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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長安。
不見長安。
村頭古樹下青草葉上,露水未凝干。
他愛長安。
時值深秋,光也淡了。他收拾了細(xì)軟,一身素衣,啟程返鄉(xiāng),站在河邊,驀然記起他的背影。
他曾在那初春遇見他。那時他尚年幼,攜著母親的手走出城門。他似是忽然受了什么指使,急著回頭去看。恰好看見他站在那清溪邊,背對著他,青絲飄散,長衫微亂。
他便移不開目光。
他似是感受到了他遙遠(yuǎn)的注視,回過頭來。晨霧還未散去,依稀里他也記不得他的樣貌了。
十年前,十年前的那初春。
時候尚早,天還涼,他也太年幼,抖索著裹著不厚實(shí)的棉衣的身子,卻能留他在心里。
他背著收拾好的行囊,獨(dú)自一人在清晨的微光里走。他走在河邊,那河清淡,昏昏然間波光粼粼,他看見那明亮河底細(xì)小魚蟲游得歡快。
昨夜大抵是落了雨,他睡得深沉,沒能發(fā)現(xiàn)。腳下青草柔軟,他感到腳心微有些涼,俯身便淡笑,他手里是那草葉上還未消失的露珠。
秋的禮贊,雨在他的小村落了戶。
他等著船,心心念念那雨,別將他淋濕罷,他還思量著一身清凈,回到他的長安去。
思念。
思念就是他記起他不老的容顏。
晨霧里渡船唱著歌謠,撐過小河灣。
小舟在不甚寬廣的河面上搖曳著前行,渺小的村落在晨霧里一片寂靜,河岸的小街上空空蕩蕩,眼前手邊空氣也清冷。
他坐在船尾,近在咫尺的河面上泛起淡淡的漣漪,船尾的底板掀起一小片水花,近看是渡船身后留下的長痕,遠(yuǎn)望是白霧里安詳?shù)暮訕蚝蛶n山。
船頭高個子的船夫手中船楫劃動,背對著他,小舟無聲地前行,他偶然被細(xì)小的水聲驚醒。
他記起幼時的長安。那里安靜,平和,低頂而樸素的一排排房屋,熱情友好的陌生人們。
他的童年是在那里度過的。長安。
接著腦海里不由自主又出現(xiàn)了那男子的背影。初春,微涼,但他溫暖。
他忍不住輕輕地笑出聲來。
小時他曾聽母親吟過幾句詩。母親常常嘴邊掛著詩詞。他的母親雖然不識字,卻在幼時悄悄地向哥哥姐姐請教過許多詩詞。他的母親非常愛詩詞。他的父親早年離了家,十幾年了,杳無音訊。他常問母親,父親是去什么地方了。母親便笑著告訴他,莫問,莫問。等你大了,你便懂了。
他的母親還常對他說,不論什么時候,都不要在心里惦念著什么人。那種掛念只會阻礙他的人生。他還小,他是不懂,卻記著母親的詩。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忘卻他罷,別再記掛著他了罷。
他是無法遵從母親的教誨了。
我枕著手臂躺在屋頂,想了一整晚。
臨行前的他剛剛失去了深愛自己的母親。母親年事已高,他畢竟無法阻斷生死,為母親下了葬,他便萌生出回鄉(xiāng)的念頭。
回到那個他出生的,和度過童年的清靜的大城去。
他是喜靜的人。離了長安,來到這偏遠(yuǎn)的小鎮(zhèn),在一個安穩(wěn)的小村生根,也并不比留在長安長大差。
但畢竟他沒有在這里遇見他。
他總歸要違背母親的意愿回到長安去。
長安是他父親的城,他父親在那里消失不見,母親也從此變得性情淡泊。沒了激烈的言語,舉止,剩下的只有深潭一樣的寂靜。一切都變得靜默無聲。
他便隨著母親變得榮辱不驚。失了天真,他以同齡人想象不到的成熟逐漸脫離了普通孩子的人生的正軌。
