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很多年以后回想起當(dāng)年和司馬懿第一次見面時候的場景，曹丕總是會有些感慨，生命的軌跡只有親身走過的人才會知道那究竟是怎樣一番模樣，彼時他還年輕，司馬懿自然也還很年輕；如今他卻還算年輕，而司馬懿卻已經(jīng)老了。

　　一、 曹丕

　　若要論起初見，那其實已經(jīng)是一個模糊的印象了。

　　中平九年間，父親征辟司馬家長子朗為司空屬官，前來送哥哥出行的司馬懿那時候不過十四歲，卻早早顯出非池中物的模樣，曹丕那時候在門簾之后藏著躲避下人的尋找，無意間看了那人一眼，只不過還未瞧清楚那少年什么模樣，卻就被來找他的仆從給帶回去了。

　　那么匆忙的一瞥，就好像是掉進(jìn)湖中的一顆石子，并沒有留下太多痕跡，以至于后來有人問起他和他的先生的初會，他也只說是在二十一歲那年了——而這一件事，他至死也沒告訴過司馬懿。

　　在曹丕心中，曹操一直是一個有分量的父親，盡管他并不甚喜愛自己這個兒子，但這一點從始至終都未曾變過。所以父親多次征辟司馬懿未得一事，他也是聽說過好幾次了，那時候曹植還不大，總是跟在他身邊問他，為什么司馬不肯來許都上任。

　　曹丕也說不上為什么，只得捏了捏弟弟的臉坦白說道他不知道。不過他總是相信父親想要的就一定會得到，所以心里暗自想著若是以后有機會，再帶著植弟去問問好了。

　　少年沒想過有一天會和一母同胞的兄弟生分，自然是萬事都想著要跟這個弟弟分享。

　　等到司馬懿真的來了他們家拜訪，曹丕卻已經(jīng)忘記了那年未說出口的許諾，雖依舊與曹植要好，卻不復(fù)小兒心性。

　　這次的相見相隔了足足有十五年之久，曹操坐在上位，曹丕曹植曹彰三兄弟坐在一旁，對頭坐著的是司馬懿。曹丕對那個場景印象很是深刻，只因司馬是他們幾人中看起來最井井有條的一人——不能說他們幾人都在細(xì)枝末節(jié)上比較不注意，只是司馬，似乎注意過了頭。

　　他的衣衫上沒有絲毫皺褶，他端正地跪坐著，先向曹操行了個大禮，再與他們兄弟幾人行禮示意，然后將面龐抬起來，曹丕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年紀(jì)其實并不大，與自己相差絕不超過十歲，然而卻給人一種老成的感覺，讓人看不透，摸不穿。

　　司馬懿長得算的上是清俊，至少是屬于難以讓人一看便生厭的那類。曹丕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時間并不算長，卻還是被對方發(fā)現(xiàn)了，司馬朝他這個方向輕輕頷首，動作很輕，沒有多余的人注意到。曹丕卻因為他這個動作，有種像是被抓包了的孩子一般，面頰微微發(fā)紅。

　　“仲達(dá)，你最后還是來了許都啊�！弊谏衔坏母赣H笑起來，好似真的很高興一般。

　　司馬懿聽此言并無多大尷尬，好像之前在床上裝癱八年的人并不是他一般，應(yīng)對如流地說：“丞相天威，仲達(dá)自然不能再不識趣下去了。”一言一行，都讓人挑不出錯來。

　　“哈哈，真是會說話呢你�！辈懿傩Φ�，“此次征辟你為文學(xué)掾，我總覺得有些屈就你了，我心中其實給你留了另一個位置，你可知是什么？”

　　“丞相高見，仲達(dá)不敢妄自揣測�！�

　　曹丕其實并不喜歡聽人們?nèi)绱藢Υ穑驗檫@樣子恭敬下去，不知何時才是個頭，他以前見過父親帳下的郭祭酒，為人爽直，說話斷不會如此，父親也甚是喜歡與他往來，時不時還會叫他來府上，然后那一整天曹丕就算隔著好幾個廂房都能聽見父親院中琴瑟不斷、雅唱交接的聲音。

