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薩地斯冰湖[1]上陰冷的風(fēng)裹挾著慘叫聲呼嘯而來時，我看見敵方士兵們來不及掙扎就永遠葬身于異鄉(xiāng)的水中。
　　難以置信，我想所有的戰(zhàn)友們都和我有著同樣的心情，這難以置信！
　　雖然從沒想過我們會輸，但絕對沒人會料到竟是如此迅速又不可思議的勝利。我如同親身參與了一場無與倫比的魔術(shù)。陛下不過是輕蔑地揮了揮手，龐大的聯(lián)軍就如同禮帽中的小鴿子一樣乖乖地任人擺布。
　　無論是誰都會為之歡欣鼓舞的，即使眼前是慘烈的死亡。我再一次從槍林彈雨中掌控了自己的生命，榮耀將為其度上新的光彩。親愛的伊莎貝拉曾抱著我的脖子向我告別，她說要榮歸故里。
　　我想這一天很快就要到來。熱血沖進我的胸腔，令人澎湃不已。
　　“嘿，你有沒有看到？”我抬槍瞄準湖面上一個俄國佬的腦袋，一槍斃命后得意地轉(zhuǎn)身，對身后的柯林•佩奇說，“他們真像溺水的耗子，或者是醉死在酒桶里的那種？”
　　柯林曾拽著我逃離過敵方的子彈，他是這里最了解我的戰(zhàn)友，或者說……情人。我們幾乎形影不離。
　　然而我親愛的朋友似乎根本沒有聽到我的話。他正在低著頭專注地擦槍，凌亂的黑色卷發(fā)遮住了額頭。冬日短暫的陽光越過普拉岑高地將他包裹起來，輕柔地隨著他修長的手指緩緩移動。
　　我聳聳肩膀，邁過腳下的尸體走近他，笑著說：“我偉大的佩奇先生，您是否聽到了您堅定的愛慕者——”
　　“閉嘴�！笨铝直澈脴專K于舍得抬起他高貴的頭顱，冷冷地打斷了我，“在我把你燒傻了的腦袋丟進那個該死的冰湖好好洗干凈之前，滾開。”
　　然后在我意識到要滾開之前，他就不耐地背過身走了。
　　我愣在原地。勝利帶來的全部喜悅徹底跟著山谷里的晚風(fēng)消失在彌漫著血腥味的空氣里。我注視著那家伙頎長挺拔的背影離開，竭力忍耐著想要一槍結(jié)果了他的憤怒。
　　事實上之后我什么也沒有做，甚至在陛下巡視戰(zhàn)場時，還心不在焉地看著重歸寂靜的湖面。
　　或許柯林完全了解，即使是敬愛的陛下命令，我也只會選擇結(jié)果了自己，而不是在他那漂亮俊美的臉蛋上方開個丑陋的洞，所以他才會如此地傲慢不屑。
　　列隊時他就站在我旁邊，微微斜著眼睛，我就可以看見他深邃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還有抿成冷酷直線的嘴唇。
　　我撇撇嘴，將視線移回來。如果我他媽知道如何用一顆32.1克的彈丸[2]就可以結(jié)果我們之間莫名其妙的混亂關(guān)系的話，我絕對會毫不猶豫地來那么一發(fā)。
　　即使我有些明白他生氣的原因了。

　　正如陛下所言[3]，我們在巴黎受到了最熱烈的歡迎。
　　奧斯特里茨給了我此生最輝煌的榮耀，在之后的人生里我都不可能再被如此多的市民們簇擁著返回巴黎了。
　　酒館里熱鬧非凡。
　　姑娘們扭著腰肢輾轉(zhuǎn)在人群里，為凱旋的勇士們斟上一杯杯威士忌。我的戰(zhàn)友們都容光煥發(fā)，帶著快活的表情和身旁的陌生人交談，每每說起俄國皇帝屁滾尿流狼狽逃竄的消息，酒館里都會爆發(fā)出一陣巨大的笑聲。
　　我坐在吧臺邊與一位高挑的紅發(fā)姑娘閑扯。她總是用那雙藍寶石一樣的迷人眼睛望著我，好奇地問很多問題，例如冬天的捷克[4]是否被從不消融的冰雪覆蓋，俄國人是不是比我們要高大得多。有時候我可以信手拈來，用幽默的語言來回答她，像在講一個個引人入勝的傳奇故事——我從小就擅長用語言來吸引女孩兒們，我遠在敦刻爾克[5]的未婚妻伊莎貝拉說我命中注定是個以花言巧語為生的混蛋詩人——但有時候我也無法回答她，譬如她問我戰(zhàn)場是如何壯觀。
　　當澎湃的熱血隨著那天隱沒的日光一同消失之后，我又開始頻繁地做噩夢——我一直有這樣的毛病，一旦夜里沒有了腰上有力胳膊環(huán)著的話。夢里血腥味不懈地擠進鼻腔里，無孔不入，全身的毛孔都會張開，冷氣呼呼地灌進身體。
　　這是難以啟齒的傷疤，在光輝背后�，F(xiàn)在這姑娘無意揭開了它。我只能收斂了愉快的表情，向她表示歉意。
　　沒有語言可以描述。即使在最輝煌最應(yīng)該載入史冊的奧斯特里茨。沒有任何語言可以來美化死亡。
　　我們踩著普拉岑高地上成堆的尸體迎來偉大的勝利，與此同時，鮮血在夕陽下染紅了黑色的土地。敵軍的尸體和鮮血，也有我的同胞們的，他們同樣顏色的血混在一起流淌，泥土因此愈發(fā)濕潤。
　　我閉上眼睛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對她說：“寶貝，你不會想知道的。那不是冒險�！�
　　她審視了我片刻，便聳聳肩膀，說：“好吧，我不能理解。你是帝國的英雄，但是……”她抿了口酒，大概在琢磨恰當?shù)拇朕o。我沒有打擾她，無所事事地端著酒杯打量著各色的人，借此平復(fù)下情緒。
　　我?guī)缀趿⒖叹涂吹搅四莻�人。這事實讓人相當沮喪：不管何時何地，不管多少人，就算是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我那不爭氣的眼睛都可以極其準確迅速地找到他，如同吝嗇的商人可以精準地看到泥土中的一丁點金沙，鬼知道這怎么可能。他正獨自坐在角落里喝酒，目光冷淡地打量著歡鬧的眾人，帶著不可一世的疏離。
　　我撇嘴，忍不住想過去諷刺一下我摯愛的戰(zhàn)友是多么有那些被送上斷頭臺的上流人的氣質(zhì)，那女孩兒卻在這時打了一個響指，說：“你不像是英雄，你似乎，哦，似乎沒有因為勝利而開心。你本應(yīng)該倍感榮耀的。對吧？”
　　我收回釘在柯林身上的目光，裝作饒有興趣地反問她：“是嗎？”
　　她顯然對我的心不在焉不滿，卻沒有說出來，而是也看向柯林，揚起唇角說：“他真迷人，至少跟我比是這樣�！�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沒舍得告訴這位美麗的姑娘，他的確更加迷人，我們畢竟在營帳里睡在一起，并且以男人的方式彼此慰藉。
　　柯林似乎這才注意到我們，他瞥了女孩兒一眼，又看向我，微微點了點頭就又恢復(fù)了原本的姿態(tài)。
　　“我得承認，他比我耀眼，”姑娘對我眨眼，補充到，“即使是有著如此燦爛金發(fā)的你，也得甘拜下風(fēng)�！�
　　我寬容地點了頭，然后看著她向柯林走去的裊裊婷婷的背影，默默祈求上帝原諒我。我居然對那可憐的姑娘隱瞞了兩件非常重要的事，一件是柯林的愛人有著美麗的金發(fā)，他摯愛金發(fā)，另一件是
　　——我對顯然因碰了釘子而氣惱的姑娘搖搖頭，擠出悲傷的表情，低聲說：“他對任何人都是一副自以為是的態(tài)度�！�
　　可能看出了我悲傷背后的幸災(zāi)樂禍，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便姿態(tài)窈窕地走開了。其實平日里我是很尊重女士的，但今天我忍不住對著她吹了聲口哨，大聲說：“原諒我，寶貝！我不該騙你說柯林會給你更高的價錢的，他其實是個窮光蛋！”
　　至少小半個酒館的人都聽到了，一位熱心的觀眾甚至立刻舉起酒杯接了一句：“那小子給你多少錢？我給更多，過來寶貝！”于是又是一陣哄笑。
　　她站在原地，扭過身怨毒地注視著我，似乎希望她有著澄澈藍色瞳仁的眼睛可以用勝過捷克冬雪的冰冷將我殺死。我自在地對她做了舉杯的手勢，享受著受人矚目的快感。
　　“如果伊莎貝拉看到你這幅樣子，她肯定會立刻解除婚約�！鄙磉呌袀�愉快的聲音說。
　　是皮埃爾•貝漢，我的同鄉(xiāng)。六年前[6]我們一同參軍，那時候伊莎貝拉還是個未滿十八歲單純的少女。我與他干杯，笑著回答：“你知道的，戰(zhàn)爭會改變一切，我不過是隨波逐流。‘Carpe Diem！’[7]，及時行樂，那句話是這么說的吧？”
　　貝漢又要了一杯酒，靠在吧臺上，回憶到：“也許吧，你背這些東西總不會錯。我都快忘記了，你想做一個詩人。我們都以為你會是的�！�
　　我不喜歡追憶往事，生活必須一直向前。于是我打斷了他的感慨，說：“我不能永遠做柯林的‘金毛小綿羊’，要知道——”
　　我原本想說什么來著？我吃驚地望著柯林離開酒館的背影，他穿著襯衫，跟在那個愚蠢的紅發(fā)女人背后，步伐有著軍人的平穩(wěn)。他居然他媽地給她披了自己的外套！
　　“嘖嘖，這么快？”貝漢也注意到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說，“你說的沒錯，不能永遠做溫順的羊羔。那小子當初勾搭你的速度也這么快？”
　　我收回目光，晃了晃腦袋，擺了個滿不在乎的表情回應(yīng)他：“我們不過是各取所需。你知道的，總有需要的時候。我們永遠不會相愛。所以，”伊莎貝拉的笑容在腦海里一閃即逝，我咽了酒說，“這不是背叛，不是。”
　　貝漢滑稽地擠了擠他本就像一條線的眼睛，陰陽怪氣地說：“我以為可愛的綿羊已經(jīng)不可救藥地墮入罪惡的天堂了�！�
　　“你真愚蠢，”我瞇起眼睛，盡量控制身體不讓胸腔里那玩意兒的顫抖擴大到顯而易見的程度，“我不是同性戀，以后伊莎貝拉會告訴你的。至于現(xiàn)在——”我環(huán)視了一圈，信手指了一個女人說，“那個，我會比柯林快得多�！�
　　但剛說完我就后悔了。
　　那是個獨自坐在桌邊的姑娘，蓬松的黑色長發(fā)鋪在背上，蒼白的臉色襯得眼睛更加漆黑深邃。她正沉默地喝酒，目光游移，沒有濃妝艷抹，卻因神秘而媚惑，讓人想起海上只要在朦朧的海霧中歌唱就可以引誘堅定水手的女巫。
　　貝漢吹了聲口哨，促狹地說：“黑發(fā)黑眼的怪異女人，口味獨特。祝你好運，但愿她比我們高傲的佩奇先生容易搞定。”
　　騎虎難下。我不耐地對他甩手，向那姑娘走去。貝漢在后頭叫到：“雖然很明顯不大可能，但還是祝福你比佩奇持久一點，不要真的比他快。漫漫長夜，Carpe Diem！”
　　我穿過人群走近那個女孩兒，知道身后該死的貝漢正盯著我，等待著看笑話，說不定他已經(jīng)準備了足以嘲笑我一整年的風(fēng)涼話。
　　整個步兵隊里的人都知道，埃德•朱諾是柯林•佩奇所有的膽小溫順的小綿羊，他甚至花了近一年的時間才習(xí)慣了戰(zhàn)場。沒有人會相信我可以搞定那個女孩子，也許他們認為我只會在男人的懷里哭泣（這是我最糟糕的回憶，他們以此嘲笑我）。
　　我必須承認，事實雖然不盡如此，但也相近：我可以伶牙俐齒地調(diào)戲姑娘，但絕對缺少將她們帶上床的勇氣。伊莎貝拉曾經(jīng)說絕對不擔(dān)心我亂搞。
　　然而當我此刻坐在巴黎某個酒館里一位如此特別的姑娘面前時，我不得不想要對我遙遠的未婚妻說一聲抱歉，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我會愛上別人的。
　　傻子都能看出來這姑娘跟別人不一樣——喧鬧的酒館似乎特意為她留了一片安靜的地方，她咬著蒼白的嘴唇，心不在焉地用那雙深邃憂郁的眼睛打量四周。我坐下來時，她顯然嚇了一跳，沒有說話，驚惶地睜大眼睛盯著我。我笑了笑，心想，不是黑色，是灰色而已。她對我露出羞澀的笑容，然后縮著肩膀低下頭。我看到她顫抖的手指攥緊了杯子。
　　該死的，我發(fā)誓我絕對不是因為想起了柯林而有一種想要擁抱她的愿望。
　　如果柯林也有這樣的神情……我甩甩腦袋，深吸口氣，盡量回想著被戰(zhàn)爭抹掉痕跡的、我學(xué)過的那一丁點表示高貴身份的禮儀——盡管人們理應(yīng)平等地毫無拘束地交談——它們在勾搭女孩子時總是有效的。我聽見自己輕柔的聲音：“您真是美麗而又特別的人，我想我不是第一個這么說的，是嗎？”
　　這樣的開場糟糕透頂。我應(yīng)該委婉一點的，而不是像個冒失的小鬼。她依舊垂著頭，連身子也開始發(fā)抖。我有些懊悔，不禁移開目光，卻看見了獨自一人走進來的柯林。
　　他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軍裝總是非常迷人的。他要了杯酒，倚在吧臺上慢慢地喝著。貝漢走去打招呼。然后他們一起看向我。
　　柯林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沉靜而銳利。深邃的黑色，深不可測如同最渺遠的夜空。他瞥了眼那姑娘，便沒有動作，片刻后，才勾起嘴角，對著我揚了揚酒杯，說了一句話。
　　我知道他在說：“趁你的金發(fā)燦爛輝煌�！盵8]
　　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如此糟糕的時刻，懷著齷齪的目的坐在一個陌生的姑娘面前，眼睛卻死死注視著一個男人。更糟糕的是，這家伙還是個混蛋。
　　我回了他一個大大的笑容，轉(zhuǎn)頭關(guān)心眼前的女孩子。她微微抬起頭，眼睛似乎帶著水氣。我伸手撫摸她的臉，盡量溫柔地說：“你在害怕嗎？我沒有惡意。”
　　那邊的柯林一手支著下巴，一手持著酒杯，指尖輕輕摩挲著杯壁，好像那杯子是愛人的臉。貝漢正在一旁對我擠眉弄眼。
　　強迫自己專注點，我才留意到對面的姑娘似乎聽不懂，張了張嘴，反復(fù)好幾次才說了句蹩腳的法語：“我需要錢。”
　　我有些詫異地收回手，問：“你不是法國人？”
　　她沒有回答，而是磕磕絆絆地說：“戰(zhàn)爭……我需要錢……我給你，你給我，錢。”
　　我猜她或許是自異國他鄉(xiāng)流浪而來，又或者是死去的戰(zhàn)士的家屬。我有些猶豫，不想使本應(yīng)你情我愿的調(diào)情有了趁人之危的意味。
　　她大概看出了我的退縮，便放棄似的再次垂下頭，握著杯子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更加蒼白。
