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到了光——這無疑是一個不幸的開端。

　　我不清楚吸血鬼是不是都跟他一樣過度浪漫兼帶心理變態(tài)。我想應(yīng)該不是。

　　他在這個城里住下，為的就是趁著江南連綿的冬雨，沒日沒夜地徘徊在那些園子里。他似乎迷上了其中一個小園子，其迷戀程度令我不得不懷疑他是這園子的前主人。有一天他在那兒直待到忘記觀察天氣，以至于在忽然返晴的傍晚見到了日光，從此感染上了某種絕癥。

　　那個時刻我正在園子附近的巷子里閑逛，從半睡不醒的攤主那里買便宜的舊畫。很多天以來我已經(jīng)懶惰于他一成不變的行程，即使是白天也不再陪著他。寒濕總是令人倦怠呀。但我也不得不承認(rèn)我并沒有意識到此時的天氣已經(jīng)干燥到可以在外面賣畫。等我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一個黯淡的太陽投入我的眼中，我瞇起眼睛，不禁為他產(chǎn)生了一點(diǎn)轉(zhuǎn)瞬即逝的擔(dān)憂。

　　太陽隱沒之后他平安出現(xiàn)了。然而他的異樣不容易察覺，或者也是我的注意力完全在自己的煩惱上的關(guān)系�；煦绲囊荒暧诌^去，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變化。那對吸血鬼來說絕對是種絕癥。他睡得越來越少，花更多的時間凝視燈光，有時甚至花上一整個白天。而有時他甚至冒險去待在傍晚的日光里。但他忍受不了多久，總是失落地又躲回陰影。

　　他日思夜想著他在那個傍晚見到的淺淺日光，似乎那日光對他的生理結(jié)構(gòu)產(chǎn)生了某種影響，那對日光的念想似乎無法從精神上克服似的。他總坐著不動，頹廢地讓人受不了。夜里他仍舊出去尋找獵物，但總是失魂落魄毫無精神。他不在意食物。他仍舊交付房租，但我收著都甚感不快。唉，一個吸血鬼相思日光這多可笑啊。我敢說他滿腦子都是些追求日光的文藝腔詞匯，一看那幽怨的表情便知道。

　　我邊胡亂畫著畫邊咒罵因?yàn)樗念j廢而造成的房屋內(nèi)部交通不暢。

　　他抬起臉來，似乎很有怒氣。他的脾氣變壞了，并且遠(yuǎn)比從前容易激動。

　　“大部分垃圾是你的�！彼f，“我只是不整理東西而已。你卻喜歡亂扔垃圾�！�

　　“嘿�！蔽掖鸬�，“我是房東。你怪我的垃圾占你的地方呀？”

　　“房東先生你的脾氣可變壞了。”他說，“畫得不順利吧�！�

　　“房東先生？沒錯！我就是這個年紀(jì)還一無所成。”我怒道，“你一個吸血鬼愁什么日光，自作自受�？陀^上說你有什么好愁的。哪像我區(qū)區(qū)一個短生的人類每天有那么多要煩。你去街上找一個人出來誰比你悠閑憑什么你就有空在這兒為了點(diǎn)日光發(fā)愁。我要是能辦到就把你推出陽臺去，弄死你。”

　　我停下來，被自己說的最后三個字嚇了一跳。繼而驚訝于我長篇的抱怨。我并不是那么惡意的。真的。我擔(dān)心自己真正惹怒了他。我知道我在胡說八道，但我完全失控了。我每天都如此辛苦地掙扎在現(xiàn)實(shí)的世界中。自打我開始畫出第一筆線條之后痛苦就一直伴隨左右。他卻完全可以脫離那些。他就不能安省些么。天吶。有時候我太羨慕他了。

　　“我羨慕你。”我說了出來。

　　他毫不反駁，毫不遲疑地轉(zhuǎn)身拉開窗簾和陽臺的門。中午的陽光立刻落滿了堆滿垃圾的畫室。我講著話的嘴還沒合攏。也完全意識不到發(fā)生了什么。他跳了下去？——那個過度浪漫的家伙竟然為了這么點(diǎn)破事自殺了？我真可憐他。他浪費(fèi)了一個可以超脫于世俗煩惱用來一直畫畫的永恒生命。給我不好么。若可以給我。他竟然偏執(zhí)地死于日光。

　　我完全沒有料到一個吸血鬼這么脆弱�？磥肀焕寺g導(dǎo)致腦殘并不是人類獨(dú)有的癥狀�；畹迷倬靡矡o法避免。尤其加上地球生物的普遍孤獨(dú)感，便更不容易擺脫某種致命的抽風(fēng)。

　　我開始感到悲傷。是我低估了他的痛苦程度，若認(rèn)為他是被我的話刺激到才去死的話我的罪孽可大了。雖然在我看來他大可不必死掉。但畢竟，難道是我的抱怨害死了他么。

　　我為他畫一個日光中的寧靜肖像，以表達(dá)悼念。并以沉默繼續(xù)忍受著人類渴光癥的痛苦。真是種無力且無聊的病癥。但它竟奪人性命。那個跳樓的家伙真是個不好的榜樣。而我，真該被鄙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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