　　不過若是換做他在司馬懿這個位置上，他肯定也不敢放肆的。曹丕在心中想道，如此堅忍的性格，方是能成大事的主兒。

　　世子究竟花落誰家，那時府內(nèi)已經(jīng)開始有所爭議了。最有可能的幾個兒子，本身也知道這件事，于是在此影響下，兄弟幾人也開始漸漸有了隔閡，大公子曹昂死后數(shù)曹丕最為年長，自然也是把自己的鋒芒收得最早的那一人。雖然不被大多數(shù)人看好，但是曹丕還是想為了自己賭上一次，他想得到父親的認(rèn)可，也想得到全天下人的認(rèn)可。所以當(dāng)他第一眼見到司馬懿，他就覺得，他們應(yīng)是同一國的人，因為他們都為了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而掩藏了自己真正的面目。

　　只是司馬懿想要什么，曹丕那時還不知道。

　　曹操聽得司馬懿的回答，卻不按常理說道：“也好，我便把這位置多留一段時間，讓你再多揣測揣測，若是想出來了，隨時都可以來府上找我�！�

　　曹丕尚且還不知道父親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因為不甚受寵，所以并不是最清楚父親平日里的動向的第一人，他斂眸望去，只見司馬懿神色一動，轉(zhuǎn)而又恢復(fù)了尋常模樣。

　　二、 司馬懿

　　司馬懿是個善于揣度他人心思的人，所以曹操的話，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不愿，也不想點破罷了。曹操雖不算是年事已高，卻總需要選出一個繼承人來，再者幾位公子都到了合適的年紀(jì)，總該有一位需要一個老師，或者說，一個可以入幕的賓客。

　　他是無心卷入曹家的私事中的，但照現(xiàn)在的情況看來，形勢好像不容樂觀，曹操似乎已經(jīng)是有意將他拖入局中了。既然是要入局，他司馬仲達(dá)也該選擇一盤最好的棋才不算是虧待了自己。

　　這盤局，曹操的心意決定了很大一部分走向，曹丕曹植曹彰以及還未見過公子們，到底誰才是他屬意的世子，司馬懿一時半會還判斷不出來。

　　人人都知許都曹子建才高八斗，可是一個在朝中生存的人，并不是文章寫得有多好便可以萬事無憂的。他來許都之前，聽說過曹家?guī)仔值艿拿�，其中雖是曹植名氣最大，但他卻注意到了年長的曹丕。

　　今日一會，與曹丕四目相接的一剎那，司馬懿便覺得此人的勝算遠(yuǎn)遠(yuǎn)大于曹植了。曹丕的面容已脫去了稚氣，臉上帶著對遠(yuǎn)客到來的歡欣，可那雙漆黑如墨的雙眸中，卻看不出一絲情緒，無論悲傷或是喜悅，司馬懿都看不出一點來。

　　曹丕是個擅長隱藏自己情緒的人，這是司馬懿對他的第一印象。而后的會談中，曹操與他說得暢快，曹植與曹彰時不時也會插話一二，只有曹丕，在一旁時不時的附和一兩句，從未提出任何自己的觀點，也從未多言。

　　司馬懿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對這個曹操最不寵愛的孩子興趣濃厚，以至于后來曹操真的把當(dāng)日那段未說完的話說出口時，司馬懿果斷地站在了曹二公子一營中。

　　那日天氣很好，曹操出城打獵，叫上了本是文臣的司馬懿隨行，等到圍獵完畢，曹操下馬之時好似無意問了一句：“上回我問你的事情，你揣測出來了么？”

　　司馬懿一聽此言就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了，到了這田地，他也只能硬著頭皮說：“是，丞相�！�

　　曹操擺擺手說：“說‘是’有何用？說吧，你的決定是什么？”

