘一舞劍器動四方,天地為之久低昂!
南十九奇道:“他不是看不見嗎?……對了,他,那個青衣公子,沒有名字嗎?”
那人面上突然流露出一絲淺淺的溫柔,他微笑道:“他叫,顧惜朝。他是看不見,但是他說他聽得到,不止耳朵,還有心里。老七原本一直認(rèn)為,殺手的孤獨(dú)來自生命深處,絕情絕義才能留住性命,飲盡孤獨(dú)才能練成最上乘的劍法,可是在顧惜朝的琴聲里,他漸漸地發(fā)覺,無論劍鋒多么的冰冷無情,握劍的手,總是有溫度的,而手的主人,一定有一顆會跳動的心。以前老七從沒有過其他念頭,他覺得做殺手那是他的命,可是現(xiàn)在,他想要離開,他要在陽光下,像個人一樣活著!
南十九默默地攥緊了兩只手,涼,但是有溫度,他的心也還在跳動,他也覺得四方就是他的宿命,所以他現(xiàn)在才會躺在一棵樹下,等待隨時而至的死亡。
“老七又有任務(wù)了,他下定決心,這是最后一次。可是眼看他的劍就要插入目標(biāo)的后心時,他停下了!
南十九不由問道:“為什么?”
“那個被殺的目標(biāo)轉(zhuǎn)過身來,面上帶著一絲詭異的笑容,那是一張與顧惜朝一模一樣的面孔。老七不由自主地收了劍勢,可是對方毫不容情,一把鋒利的匕首插入了老七的腹部。然后他像你一樣,拼命地逃,一直逃回自己那間小木屋,他不是怕死,他只是想回去看一眼那個雙目失明的青衣公子!
南十九道:“那個人是顧惜朝嗎?”
“老七一點(diǎn)也不相信他是顧惜朝,他們的眼神不一樣,雖然那個人的眼睛沒有焦距,但老七就是知道,他們不一樣!
“在快到的時候,老七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小屋七八丈之外的地上。路旁飄過野菊花的香氣,他最后看了一眼湛藍(lán)的天空,就要睡去。這時從小屋里傳來那熟悉的琴聲,老七竟然跌跌撞撞地又爬了起來。”
南十九不由松了一口氣:“顧惜朝還在,就說明不是他干的!
那人笑笑:“你真的是殺手嗎?”
南十九一怔:“什么?”
那人卻繼續(xù)道:“顧惜朝就坐在小屋里他平時坐的炕桌旁邊,懷里抱著那把三弦琴。老七摔進(jìn)門口的時候,他起來扶他坐下,淡淡地說道,‘我猜你一定會回來,你果然沒教我失望!掀咴谀且豢痰男那椋鯓右舱f不清楚,因?yàn)轭櫹С请p漆黑的眼睛,閃著無比明亮的神采,老七知道,自己上當(dāng)了!
“顧惜朝也不等他問,就自己說了,原來他也是個殺手,而他的任務(wù)就是老七。他畫了一張圖給老七的目標(biāo),教他易容成圖上人的樣子,說至少可以在關(guān)鍵時刻保他一命,同時,那個人也可以成為他完成任務(wù)的一步棋子。”
“老七邊笑邊咳血,他說顧惜朝,你想要我的命,現(xiàn)在就過來取,我回來就是給你殺的。他用盡力氣,將自己的那把劍倒轉(zhuǎn)過來,劍尖指著自己的左胸,說我已毫無還手之力,你來吧。顧惜朝也笑了,他說可是我殺人不喜歡用劍,不喜歡見血。說著他走過去,握住劍柄!
南十九緊緊盯著那人的臉,問道:“他刺下去了嗎?”
“沒有,他沒有殺老七,他救了他。”
南十九苦惱地皺皺眉:“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顧惜朝那一劍沒有刺下去,也救了他自己。他如果下殺手,老七就會用腳踩下機(jī)關(guān),他們會同歸于盡!
“一劍穿心,老七不見得夠時間啟動機(jī)關(guān)罷?”
“老七的心臟在右邊。”
南十九沉默,他只會憑真功夫去殺人,他突然覺得自己能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奇跡了。他想了一會兒,道:“后來呢?他們冰釋前嫌了嗎?”
“如果出賣你的朋友現(xiàn)在來救你,你會原諒他嗎?”
南十九想了半晌,道:“我不知道……也許,也許我會。”
“老七有句話,一直沒有對顧惜朝說,他如果要他的命,只需要一句話而已。但他說他死過一次了,以后世上再也沒有老七這個人,他依然愿意每天喝火辣辣的烈酒,聽劍光里的琴聲。”
“他可真看得開……那到底是怎么樣了?”
“顧惜朝走了,老七再也沒有見過他,他每年都會在他們相識的日子里,到那片樹林里等他。一年又一年,流年似水,再也不會回來。”
南十九道:“他……你等到了嗎?”
那人道:“你說呢?”他竟然笑得很灑脫。
南十九當(dāng)然知道他沒有等到,不然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
那人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道:“也許南十九死了之后,你可有一個自己的名字,活在太陽底下,哪怕只有片刻。“
南十九胸中豁然開朗,他認(rèn)真地道:“可以告訴我老七死去之后,你叫什么名字嗎?”
那人笑道:“我啊,我的名字叫做,戚少商!
南十九大驚:“‘逆水寒光起,閻王勾魂去’的九現(xiàn)神龍?”
那個名字,那是昔年江湖上的一個傳奇,據(jù)說死在大頂峰一役的殺無赦計(jì)劃中。每一個默默無聞的殺手,都希望像九現(xiàn)神龍一樣,擁有自己的名字,只殺自己想殺的人。
戚少商大笑:“九現(xiàn)神龍哪里像一個殺手的名字,多不吉利,所以他早早死掉啦。”
南十九笑:“是啊,死掉啦!彼Φ脜柡Γ瑺縿恿藗,不由得呲牙咧嘴。
這時遠(yuǎn)處傳來“錚”的一聲,接著起了曲子,錚錚琮琮,由遠(yuǎn)及近,不絕如縷。
戚少商聽著,臉上的笑意愈來愈濃,他對南十九道:“我想,我等到了。”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