　　我突然想起伊莎貝拉。我不敢想如果我在戰(zhàn)場上消失了，等待她的命運會是什么。她那么美麗溫柔，湖藍色的眸子里總是溢滿了天真單純的笑意。她會不會也坐在這里，因為恐懼而縮起身子，如同孱弱的鳥。
　　這想法使我被一種莫名的悲傷淹沒了。我從口袋里取出所有的錢，窘迫地遞給她，說：“我是個士兵，沒有太多。非常抱歉�！�
　　她抬頭，眨了眨蒙著水氣的眼睛，微微笑起來。
　　我點點頭，站起身，打算乖乖去向貝漢認輸。同時愿上帝保佑好姑娘。此刻我是如此地想念親愛的伊莎貝拉。
　　但是這時，這姑娘也站了起來，挽了我的手臂示意我跟著她走。
　　我猜她會錯意了，正考慮著如何簡單明了地解釋，不經(jīng)意瞥向吧臺那邊。貝漢不知道去了哪里，柯林正在和一個年輕的士兵交談。那個年輕人爽朗地笑著，燦爛的金發(fā)在人群里相當引人注目。
　　該死的金發(fā)。
　　身邊的女孩兒不解地拉我的衣角，像是怕我反悔似的望著我。
　　趁你的金發(fā)燦爛光輝，說的真他媽的好。我吻了姑娘的眼角，一只手攬上她的腰，跟著她走出酒館。
　　自從離開奧斯特里茨之后，我和柯林就再沒有過親密的行為了。在某次行軍途中的短暫歡愉過后，柯林曾吻了我的頭發(fā)，低聲說：“埃迪，你們連聲音都很像。太完美了�！�
　　在這場亂七八糟的關(guān)系開始之初，我們就曾經(jīng)約法三章，都不過是彼此的替代品。我是他家鄉(xiāng)的金發(fā)戀人艾倫，他不過是我借以緩解欲望的工具。
　　這樣的結(jié)局非常完美。他有了新的金發(fā)少年，而我可以僅憑一點點錢就獲得真正的溫柔。
　　我嗅了嗅懷里女孩子特有的香氣，心想只此一次。所有對伊莎貝拉的不忠行為都在今天結(jié)束吧。

　　如果可以，我很希望以更加驕傲的姿態(tài)轉(zhuǎn)身離開。比方說款款走到他身邊，舉杯祝賀彼此有了新的伴侶。
　　然而我永遠也學(xué)不會柯林，可以像他那樣不可一世地抬著下巴，瞇起漆黑迷人的眼睛，略微點頭，嘴角勾起一個足夠諷刺的笑容。
　　我盡量挺直了脊背，挽著女孩子的胳膊走出酒館。
　　讓柯林•佩奇和他的金發(fā)小美人一起爛死在薩地斯冰湖的泥淖中去吧，帝國軍人埃德•朱諾絕對不會為之痛苦的。
　　我挽著姑娘的手，告訴自己，及時行樂。這讓人感覺好多了。
　　“我該怎么稱呼你？”我伏在女孩子耳畔說，嗅到淡淡的香水味道。
　　她抬頭看我，仍舊睜大了眼睛。停了一會兒，才轉(zhuǎn)過頭，移開目光說：“安娜�！�
　　我點頭，擺出紳士的笑容：“真是迷人的名字。你可以叫我埃德�！�
　　她似乎沒有聽懂，有些不安地松開了挎著我胳膊的手，低著頭快步往前走。很快我便感覺，安娜或許并不如我想的那樣羞澀寧靜。也許剛剛只是短暫的適應(yīng)期，現(xiàn)在她顯然輕車熟路起來，快步走在我前邊，轉(zhuǎn)進一條安靜的巷子。
　　我落在后邊，看著她窈窕的背影。蓬亂的黑色長發(fā)幾乎裹住了她瘦弱的背。她看起來脆弱得仿佛隨時會被帶走，任何東西都可以。
　　我再次想起伊莎貝拉。六年來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上一次是在一年前。陛下登基后舉國歡騰，煙火將快樂從巴黎感染到敦刻爾克。短暫的假期里，我們每天都膩在一起。我當時幾乎忘記了柯林。伊莎貝拉不喜歡喧囂的歡慶，我們躲在他父親的農(nóng)場里歡愛。盛大的煙火在頭頂炸開，黑夜成了白晝，我的公主在我懷里耀眼奪目。事后她幾不可聞地嘆氣，憂傷地看著我說：“如果陛下可以結(jié)束戰(zhàn)爭就好了，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
　　我那時只是沉醉在她給予的溫柔里，昏昏沉沉如同夜幕中的星星，搖搖欲墜，并未在意她的痛苦。我只記得親吻了我美麗的姑娘，卻忘記了我如何回答。
　　倒是她的話讓柯林的眉目在我腦中閃過�？铝趾苌偬崞鸬蹏顨g樂的那一天。他厭惡戰(zhàn)爭。
　　這條巷子逼仄幽深，兩側(cè)的墻壁帶著強烈的壓迫感。
　　我勉強跟著安娜的步子，又恍惚地想起薩地斯冰湖上凄厲的慘叫�？铝终驹谘壤铮瑢ξ衣冻鰠拹旱纳袂�。我當時以為那只是我習(xí)以為常的傲慢�，F(xiàn)在卻豁然開朗：他美好的戀人艾倫，絕不應(yīng)當為殺戮歡呼的，我玷污了他。一定是這樣。
　　我因這個想法更加慌亂。
　　本來不應(yīng)該想起伊莎貝拉和柯林的。
　　因為愧疚幾乎瞬間將我拽進黑暗中去，這使我止步不前。我親愛的伊莎貝拉，她和安娜一樣的美麗，她們同樣的瘦弱。是的，我和柯林已經(jīng)背叛了她，但是，但是那是無法控制的……伊莎貝拉的臉不斷閃過，即使和柯林在軍帳中鬼混的時候，她都沒有如此刻一樣頻繁地出現(xiàn)過。她對我微笑著，輕輕叫我的名字。