　　“臣以為二公子曹丕，最為合適�！彼抉R懿低著頭保持著行禮的姿勢說道。

　　“丕兒？”司馬懿估計曹操的臉色當(dāng)時一定不是尋常模樣，“我以為你會選植兒�！�

　　司馬懿朗聲說道：“四公子曹植下筆即成章，妙思連連，臣想臣應(yīng)當(dāng)做不了他的先生，也教不了他多少�！�

　　“你這意思就是丕兒還不如植兒是么？”雖不甚寵愛曹丕，但曹操也不愿意別人說他哪個兒子不好。

　　“不，只是相較之下，臣可能與二公子更為投緣罷了�！彼抉R懿恭敬地說。

　　曹操最后自然也只能遂了司馬懿的意，畢竟人家說的在情在理，沒有不答應(yīng)的理由，況且還是自己讓他選的，怎能反悔呢，于是次日便把司馬懿派到了二兒子那去。

　　司馬懿來的那日，曹丕正在書房中寫詩，才寫到一半的時候，便有下人通傳司馬大人來了，他先是一愣為何司馬懿突然前來，隨后心里想到了什么，像是燃起了一小股火苗一般，急匆匆地出門去了。

　　身后的桌上，還放著墨跡未干的竹簡。

　　司馬懿見曹丕進(jìn)廳，端正地朝他一拜，一旁便有人對曹丕說了曹操的意思，曹丕當(dāng)下好似高興得不能自已，湊上前來對著自己認(rèn)真一拜說道：“學(xué)生曹丕，見過司馬先生。今后還望先生多多提點�！�

　　他怎么能裝得那么像呢？司馬懿在心中暗自想著，知道他并非如此熱情之人，卻硬要做出喜得至寶的模樣，真是有意思。

　　下人還在，司馬懿只連忙說道：“公子何故行此大禮？臣承受不起，快些起來罷�！闭f罷便將青年虛扶了起來。

　　曹丕臉上似乎真的帶了盈盈笑意，直至很多年后他才跟司馬懿說了實話，那天他是真的高興，沒有絲毫裝出來的成分在。

　　自丞相府一別之后，曹丕私下派人去調(diào)查了司馬懿一番，自然就知道了此人的雄韜偉略，也明白了父親為何一直執(zhí)著要他來許都，現(xiàn)下司馬懿成了自己的老師，他的勢力自然也就如虎添翼了，怎能不高興呢。

　　之后的相處，倒也在司馬懿的預(yù)料之中，白日里給曹丕講學(xué)，雖明著是師生，可是私底下因為年紀(jì)想去不多，曹丕試探了他一段時間之后，倒也開始愿意在他面前顯露出真實的面目。司馬懿自然也愿意多看到一些這樣的曹丕，從曹操應(yīng)允的那一刻開始，他可就一心想要把曹丕推上世子之位了，了解曹丕越多，也就越有利于現(xiàn)在的形勢。

　　雖然他平日里總是謹(jǐn)慎，但是因為相處的時間太多，曹丕也在不知不覺中了解了他司馬懿究竟是怎么樣的一人，不過他沒有退卻，甚至有些高興——若是曹操得知，定然容不下自己的，畢竟他的野心，不同一般。曹丕卻能如舊對待他，如此倒也值了。

　　曹丕和曹操，就這一點來看，很是不同，當(dāng)然，他們兩父子都是多疑之人，能讓曹丕完全相信自己是站在他這方的，司馬懿還是花了不少功夫。

　　與曹丕的相處，司馬懿自詡還是很有意思的，因為曹丕總是能帶給他一些驚喜，當(dāng)然，相處久了，司馬懿也知道為什么曹丕那么想要得到世子一位了。

　　父母的涼薄，手足的爭斗，讓他不得不走上這一條路，司馬懿從前或許不能體會這樣的感受，但和曹丕在一起久了，也就真的知道曹操待他這個兒子是有多么疏忽了。

　　及至有一次曹操要出兵攻打他城，按理來說臨行前幾個兒子都該去給曹操送行，司馬懿猜想，不出所料的話，曹植應(yīng)會發(fā)揮他那才思敏捷的特點，在軍前洋洋灑灑寫一篇好詩文給父親送行，而在詩文方面，曹丕雖然有所造詣，可是與弟弟相比卻不足，于是發(fā)兵前日，曹丕有些恍惚，不知明日該如何做才好。