下了葬的那一天,他爬上屋頂,看著滿天星斗,無眠無話,過了一整夜。
他又想他與母親離家的初衷究竟是什么,母親從沒有與他說過。
但他卻遵循他的初衷去折返,他覺得離開的目的是回去。
原本遠(yuǎn)去的那個值得他惦念的人,又忽然變得鮮活。
他本該與凡情背道而馳,不想此刻自己卻成了追逐凡情的人。
瓦下廳堂中誰又說起,紙上的長安。
送葬的親友還留在家中,他失了父親,又失了母親,卻不打算依靠屋頂下廳堂里的親戚們。他們許多也曾在長安居住,如今搬去別的大城小城,天各一方,偶然聚在一起,卻也是為了喪事。
他靜靜地聽他們的談話。他們說起母親,說起父親,說起過去的一些趣事,也說起他向往的長安。他看過很多描寫長安的詩書,長安沒有變,仍然是他所想的那個寧靜的地方。沒有過多的點(diǎn)綴,堂里顯眼位置的一幅水墨畫,也是那個霧蒙蒙雨綿綿的寂靜的長安。
他聽見母親的名字,還有父親的名字。隔著屋頂聽不太清,他便聽得很仔細(xì)。他們說起他的父母都是從小在長安長大,那城市的一切,他們都比現(xiàn)在堂里的人要清楚?上牪坏剿母改赣H口對他說起了。
長安不會變的。他的長安,那個清冷、平和,卻又性情豐富,充滿著色彩的長安。
黯黯青山紅日暮,浩浩大江東注。余霞散綺,向煙波路。使人愁,長安遠(yuǎn),在何處?幾點(diǎn)漁燈小,迷近塢。一片客帆低,傍前浦。暗想平生,自悔儒冠誤。覺阮途窮,歸心阻。斷魂素月,一千里、傷平楚。怪竹枝歌,聲聲怨,為誰苦?猿鳥一時啼,驚島嶼。燭暗不成眠,聽津鼓。
橋面像結(jié)霜鞋底冰涼,踏過青石板。
他成長的地方離長安路途遙遠(yuǎn),當(dāng)他真正開始行路的時候,深秋也已經(jīng)過去了。
他帶的衣物足夠御寒,他為此感到慶幸。他經(jīng)過一個小村,村里的河流與他之前生活的村落很相像。他不知為什么,老喜歡走上一座座長著青苔,清晨時總有些濡濕的石板橋。他還常常坐在石板橋的石欄上歇息。他背后是河流,之后的旅路,依然是河流。他恍恍惚惚記起幼時的自己,常在村里的河橋上來回地跑,不知有什么好玩,卻總不亦樂乎。想著都覺得懷念。他的童年留在了長安,離開了長安,他忽然覺得自己便像個大人了。這番旅路,他不知是否艱辛,他想著當(dāng)自己踏進(jìn)城門的時候,大抵也能找回自己失散的童真了。
晨時尤其冷,他從留宿一夜的農(nóng)家早早地告別,感到身上一陣涼,才醒悟過來,哦,竟已是初冬了。昨日放在窗邊的鞋涼涼的,走在街上也不保暖了,他最愛走的一座座橋,忽然變得冷漠起來。
他稍有些慌。
擦肩的姑娘眉眼彎彎,笑得多恬淡。
他道長安。
他走得不快,慢慢地經(jīng)過整個小村子,在村頭時,太陽已經(jīng)在遠(yuǎn)處的山頭上升起來了。早起的姑娘們在河邊清洗衣物,他一邊慢慢地走一邊深呼吸,看著她們坐在河旁的大石上,笑著談?wù)撌裁矗y鈴似的笑聲在他耳邊,他眼前是初升的太陽的光。
腳下也不冷了,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身旁的河流水勢平緩,若他停下來靜靜地望,必然滿心安寧。
迎面走來一位長辮子的姑娘,雙手端著大木盆,盆里是待洗的衣物。她個子?jì)尚,膚色白皙,長長的黑發(fā)編起來,一身藍(lán)色花紋的衣褲,走在清涼的空氣里,倒是別有一番味道。
他望著她向他走來,姑娘見了他便笑了,那笑恬靜而淡然,好看的柳葉眉和一雙褐色的杏眼都稍稍一彎,他腳下一頓,聽那姑娘笑著問道,去哪里啊?