　　所有的事情一下子涌進我的腦海里�？鞓返模纯嗟�，喧囂的，靜謐的，紛亂繁雜。我的腦袋里一片混亂不堪。
　　柯林第一次擁抱我的時候，他說：“埃迪，這不是背叛，是安慰。你需要它�！彼恼Z氣帶著鼓惑人心的力量。我現(xiàn)在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是如何沉迷其中的。他的眼睛、手指、嘴唇，他的聲音，令我深深著迷。我甚至可以聽見彼此煽情的喘息，可以感受到他落在我身上的親吻。
　　我需要和柯林的關(guān)系來麻痹，忘記噩夢；也需要伊莎貝拉來承載希望。
　　我不需要安娜的。這可憐的姑娘不過是需要錢。然而我又在渴望著她——不可以，我需要冷靜。這太混亂了。我不得不停住步子，目光避開她，混亂地尋找著語言：“安娜，抱歉……，不，是謝謝你。我想我……”
　　她轉(zhuǎn)過身子，不解地看著我。我想我的樣子大概非常糟糕。我靠在墻壁上，按壓著太陽穴，希望可以趕走混亂的想法�！拔沂钦f……也許我需要，該死，請您離開吧，我很抱歉……我需要安靜�！�
　　她沒有動，凝視著我，目光慢慢溫柔下來，如同慈愛的母親。她走近,然后小心翼翼地抱住我，輕輕拍我的背，嘴里低吟著模糊不清的歌謠。香水的味道飄進鼻腔。
　　很多年之后，我在伊莎貝拉身邊，回想到這個時刻，將會驚覺這救贖一般的擁抱是如何將我從那些紛繁混亂的回憶中拉回來。
　　但此刻，我以為它只是將我差點拖入地獄——安娜的懷抱突然一緊，在我反應(yīng)過來之前，已經(jīng)聽到一聲槍響。子彈從我們耳邊穿過空氣，打在巷子一側(cè)的墻壁上。安娜慌忙側(cè)頭去看持槍的人。
　　與此同時，我聽到后背衣服被利器破開的聲音。我用力推開她，感覺到后背上傳來一陣劇烈的疼。
　　她跌坐在地上，手里什么東西摔了出去。那應(yīng)該是一把匕首。
　　她剛剛想要殺了我！
　　在理智清醒以前，我的槍已經(jīng)指上了她的眉心。
　　她蒼白的臉龐在黑暗中像極了伊莎貝拉。我看到她們眼中的無望和怨恨。酒館里那個羞澀又疏離的姑娘，被黑發(fā)遮了大半的臉。
　　我的未婚妻不可能這樣對我的，她那么善良溫柔，她應(yīng)該理解的，她不能這樣……身體里的恐懼催促著我開槍。趕走那些才能使我安寧。我應(yīng)該開槍，她想要殺了我！
　　“埃迪！別動。聽話�！焙苁煜さ穆曇�。
　　我不能動，只能竭力控制著身體，找回理應(yīng)的冷靜。我試圖看清安娜的面容，而不是伊莎貝拉。在她漂亮的灰色眼睛里，我想我看到了來自異國他鄉(xiāng)的疲憊和痛恨[9]。
　　仇恨并不會隨著戰(zhàn)爭的結(jié)束而消失。它們只會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的生命被積累下來，即使有了萬里漂泊，也不會削減。
　　但是這仇恨不應(yīng)該由我來承擔(dān)！伊莎貝拉怎么可以拿匕首對著我的背！
　　我的手指扣著扳機。黑幽幽的槍口抵在她的額頭上。我要開槍，只有這樣才可以活下來……
　　身后有人走來，腳步是軍人特有的沉穩(wěn)。
　　我的手心沾滿了汗水。
　　剛才我想的那些事情一下子清晰起來，迅速在我腦中一一走過——
　　盛夏暖暖的陽光里，牧場上的草地都會有著灼目的光澤。伊莎貝拉甜美的笑容如同最燦爛的矢車菊；
　　我溫柔優(yōu)雅的母親坐在壁爐邊為我念詩，金色卷發(fā)垂下來遮住她線條優(yōu)美的脖頸。她的聲音有著夜鶯的婉轉(zhuǎn)；
　　波德平原的夜空星光如鉆。蟋蟀和青蛙的歌聲在我們身邊響起。柯林抱著我，細碎的吻落在我的頭發(fā)上；
　　我想起我所迷戀的古羅馬詩篇和莎士比亞精彩絕倫的詩作[10]，想起課堂上揮動手臂講述伏爾泰的老師，想起從軍時的光榮與夢想。
　　安娜灰色的眼睛直直注視著我，又絕望地閉上。
　　伊莎貝拉的眼睛直直注視著我，又絕望地閉上。她在哭。
　　我想起戰(zhàn)場上無數(shù)的鮮血與死亡。我看見薩地斯冰湖上掙扎的士兵，彌漫的硝煙散去，露出無上榮光下掩蓋的血腥。天空是陰沉沉的灰色。
　　他們的家鄉(xiāng)或許也有一個美麗的伊莎貝拉在等待著他們回去，她的金發(fā)耀眼明媚，她的笑容如同絢爛的矢車菊。
　　——回不去了，不能回去的。
　　這令人崩潰。
　　“埃迪�！鄙砗蟮娜俗呓恕�
　　是柯林。他低沉的聲音傳過來。軍靴踩在地上，一步步靠近我�！安灰獎樱畔聵�，已經(jīng)安全了�！�
　　他的聲音使我安定，至少令我發(fā)現(xiàn)了，我居然一直在沒用地顫抖。