　　“公子若是有煩惱，不妨告訴臣下，讓臣下替你分憂�！彼抉R懿看出了曹丕的心事，適當(dāng)?shù)靥狳c了一句。

　　曹丕回過神來說：“父親明日出兵，我在想臨行時該如何做才好，吳質(zhì)說‘王當(dāng)行，流涕可也’，可我以為這樣未免太過于兒女情長了�！�

　　“哦？是么？”司馬懿笑道，“‘流涕可也’，這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丞相出兵，自然希望家中有人牽掛他，如此方更顯父子真情，公子不妨一試吧�！�

　　后來曹丕的確按照吳質(zhì)所言去做了，曹操果然是唏噓不已，司馬懿得知后，只掩面一笑而過，好似從來沒有提點過他什么似的。

　　等到曹丕真正成了魏世子那幾年，司馬懿反而沒有在他身邊，曹操想要討伐張魯、孫權(quán)等人，便一道詔令將司馬懿喚去了戰(zhàn)場上。

　　跟在曹操身邊，司馬懿總是會想起與曹操有些相似的曹丕，他的學(xué)生，這時方才覺得，和曹丕的相處，讓他更為高興，而與曹操在一起，總是會謹(jǐn)慎過了頭而有些壓抑。

　　三、曹操

　　再次討伐孫權(quán)的時候，郭嘉已經(jīng)去世很久了，曹操每每拾起自己所作的《短歌行》，都總會想起當(dāng)年那人的模樣。

　　他帳下的謀士，畢竟荀家叔侄的功勞已經(jīng)在那里了，所以郭嘉并不是貢獻(xiàn)最大的，但郭嘉始終是最合自己心意的一人，郭嘉年少聰明，也實在是知他懂他。其實今日司馬懿所在之位，曹操是想要留給郭嘉的，只可惜郭嘉年命不永，早早地就去了。

　　若是奉孝不死，想必今日他可能已經(jīng)成了天下霸主，郭奉孝比之孔明公瑾等人，當(dāng)真是有過之而不及啊，曹操每每想起郭嘉的死，都是哀嘆不已。

　　不過若是郭嘉不死，今日的他又會是自己哪個兒子的老師呢？曹操有時候閑下來會想這個問題，但思索來去，又會憶起當(dāng)日司馬懿說要教曹丕時候的景象。

　　他不是不喜歡曹丕這個兒子，不過是有了聰明的沖兒與植兒在前，又有了伶俐能武的昂兒，丕兒便略嫌不夠好了，直至司馬懿選擇了曹丕，他才開始重新審視起這個兒子，司馬懿與他私下定是很少來往，但為何司馬懿就是偏偏選擇了子桓呢？這么多年來，他是想過要廢了曹丕而立曹植，卻發(fā)覺曹植的性格不適合為人君，于是作罷。

　　曹操知道司馬懿是個什么樣的人，他會選擇的人，自然是有特別之處。

　　多年以后當(dāng)他老了死了，再次見到郭嘉之時，他曾問郭嘉，如果當(dāng)初活了下來，會選他的哪個兒子輔佐？

　　可郭嘉只是笑說：丞相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人情冷暖，竟然還看不透小兒的心思么？大智若愚，韜光養(yǎng)晦，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說的便是二公子啊。