那聲音清脆柔婉,他聽著,驀地一怔。
他不由地答道,長安。
姑娘又笑著點(diǎn)頭,從他身邊擦肩而過,他直直地望著前方,忽然忍不住想回頭去。
我背著行囊坐上渡船,扶舷回頭看。
他憶起長安。
他已走出村頭,要經(jīng)過短溪和山頭才能到另一邊去。擺渡的小舟行在溪岸邊,他伸手能觸到岸上生得茂密的草叢。不遠(yuǎn)處仍有姑娘的笑聲,他耳邊輕輕地響著,揮之不去,他便回頭。
太陽已升得高了,那笑不止。他扶著船舷微微抬起身,背后的短溪行出不長的距離,是適才村落的頭橋。隱約間他看見兩位姑娘正在那橋洞下嬉笑,小河左右是素色的屋子,整齊地排滿河岸,稍遠(yuǎn)了看不真切,竟像是幅水墨畫般。
他驀地又記起那長安。
村落輪廓里炊煙漸次,升起又飄散。
他溫柔著長安。
他花了大半天時間翻越山頭。他一介書生,何曾受過這樣的累,至多不過背背柴火,長久地攀爬山坡還是頭一回。
山頭下去便是另一個村落,人煙稀少,卻有許多孩童。沒了河橋,剩下幾條穿插的清冷的街,孩子們早早地穿上了厚衣服,手中拿著糖葫蘆,拿著小紙人,拿著紙鳶的線,跑動在街邊,顯得笨重卻歡欣。
他忍不住笑。他幼時的情景同此時重疊起來,仿佛那些孩子中某一個是十年前的自己,追著小伙伴們,想盡辦法從母親手里求得銅錢好去買糖葫蘆吃,或是滿嘴麻糍糕點(diǎn),母親抱怨著用絹巾給他拭去臉旁臟兮兮的殘?jiān)?br> 他憶起捉小蟲,憶起放那紙鳶。他常常大早上站在家門前到處看,想知道今天是不是個好天,那燕子模樣的紙鳶拿出來會不會白跑一趟。母親在河邊清洗衣物,和其他孩子的母親笑著閑談,父親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看書,不時抬起頭來望他一眼。那時的他便奔跑在街上,街坊鄰居都認(rèn)識他,撞落了哪戶人家的樹枝,偷摘哪個鄰居的瓜果,都不用受到責(zé)罵。
他的長安就是這樣的。
他就要回去了,他什么都不懼怕。
我忽然開始瘋狂想念故事里的長安。
行途過了好些日子,抵達(dá)第一個讓他感到新奇的大城時已是深冬。
他早已穿上了厚厚的棉襖,背著行囊,臉埋在衣領(lǐng)里,呼出氣時在空中變成縷縷白花花的煙。
過冬的鳥早已飛去了,他想著自己的第二個家鄉(xiāng),那小小的村落。他曾在秋天看見一群群的鳥振翅越過山頭,朝霞里,或者夕陽下。他興奮地對母親說,母親便笑著撫摩他的腦袋。
新的城比之前的村落大得多得多,他抵達(dá)時恰是落日時分,面前的街道上左右擺著攤鋪,花花綠綠的小東西是他之前沒有怎么見過的,與先前小村迥乎不同,這里于他而言繁華到難以言喻的地步。
他有些不知所措。
盡量挑街道最邊上的地方走,稍暗了的天照不到屋檐下,他微有些慌,一點(diǎn)也不敢出聲,就怕同什么人撞上。
他從小生活在寧靜的地方,這架勢對他來說實(shí)在是太浩大了。紅色的燈籠,街道邊每間樓閣都透出光亮,他慌慌張張地走著,幾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忽地眼前一花,他抬起頭來,看見一個高大的男子正站在他身前,他一慌,向后退了兩步,后背撞在什么堅(jiān)實(shí)的東西上;他又回頭看,看見身后也站著另外一個高大的男人。
他不得已回過頭去,眼前男子衣著華麗,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公子;長發(fā)及腰,漂亮的臉,他看著,不禁縮了一下。
他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木然地想逃跑。
男子嘴角挑起,笑得陰邪,細(xì)長手指輕輕壓下他遮住臉的衣領(lǐng),低聲魅惑道,一個人走?