　　他從背后伸手輕輕地抱著我，將手放在我持槍的手臂上�！鞍５�，放下。你不能傷害平民，這不是你的本意。埃迪，聽話，放下�！�
　　“我不知道，柯林……”我抑制不住地顫抖，幾乎連嘴唇都無法控制，“我剛剛想，我想殺了伊莎貝拉，她要殺我……不是，是……我要開槍了，柯林……柯林，我想……我不知道�！�
　　他的雙手牢牢箍住我的手腕，平穩(wěn)而緩慢地放下。他靠在我耳邊，嘴唇貼著我的耳朵，說：“埃迪，我知道。你沒有開槍，從沒有過。放松，埃迪。伊莎貝拉很好，她沒事，她依舊很愛你�！�
　　我不記得我有沒有開過槍了。我希望我沒有。我希望我從來沒有。
　　柯林緊緊抱著我，輕輕親吻我的脖子。他的黑發(fā)擦過我的臉頰，有著最真實的觸感，輕柔得如同春天平原上吹過的和煦的風(fēng)。這久違的溫暖讓我?guī)缀蹩奁Ｎ蚁氤姓J，奧斯特里茨的寒風(fēng)里，柯林冷漠的目光讓我難過。這種難過掩蓋得再深刻，也無法徹底消弭。
　　酒館里的紅發(fā)姑娘說，我似乎并沒有在為偉大的勝利開心。
　　我在想念他。奧斯特里茨之后的日子里，我在想念他。
　　我?guī)缀跄貌蛔�，喪失了力氣，疲倦地跌進他懷里。我低下頭，說：“柯林，我竟因為殺戮而開心。我剛剛差點殺了一個平民�！�
　　“你沒有，埃迪，你已經(jīng)放下槍了�！�

　　他幾乎是抱著我去了旅館。
　　他沉默著為我處理好背上的傷口，修長的手指順著脊骨撫摸而下，輕微的動作便令我脊柱發(fā)麻，身體顫抖。
　　“埃迪�！彼偷鸵髦业拿�，親吻輕柔地落下來，從眼瞼到嘴唇，從下巴到脖頸，從鎖骨到胸膛。
　　“柯林，這真是……”我緊緊抓著他的背，又或者將手指插進了他的頭發(fā)，我努力控制著身體，想要保有起碼的理智，從而可以在空白的腦中搜尋到合適的句子，“這讓我想，想起來蝴蝶。嗯……你有沒有見過，溫柔地落在每一朵花上。蝴蝶……”
　　他一遍又一遍親吻著我的頭發(fā)，低沉的笑聲悶悶地從喉嚨中發(fā)出來。他撫摸著我的背，笑著回答：“是嗎，什么顏色？”
　　我閉上眼睛，努力想象著蝴蝶的樣子，下一秒柯林的手指就趕走了它們�！八{……藍，天空那樣的藍，柯林，藍色的蝴蝶�！�
　　“是的埃迪，藍色的蝴蝶。”他灼熱的呼吸和我的混在一起�！拔业脑娙�，這真是最美妙的比喻�！�
　　是藍色的、翩躚的蝴蝶。如同天空一樣純粹澄澈，如同海洋一樣寬闊溫柔。那樣的藍。
　　汗水順著脊背侵濕了傷口。我迷糊地想，這痛苦會讓我永遠銘記。
　　沒有戰(zhàn)爭，沒有帝國，沒有陌生的異國姑娘，沒有敦刻爾克的伊莎貝拉，也沒有柯林心中金發(fā)的艾倫。
　　這是一場絕妙的偷情，不會涉及昂貴的愛情與責(zé)任，只有及時行樂。短暫的歡愉和溫暖將會帶來長久的安寧。
　　我放任自己，念著柯林的名字，意識模糊，只看到滿目的藍。

　　之后我終于平靜，枕在柯林胳膊上，看著窗外的天光一點點亮起來。
　　柯林的唇依舊停留在我的頭發(fā)上。他漫不經(jīng)心地問：“最近寫詩了嗎？”
　　這是我們例行的余興節(jié)目。剛搞到一起的時候，我常常背莎士比亞，我母親有一半的英國血統(tǒng)[11]，她可以用英語念出所有的十四行詩。后來我開始背自己的拙劣作品，柯林似乎很喜歡。
　　“因為心情太糟糕，所以并沒有再寫�！�
　　他揉我的頭發(fā)，不以為意地說：“趁你的金發(fā)燦爛光輝�！�
　　我不喜歡這首詩，停頓了一會兒，還是背了。他隨著詩的節(jié)奏輕輕用拇指摩挲我的發(fā)，目光落在空蕩蕩的窗外。在我停止之后，他的動作仍舊沒有停止。
　　我聳肩，問：“你在想念艾倫？”
　　他轉(zhuǎn)頭看著我，突然笑起來：“你在生氣嗎？”
　　“沒有。我恰好也在想念伊莎貝拉。”
　　他大概心情很好，又吻了我的頭發(fā)，說：“什么樣的伊莎貝拉？”
　　“坐在酒館里安靜地等著我，目光憂郁——”我信口編著謊話，看到他調(diào)笑的神情才驚覺說了什么，慌忙閉嘴。
　　“黑頭發(fā)黑眼睛？”
　　該死的，柯林果真是平日里傲慢的樣子更加迷人。他現(xiàn)在瞇起眼睛，被汗水沾濕了的卷發(fā)垂下來遮住眉毛，完全是一幅流氓的嘴臉。見我不說話，他垂下眼瞼看著我的嘴，輕輕地說：“埃迪，太美妙了�！�
　　“什么？”
　　“埃迪，你幾乎讓我以為，你愛上我了�！彼θ莺軠\，平靜地說，“榮幸之至�！�
　　我脫口而出：“不可能。”
　　他的唇抵上我的,低聲說:“我的心懷，頓時像破曉的云雀，從陰郁的大地沖上了天門,歌唱起贊美詩來。我懷著你的厚愛,如獲至寶�！�
　　我頓時愣住了，幾乎是本能的接著說：“教我不屑把處境跟帝王對調(diào)。”[12]他笑起來，退開說：“果真沒有背錯。”
　　我啞口無言，注視著他深邃的眼睛，卻看不到任何東西，半晌才吶吶地說：“是�！�
　　他轉(zhuǎn)過頭坐起來穿衣服，恢復(fù)了平時漠然的語氣：“別太認真，埃迪，你明白的。”
　　我知道。
　　他在透過我的身體眺望著另一個遙不可及的靈魂。我們的親吻從最初就帶著協(xié)議。我要成為他完美的艾倫，他來給我伊莎貝拉給不了的快樂。
　　戰(zhàn)爭會結(jié)束的，這種混亂的關(guān)系遲早也會隨著混亂的戰(zhàn)爭一起結(jié)束。
　　我抬起頭給了他一個笑容，帶著軍人的驕傲說：“當然�！�

　　事實上，戰(zhàn)爭還在持續(xù)，而這關(guān)系則結(jié)束得猝不及防。
　　1806年，陛下在耶拿戰(zhàn)役[13]中取得了新的榮耀。
　　柯林死于這場光輝之中。
　　他沒有來得及避開普魯士的火炮[14]。四周是彌漫的硝煙，我?guī)缀蹩床磺逅纳袂�，只能盡力抱著他，不知所措。
　　柯林掙扎著將我拉近他，我?guī)缀跏琴N在他臉上。我聽到他虛弱的聲音在低低叫我的名字。我手足無措，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的死亡，我卻依舊無法坦然面對它們。
　　“柯林！等一下，堅持！我們會勝利的，很快，你等等！”
　　他似乎聽不清楚了，用一只手固執(zhí)地在懷里摸索，掏出兩樣?xùn)|西給我。是一塊懷表和一張紙片。他曾經(jīng)修長的手指血肉模糊，血跡弄臟了它們。
　　我想起他曾說過的話：“埃迪，你不得不開槍。你要活下去。有人在家鄉(xiāng)等你�！蔽颐靼琢怂囊馑�，慌忙趴在他耳邊，大聲說：“會的，我?guī)湍惆阉麄儙Ыo艾倫，帶你回去。但是該死的，我真的不想這么做，你應(yīng)該自己去！”
　　他張開嘴說了什么，我卻聽不到了，除了又一枚火炮在身邊炸響的聲音。

　　再次見到伊莎貝拉時，1806年的冬天已經(jīng)接近尾聲。
　　將近完全失聰?shù)亩洌笳鳂s譽的勛章和柯林的遺物，是戰(zhàn)爭帶給我的全部。
　　我親愛的伊莎貝拉已經(jīng)不再是記憶里的模樣了。但她依舊美麗。她抱著我，淚水沾濕了我的肩膀。我對我的公主說：“我回來了�！蔽矣昧Φ乇Ьo她，想起我的戰(zhàn)友。倘若他可以回到家鄉(xiāng)，也一定會如此用力地擁抱他金發(fā)的艾倫。不知道他那時是否會想起我。
　　——我們終究會回來�；蛘咦兂娠h蕩在遠方的孤魂被寫在官方通知上被帶回來，或者帶著殘缺不全的身體和靈魂回來。我們從哪里離開，就會回到哪里。戰(zhàn)士的光榮不在他鄉(xiāng)，在故土。

　　我和伊莎貝拉成婚，遠離戰(zhàn)火，不再關(guān)心帝國的命運。
　　耳聾給我?guī)砹撕艽蟮睦_，我聽不清楚別人的聲音，他們對我張著嘴巴大喊大叫，像對待真正的聾子一樣。這令人氣惱。每每如此，伊莎貝拉都會溫柔地安撫我。她使我的靈魂得以安寧。慶幸的是我沒有肢體上的殘疾，可以勝任農(nóng)場的工作。
　　整整一年之后，我才適應(yīng)了新的生活。這也意味著，我有了足夠的勇氣去回顧過去，去履行我的承諾——我想我可以平靜地面對艾倫先生了。
　　小心翼翼地取出了柯林的遺物，我踏上前往圖盧茲[15]的路。我把它們用手帕包著，從沒有打開過。
　　柯林的家鄉(xiāng)在圖盧茲附近的村莊，他曾經(jīng)告訴我那里有成片的葡萄園[16]，他的父親經(jīng)營著其中一個。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打聽到柯林的妹妹還在世，依舊經(jīng)營著葡萄園。
　　他的妹妹艾米麗同他一樣，有著漂亮的黑色卷發(fā)和深邃的眼睛。令我想起安娜。
　　“您真的是我哥哥的朋友？”艾米麗帶我走進柯林生前的房間，倒了茶水，又問了一遍。她刻意放慢了語速。
　　我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微笑著說：“埃德•朱諾，我是他的戰(zhàn)友。您不相信的話，請聽我說下去�！�
　　“當然不會，我?guī)M來了，正是因為信任您�！卑愋α耍舐曊f，“我哥哥小時候是很孤僻的人，很少有朋友。所以我很驚訝�！�
　　我可以想見的。他總是那樣。入伍時，他在老兵的隊伍中格外出挑。他傲慢地站在隊伍里，挺拔得如同出鞘的劍，有著銳不可當?shù)匿h芒�？铝挚偸怯兄�，引人矚目的魔力。