　　枉他曹孟德一世英名，算計了天下人，卻終究忘了，曹子桓身上跟他流著相同的血，自然性情也是相同的。

　　臨死的時候，曹操其實并沒有多難過，也從未畏懼過死亡，只是在那一刻，突然想到了很多憾事。

　　西蜀未掃，東吳未伐，赤壁華容之恥未雪，文若公達(dá)之死，奉孝的英年早逝……這些無一不是他人生的憾事。

　　最后的時刻，他留下了一份遺命，草草總結(jié)了自己的一生，安排了姬妾的去向。叫來自己一生都不甚寵愛的兒子，一瞬只覺得滿心的話，不知從何開始說起。

　　他不了解這個兒子，只覺得他有些愚憨，生怕自己走后辛辛苦苦創(chuàng)下的功業(yè)都?xì)в谝坏梢娝诖差^眼淚掉得厲害，一時也有些感觸。

　　“司馬懿非人臣也……必預(yù)汝家事，謹(jǐn)慎防之……”曹操念及司馬懿的狼顧之相，對二兒子留下了最后的警告。

　　隨后他合上了眼，一生戎馬廝殺，到此為止。整個府內(nèi)轟然傳出了一陣悲苦，昔日追隨他多年的老將們，也掉下眼淚來。

　　天色有些灰暗，司馬懿站在門檻之外，遠(yuǎn)望了一下天幕，想起昨夜的流星隕落。

　　一代英雄命結(jié)于此，當(dāng)真令人哀嘆。

　　四、司馬師

　　院里好似有人在說話，司馬師揉了揉眼睛爬起來，打開門走了出去。父親昨夜似乎沒睡，他一直聽見前院有人在哭，睡得不是很安寧，問了母親才知是魏王去世了，整個許都的人都在致哀。

　　阿昭估計還沒醒，司馬師想著弟弟會不會被這晨間的聲音吵醒，一路走了過去，不巧卻看到了花園里正在和誰說話的父親。

　　那個男人很年輕，面色卻有些憔悴，眼圈紅紅的，司馬師躲在柱子后看著，父親似乎在和他說些什么，時不時聽到“節(jié)哀”二字。

　　“師兒，在那里做什么？”父親的聲音傳來，司馬師從柱子后面出來，有些許不好意思，果然不管自己躲在哪里都能被敏銳的父親抓到啊。

　　“這是你兒子？”司馬師走上前，聽得陌生的男人如此開口問道。

　　父親牽過自己的手站了起來說道：“臣子司馬師，今年十二，陛下還未見過吧？還有一子名昭，估計還在歇息，可需臣傳他來？”

　　陌生男人也站起身說道：“別喚我陛下，大不敬的事，我如何能承受得起？你不必喚小孩子來了，我也只是來坐坐罷了�！�

　　司馬師這下才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是新一任的魏王，也就是他父親時常提起的學(xué)生曹丕。他恭敬地行了個禮，說道：“司馬師見過陛下�！彼恢涝趺捶Q呼曹丕，便也學(xué)了父親的叫法。

　　“師兒乖。”父親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然后對魏王說，“陛下遲早會登上那個位置，臣不過是提前適應(yīng)新的稱呼罷了，何必介懷。”

　　曹丕皺眉說道：“父親都未做的事，我如何能僭越，仲達(dá)，你我私下不必如此拘泥于稱呼的�！�

　　司馬師見曹丕似乎不高興了，以為父親會改口，不料父親還是照舊說道：“陛下，有些事情你也是想做的，臣跟了你這么多年，不會連這點心思都猜不出來，先魏王未做之事，是因為他不需要這么做，而你，是需要的�！�

　　話說三分便好，司馬懿知道自己需要做的只是推波助瀾，所以只是拿起幾年前曹丕送他的黑羽扇掩面不動聲色地笑了，這幾年與曹丕在一起，他深知對方一定會做出稱帝的行為，可他司馬家世代受漢祿，不能出頭去做那個反叛之人，否則真是對不起列祖列宗。