他不由地點(diǎn)頭。
男子繼續(xù)道,想去什么地方?
長安。
男子淡淡地笑,直起身來,去了以后,別忘記再一個人回來啊。
我可等你啊。
他是做夢了罷,他腦海里竟忽然出現(xiàn)幼時的長安。
清靜,溫柔,云淡風(fēng)輕,水流也平和,他的心臟留在那里,難以自拔,迫不得已,卻又心甘情愿。
深陷其中。
我日夜兼程跋山涉水,山水路漫漫。
他連夜出了那繁華的城。他的四肢不聽使喚,一路奔走,氣喘吁吁,出了城門,他竟覺得解脫。
眼前又是一座山頭,他要想遠(yuǎn)離這座城,必須在黑暗里翻越它。
他只覺得慌張。
不知是什么驅(qū)使著他,背后的大城還身在喧鬧里,他抬起頭望著黑壓壓的天空。
他出發(fā)。
這一路走來千里萬里看花開過幾轉(zhuǎn)。
九州的春不長,但他很認(rèn)真地享受著春。他走在大好河山,恍然間雪已經(jīng)化盡。他心里喜愛這初春,經(jīng)過長河時也不再坐渡船,褪了棉衣,只身一人走在河岸旁。
他又憶起那初春。身邊的草木抽了新葉,嫩綠嫩綠,看著讓人心喜。他走得累了,坐在樹下歇息,抱著行囊,不知不覺漸漸睡去,醒時他看見天空里一群鳥兒飛過,驀然間他又記起他的童年。
初春。
春夏秋冬風(fēng)依次撫過我發(fā)端。
他習(xí)慣了旅行的生活時,天氣熱了起來。他僅著一件長袍,默不作聲。他覺得自己愈來愈似個旅人。原先他愛好安定,此刻卻催促著自己繼續(xù)前行。他走在河岸邊,走在石橋上,走在花叢里,走在樹林中,或是沐著艷陽,或是披著雨花,他已經(jīng)停不下自己的腳步。
他走著,漫步在沿途風(fēng)景,目的地是他愛的長安。
夏天終于來了。
我路過小鎮(zhèn)夜涼如水,天邊月正彎。
他又遇見一個像他剛剛開始他的旅途時所經(jīng)過的小鎮(zhèn)。夜深時他經(jīng)過這座小鎮(zhèn),月光照耀著身旁河流的河面,水平如鏡,水上倒影也清晰。
又是一年秋,他感到夜風(fēng)微微涼,又憶起初春時的溪水也是這般涼意。那時雪化了沒有多久,上游將融了的冰雪沖到山間,他伸手撈到一股淡泊的冷。夜早已深了他卻不覺疲累,抬頭去望天邊,一彎新月掛在夜里,樣貌正清麗。
歲月靜好。
路過了江南看到書生,睡在楊柳岸。
不知不覺他又走在了一片新綠里,途經(jīng)江南,他忍不住感嘆。幼時聽親人描述江南,江南溫潤如玉,平靜且素雅,是文人墨客聚集的貴地。今日他是有幸見到這片江南地域的真面目,果然是與小時想象的一模一樣。河岸邊垂楊柳的枝條臥在水中,河面上是嫩葉的倒影,他坐在草坡上安靜地看,那楊柳當(dāng)真似是在對鏡梳妝。
他看見一個書生,一身白衣,正靜靜地躺在楊柳下,手邊一本書,大抵是看書累了,稍歇息會。他想起自己。他覺得在小村的日子離此刻并不久遠(yuǎn),那時的自己也像這書生,每天手中攜著書本,坐在河岸邊一個人流連其中。掐指一算,自己竟已離家兩年多了。他指間里流去春秋,而他不知曉。但此刻他心安。
我路過長街熙熙攘攘,叫賣都婉轉(zhuǎn)。
江南不乏繁忙的城,他走在一年前還害怕不已的人頭攢動的街道上,熟門熟路地買了些路上可以帶著吃的干糧,被人潮擠到長街的角落里,他便猛然記起那美麗的男子。
似乎又回到了寒冷的夜晚,他離家不久,慌慌張張,抬頭看那男子被華彩燭光照亮的精致的臉龐。
男子邪魅的聲音忽然又回響在耳邊,一個人去了別忘記一個人回來,我等你啊。
他忍不住輕笑。
他一路走來,收獲許多之前所沒有的。他此行向著長安的方向,長安是他心里最美的一塊,恰似腳下的這片土地,那里靜好,安寧。他要去長安,這一路找到許多東西,他還要在長安找回更多。