　　“我很高興可以見到您，哥哥參軍的時候我還小，他在軍隊里的事情又從未告訴過我。您的到來，”艾米麗停頓了一下，才說下去，“讓我感受到了，哥哥在被人銘記著。這么說或許很奇怪。您知道的，哥哥是很好的人，他只是不太會表達。我們?nèi)胰硕己軔鬯�，但他離開的太早了�！�
　　我看著她悲傷的臉，說道：“抱歉。”
　　“沒有什么的，他不喜歡戰(zhàn)爭，他的痛苦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不介意的話，您是否可以告訴我一些關(guān)于哥哥的事？我想知道�！�
　　我抱著杯子，靠向椅背放松身體，像一個老人一樣緩慢遲鈍地陷入回憶里去。
　　“我參軍的時候，才16歲[17]，”看到她吃驚的神情，我笑笑說，“不過是一個熱血的孩子�？铝趾苷疹櫸�。他那個人，看起來很冷漠，其實非常溫柔……
　　“……那是我第一次殺人，戰(zhàn)場上的血腥太可怕了。無數(shù)詩人們描述過死亡，但是沒有一首可以真實地寫出來。16歲，不過三個月[18]的訓(xùn)練，我連槍都拿不穩(wěn)，嚇得渾身癱軟�？铝謱⑽覐乃廊硕牙镒С鰜怼�
　　我沒有告訴艾米麗，那個星光熹微、夜色暗淡的晚上，柯林抱著我，嘴唇貼在我被血粘在一起的頭發(fā)上。他沉靜平和的聲音說：“埃迪，你不得不開槍。你要活下去。你沒有錯。要努力活下去，你的家鄉(xiāng)有人在等待你回去。戰(zhàn)爭會結(jié)束的�！�
　　那些鮮活的記憶里，柯林在我身邊，聽我念詩，聽我說起光榮的夢想。我以為已經(jīng)遠去的回憶，滔滔不絕地涌現(xiàn)出來，連親吻和愛撫都真實可感。
　　我們說了一個下午。艾米麗一直安靜地看著我，目光里有深沉的悲傷。臨別時她擁抱著我，說：“都結(jié)束了先生。我們的痛苦會結(jié)束的�！�
　　沒有結(jié)束。
　　南方燦爛的陽光灑進一塵不染的房間，我想象著柯林抱著同樣的杯子，坐在同樣的位子里微笑著。他英俊漂亮的艾倫站在窗邊，頭發(fā)是比陽光更加絢爛的金。
　　還有一件事，就徹底結(jié)束了。這讓我遲疑，一旦結(jié)束了，柯林將永遠從我的生命里剝離出去。
　　但這是一個承諾。
　　“還有一件事，我想拜托您，”我取出包好的手帕，說：“請幫我交給艾倫先生，我想這是柯林的遺志。金發(fā)的艾倫先生，他一生的摯愛。”
　　艾米麗沒有伸手，也沒有說話，屋子里是長久的沉默。
　　可怕的念頭浮了上來，我慌忙問：“他過世了嗎？什么時候？因為戰(zhàn)爭？這不可能……柯林說過，誰都不舍得讓他上那種地方去的。是其他原因？我……”
　　艾米利走近我，蹲下來握著我的手，仰頭端詳著我，溫柔地說：“您別急。聽我說，沒有。哥哥沒有認識過這樣的人。村子里也沒有�！�
　　她的臉龐素凈，籠著悲傷。因為過于驚訝，我遲了一會兒才說：“您確定嗎？請再回想一下，或許是親昵的稱呼�？铝稚俺３Ｌ崞鹚Ｋ且晃环浅Ｉ屏紲睾偷娜�，有著燦爛的金發(fā)和完美的容顏。�！�
　　艾米麗想了想，微笑起來：“如果非要說的話，在這附近有一片湖泊，我們叫他艾倫湖[19]，您或許可以去看看�！�
　　我僵立在原地，半晌才說：“好的，打擾您了�！�
　　在我恍惚地轉(zhuǎn)身離開時，艾米麗叫住了我，大聲說：“哥哥摯愛的金發(fā)青年，或許并不知道他是那個人。請您保重！”
　　我?guī)缀跽玖⒉蛔。銖娤蛩龘]了揮手。

　　艾倫湖非常漂亮。她在夜空下閃著粼粼的波光，平靜無瀾。
　　我坐在湖邊，打量著湖里的倒影。金色的頭發(fā)從額上垂下來，柯林曾一遍又一遍地親吻它們。那時候，柯林不止一次地說過：“埃迪，你要活著回去，并且?guī)е阃暾撵`魂。你的愛人在等待你�！�
　　我的伊莎貝拉，他的艾倫，在等待著我們回去。我們終將保有完整的靈魂回歸故鄉(xiāng)。完整的靈魂，是不會被戰(zhàn)爭抹殺的，任何東西都不可以。
　　我打開手帕，小心地展開那張被血跡沾染的紙。時間太久，紙張已經(jīng)泛黃，折痕處起了毛邊。
　　是一句詩——
　　我懷著你的厚愛，如獲至寶。
　　懷表已經(jīng)停止了時間，那是1806年的10月，他在我的懷里停止了呼吸。
　　我們終將保有完整的靈魂回歸故鄉(xiāng)。

　　我坐在艾倫湖邊，沒有淚水也沒有笑容。
　　清涼的風(fēng)徐徐吹過來。
　　像一聲輕柔的嘆息。
　　像一個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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