　　曹丕想做的事，他自然需要幫忙完成，可他更適合在背后出謀劃策，不適合在臺前宣召下令。這么多年了，他幫他拿到他想要的東西，也一直都是這么配合的。

　　“此事容后再議，父親昨夜剛?cè)ナ溃覍嵲谑恰辈茇в杂种�，只是微微嘆氣，他還未做出成績給父親看，父親卻已不在人世了。

　　司馬師見大人的臉色都不太好，不禁有些擔(dān)心，開口問道：“父親何故面露愁容，子元深感擔(dān)憂�！�

　　爾后只聽得司馬懿開口緩緩唏噓嘆道：“我有個好兒子，丞相他也有個好兒子�！�

　　司馬師之后還見過曹丕幾面，他有急事時會直接來府上找司馬懿，不過后來曹丕當(dāng)上了皇帝，便鮮少再來過了，司馬師對曹丕一直抱有好感，因為他當(dāng)上皇帝后，父親一直節(jié)節(jié)晉升，他雖年幼，卻也是知道這樣是好的。

　　父親是個有野心的人，司馬師一直都知道，只是父親從來沒有在公眾表現(xiàn)出來過，他把他的野心掩藏的很好，后來司馬師大了，曾經(jīng)趁醉問過司馬懿，為何一生都沒有奪曹魏家的江山，司馬懿只是笑笑，沒有正面回答。

　　他想大概是因為父親和魏文帝關(guān)系太好了，所以不忍下手……可是這個理由又說不通，對于想要之物，父親向來都是決絕狠心的，在后來的時光見他誅殺曹爽一族的時候，司馬師才明白，若是父親想要，從來沒有得不到一說，只是看他愿不愿意取罷了。

　　司馬懿曾有一次領(lǐng)著司馬師和司馬昭入宮，目的是什么司馬師早已經(jīng)忘了，只記得當(dāng)時的宮人給自己行禮之后，曾有一小婢小聲驚嘆道：“司馬大人的兒子長得可真像皇上。”

　　此言若是傳遠(yuǎn)了，必是死罪，自然那小婢后來也被秘密處死了。司馬師摸摸自己的臉，再看看魏帝的面龐，并不感覺有多大相像，而父親，也對此沒有發(fā)表言論。若是硬要比較，只能說臉形有些微相似吧，整體容貌，司馬師還是更像司馬懿一些。

　　覲見魏帝之時，司馬師還牽著弟弟司馬昭，魏帝身子骨似乎不好，免去了他們所有人的禮節(jié)，叫父親坐在床頭陪他說話。

　　“仲達(dá)，這么多年，辛苦你了。”魏帝的聲音沒有大的起伏，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司馬師領(lǐng)著弟弟站在一旁，見父親說道：“這是臣該做的，陛下應(yīng)當(dāng)養(yǎng)好身子，再戰(zhàn)東吳不遲�！�

　　緊接著魏帝抓住了父親向來整齊的衣袖，說道：“朕恐怕沒有機會了，朕不甘心，你知道么？”

　　司馬懿看著昔日的學(xué)生命懸一線的樣子，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他怎么會不知道曹丕急著向東吳用兵的含義？那是曹操沒有完成的事，他這個做兒子的，想幫他完成，可操之過急，卻釀成了如今的局面。

　　“陛下是天子，有天佑護(hù)，定然無事，還請陛下不要說不吉利的話�！�

　　“仲達(dá)，我兒曹睿，便交給你了，好生輔佐�！蔽旱鄣难凵窈苁卿h利，盯著司馬懿說道，“你向來是最懂我的，你知道我想說什么，仲達(dá)，這萬里河山，定要盡歸我曹家。”
　　“是，陛下�！�

　　河山萬里盡歸曹，那樣的景象，該是何等壯觀？他好不容易在世子的競爭中勝出，卻偏偏因為年壽不永而遺憾收場，他看不到的景象，希望有人能幫他看到。

　　魏帝突然看向了他們，司馬師對上他的目光。

　　“你的孩子，與你真像，看起來比睿兒強多了，咳咳……”魏帝緩和了眉目，難得溫和地說道，“仲達(dá)，我在位這些年，可真是一事無成？”