熙熙攘攘的人流將他夾在其中,他融入這里,變成普通的一員。他終歸要變成那個自己想要的自己。
他聽見路邊攤鋪的叫賣,眼前出現(xiàn)再熟悉不過的賣糖葫蘆的小攤。老漢持著用來插糖葫蘆的棍子的粗粗的木棒,一旁站著個姑娘,姑娘挺漂亮,大眼睛亮晶晶的,笑著叫賣,那溫婉柔和的聲音,恰似這江南。
他注意到老漢的糖葫蘆。糖葫蘆鮮紅的外皮,還有厚厚的一層糖漿,都是他幼時心里最閃亮的東西。
他上前去付了銅錢買下一串,熟悉的味道又讓他想起小的時候長安的糖葫蘆攤。糖葫蘆對孩子的誘惑總是不變的,吃了一串還想吃,就是怎么都吃不夠。他現(xiàn)在記起來,實(shí)在是覺得好笑。那時的他單純,和伙伴們坐在路邊吃糖葫蘆,便覺得這是人間天堂。
想著想著,耳邊響起長安城里糖葫蘆攤的叫賣聲,和這小城的叫賣聲合在一塊,他覺得自己仿佛已經(jīng)回到了日夜思念的長安,便又輕笑。
路過了洛陽看到小姐,畫樓繡牡丹。
他又經(jīng)過洛陽城。時間飛快,他在靜默和微笑里,不知不覺離長安城愈來愈近。留宿在干凈的客棧,夜里閑不住,一個人出門來街上逛。不熟悉地域,不知不覺到了那風(fēng)月寶地。他雖沒有接觸過,但對這并不怎么排斥。他看到街道左右的樓閣生意紅火,容貌姣好的女子坐在紅樓門口,背后是大廳,嘈雜的聲響不影響她們恬靜的笑容。他駐足停留,望著她們在紅樓前擺桌置椅,附了筆墨紙硯,兩位素衣的女子在桌椅邊坐下,旁若無人,一位女子提筆作畫,另一位則結(jié)起針線,熟練地做起女紅。
這特別的拉客方式讓不少來客都感到新奇,在這家紅樓進(jìn)出的人頓時多了起來。他雖然不打算進(jìn)去,但仍是站在那里望著她們作畫刺繡。她們看起來那樣圣潔,他想著想著,怎么也無法將她們與平日里許多人描繪時所說的那種卑賤、下作的職業(yè)聯(lián)系起來。
他上前去看,兩位女子作畫和刺繡的速度都非?,他本以為作畫的女子是在摹繪山水,但仔細(xì)一看,驀然發(fā)現(xiàn)竟是在摹繪這街道。繁華和喧囂,在她的紙墨里變成寂靜和淡雅,一時他幾乎難以相信。人物是定格的,一排排紅樓,男子女子的調(diào)笑聲,仿佛都能在這畫里知曉。
女子抬起頭來看見他,便溫柔地笑,作了禮節(jié),繼續(xù)蘸墨畫起來。她的筆似是有神力,每一根線條都精細(xì),將紅樓的支柱也畫得清晰,一扇扇開或閉的窗仿佛真的浸了墨彩。
他又望向作刺繡的女子。女子手指飛快,細(xì)細(xì)的針在織布上上下翻動,他一眼就看見了一朵精致的牡丹。
牡丹花瓣張開,還含著露,使他憶起初春雨過的青草地,露珠點(diǎn)點(diǎn),他似乎也感到撫過草地的手心正微涼。
他離得遠(yuǎn)了,鄭重地作了禮節(jié),兩位女子注意到他的動作,立刻起身回禮,沒有言語。
他便在周遭人怪異的眼神里離去。
我漸漸開始每晚夢到故事里的長安。
那天夜里他又夢到長安。他仿佛站在長安城門口,腳踏上長安的街道,一切都原封不動地好好地留在那里,他感到自己似是回到了過去,長街,石屋,河橋,小攤,紙鳶,甚至是他與伙伴追打時不小心失手跌在地上的半串糖葫蘆。
接著他看見母親在河里擺渡向他過來,船上坐著幾個孩子開心地笑著,其中的兩個面朝外,脫了鞋,將腳在水面上拍打著,濺起一撲撲的水花。他幼時熟識的對門的李嫂蹲在河石上拍著衣物,看見小舟慢慢劃來,便揮揮手朝他們笑。
他忽然眼睛一酸。
他夢見的,是他最想夢見的地方。
他們都回來了。
長安城有人歌詩三百,歌盡了悲歡。
他離長安已是近在咫尺,他卻停下了。
城外山里他遇見一個年輕的書生,就住在那山里,溫了書下山來坐坐。書生說他姓陸,單名一個衡字。陸衡問起他的名字,他笑著搖頭。
陸衡不明白為什么名字不能說,人還年輕也不懂得安靜,直接向他追問。
他不生氣,只是搖搖頭道,不是我不愿意告訴你,是我自己似乎也記不清了。
陸衡吃了一驚,他卻笑,繼續(xù)道:我只稍稍記得我名字里似乎有個安字,姓氏卻記不清是常還是任了。
陸衡卻很爽快:那我便暫且稱你為常安罷。
他點(diǎn)點(diǎn)頭,陸衡又道:你忘了自己的名字,難道一路住宿都是佚名過來的?
他笑出了聲,當(dāng)然是一個個名字編過來的。
陸衡撓撓頭,有些窘迫,耳朵不好意思地紅了,連忙掩飾道,你這一路風(fēng)塵仆仆,是要去什么地方啊?
長安。
誒?京都哪。陸衡點(diǎn)點(diǎn)頭,問道:為什么要到京都去。
他淡淡地笑,因?yàn)槲以谀抢锒冗^童年。
陸衡了然道:返鄉(xiāng)?
他望向遠(yuǎn)處,手中輕輕折起一根草葉,也不完全只是返鄉(xiāng)罷,我想。
陸衡還是不識趣地追問道:那還有什么?
他將草葉握在手中,轉(zhuǎn)頭看他。
還有一個人。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夕陽島外,秋風(fēng)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雅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抵達(dá)的時候陽光正好,聽風(fēng)吹得暖軟。
他到長安。
恍恍然又是初春來臨,天氣正暖,柳燕從他頭頂飛過,他稍稍不安,抓著衣服,走近最后小片的樹林。風(fēng)拂過他發(fā)絲,他回頭望望走過的路,忽然覺得舒暢。
他一路跋山涉水,就是為了此刻。
可我為什么忽然失措在長安。
他在長安,但他只知他在京都。這不是長安。他的長安,已經(jīng)不再是長安了。
他眼里滿是驚慌。
這重重樓閣浩浩殿堂,都不是我想象。
他身處長安。
他眼前是他所不曾熟知的一個京都,他不知該怎樣去描述它。他望著忽然覺得眼角流下眼淚來。他之前認(rèn)定的那些,早就不見了。
寧靜的,平和的,河橋,石屋,渡船,或是糖葫蘆,伙伴,紙鳶,街坊鄰居,全都不見了。
他想著便記起他的夢。那夢寂靜,他記起自己回到幼時的長安,他的故鄉(xiāng)。
他遇見他的那條清溪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他站在城門前,一時緬懷不起。
他的童年,好像變成了長安隨時代而將自己的本性遷徙的附屬品,他還留在原地,長安早已到他尋不見的遠(yuǎn)方去了。
他漂行半個九州到這長安來,他最深愛的地方,長安給他當(dāng)頭一棒,長安不見了,他也茫然起來。
他聽人說,陳年舊事會隨著時間而塵封埋葬,但他此刻卻發(fā)現(xiàn),他不刻意回首前塵,那往事卻自行入了他的腦海。
蕩漾在河面的輕舟,母親的笑臉,父親的藍(lán)皮書,朝氣蓬勃的每個春天重新初生的樟柳,幼時最愛看的江湖藝人,自家后院里積滿塵灰的角落,街角賣糖葫蘆的小攤,此刻,連長安城里素昧平生的路人也變得彌足珍貴。
他身處長安,舉目四望,只見日光明晃,卻不見那長安。
我心中曾有畫卷一幅,畫著它模樣。
他念長安。
他走進(jìn)最近的客棧點(diǎn)了小菜,坐在門口望著來往的熙熙攘攘的路人。他們或笑,或靜默,或漫步,或行色匆匆。他稍有些悵然。他本是淡漠的人,喜怒哀樂都不在眉眼間,此刻他卻忍不住想哭泣。
他一定是在夢里,他一定是還沒有到長安。他愛的長安,他心心念念,魂?duì)繅艨M十年的長安,怎么會變成這般模樣。
他惦記的是長安的靜謐,長安水墨畫般的淡泊的色彩,不是此刻讓他像個無頭蒼蠅似的轉(zhuǎn)悠的尋不見路的京都。
他找不到長安。
驀然間,找不到長安。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他驀然懂得母親的話意了。
他追尋一個人,或者祈求一座城,他總思念著思念著,到頭來最痛苦的是自己。
長安城忽然開始下雨,失了繁華滄桑。
他望著長安。
他在客棧門口把酒獨(dú)自言歡,坐到下午,忽然長安城下起了雨。
長安的雨他也有印象,那雨不聲不響,說來就來,他幼時常常被淋得濕透才找到回家的路。雨落在門前的河面上,像一時間開出無數(shù)的蓮葉,雨簾里素色房屋身姿綽約,看不真切。
他望著一路的雨,忽然有些驚喜。那雨糊起高閣的屋頂,他雙目微閉時,眼前還是童年的長安。
他的長安,似是只在雨里。
雨浸了長安城,像是一幅上色未干的畫,被雨一打跌了鮮彩,蒙著捂著,變成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模樣。
只剩下灰黑的細(xì)細(xì)的線條在雨里,失了繁華,卻是他的長安。
慌張人潮里我遺忘了來時的方向。
他逃離長安。
他在雨里走出客棧,街上的行人還在,有些剛從家中出來,記得帶了紙傘;更多的則同他一樣,干脆沐浴在冰涼的大雨里。
雨落進(jìn)他的衣領(lǐng),脊背一陣發(fā)麻,他微微縮了身子,憶起離他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村落。
他憶起河上的輕舟,清澈河里一下一下點(diǎn)石的船篙,憶起清晨在河邊清洗衣物的姑娘,擦肩的那雙微微瞇起的充滿笑意的杏眼。他又憶起擋在他身前的美麗男子,張口一句我等你啊,他憶起山下的年輕書生,他尷尬時臉紅的模樣。
他來時是從何處而來,他此刻是在何處,他又要將自己向何處推去。
他失了路。
那年轉(zhuǎn)身離去,水聲遠(yuǎn)了河岸。
他離開長安。
他坐在擺渡入山的小舟上,滿目惆悵。他又憶起十年前他離開心愛的長安,恰似這小舟,他與母親依偎著,他回頭望長安,城門已經(jīng)看不見,卻是長安,他的長安。
水紋離河岸越來越遠(yuǎn),長安城的喧囂他不入耳,他夢想了十年的長安,也離他越來越遠(yuǎn)了。
他翻身躺在船尾,船身輕搖,他仿佛回到了過去,他躺在母親溫暖的懷里,離開他童年的長安,向一個新的地方去。
他閉眼微笑。
村落是否依然。
他忘卻長安。
他要回去了。
他希冀著自己的村落不要再變,給他留一個容身之處。他不見長安,不見童年,不見他,不見傾情。
回家罷。
千萬里外,我悵然回看。
他終究憶起那長安。
他長安已不見了,他卻還是忍不住回首而望。
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他卻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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