　　司馬懿知道他是想要在辭世之前，再次聽得自己對他的一聲肯定，以往數(shù)年，自己一直是這么做的，讓他從曹家的一名公子，走到了現(xiàn)在，而如今……

　　“陛下平定河西，修復(fù)洛陽，重視文教，鞏固北疆邊防……如何能說是一事無成？”司馬懿不悲不喜地說。

　　“好好好，原來朕，還是做了些什么的啊�！蔽旱弁蝗恍ζ饋恚S后緘默了一陣子才說，“下去吧，朕累了�！�

　　司馬師不明所以地從宮中出來，完全不知道自己此行是來做什么的，弟弟便更是納悶了，可他在出宮墻的一瞬間，明顯看見父親的眼圈紅了。

　　五、司馬懿

　　魏帝終究還是病死了，才四十歲便早早離去，司馬懿入宮聽遺命，回來時已然黃昏，那一夜，司馬師看見父親房中的燈亮了一夜。

　　也許很多人都不能理解這樣的感情，從第一次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將近二十年，兩個人雖不算是榮辱與共，卻也是承受了一路的風(fēng)雨，在旁人眼中，或許他們都在互相利用，但是司馬懿自己知道，因為曹丕，他把這一輩子想要謀逆的心思都壓了下去。

　　看過那么多離合悲歡，聽聞曹操、夏侯惇、夏侯淵等一干人死的時候都沒有難過，唯獨曹丕去了，心里空了。他記得他剛進(jìn)相府見到曹丕的時候，他才二十一歲，如今卻已離世，而自己蹉跎半生，就為了當(dāng)年的一句承諾——“臣必助公子，奪得想要之物。”

　　他知道曹操對他的猜忌，可曹丕每每都為他擋了下來，極其信任地讓自己把持朝中大權(quán)，自然不能辜負(fù)他的這番心意。他們兩個人，信著對方卻又防著對方，如此的生活，倒也過了半輩子了。

　　司馬懿忘不了曹丕對他說“我兒曹睿便交給你了”的模樣，到后來曹睿逝世，也對他說“我兒曹芳，交予你了”，他在恍惚之中，又想起了曹丕的面龐。

　　他想他上輩子一定欠了曹家的債，不然不會一直幫他們收拾殘局，一連幾代。

　　他自負(fù)一世，卻終究有時候會落寞的，與諸葛孔明多次斗法皆占下風(fēng)，司馬懿覺得這是恥辱的，若是曹丕還在，他定不會把仗打得如此縮頭縮腳，因為朝中坐鎮(zhèn)的人是曹丕，只要他在，自己就沒有后顧之憂。

　　而換了曹睿曹芳一流，卻開始擔(dān)心起，若是失敗了，折兵損將，被曹真曹爽反咬一口該當(dāng)如何？曹丕會讓他再戰(zhàn)，而曹睿曹芳呢？他無從得知。

　　及至朝堂被曹爽搞得烏煙瘴氣的時候，司馬懿總算是行動了，他處心積慮，步步為營地除掉了這個心懷不軌的權(quán)臣。

　　曹爽死的那日，他站在宮殿之上，目視寰宇，突然覺得自己老了，曹魏家的江山已經(jīng)舊了，依稀記得第一次同曹丕站在這里的時候，他還很年輕，師兒昭兒年紀(jì)都還不大，如今他們也成家立業(yè)了。

　　謹(jǐn)慎行事那么多年，司馬懿也總算是到了生命的盡頭，他突然很想念大哥司馬朗，想念還未到許都的日子，想念和他的兄弟小時在家的模樣。

　　可他從不后悔選擇了曹子桓，相府初見，便已注定一生。

　　留下遺命，令兒子們都不許篡位，司馬懿才安心閉上眼，他斗了一輩子，與曹操，與諸葛亮，與曹爽，甚至與曹丕，如今他累了，總算可以歇息了。

　　陵墓選在了首陽山，果然還是想去與他見上一面吧，司馬懿在心里自嘲。

　　“臣知道，陛下……”

　　“子桓……”他嘴唇微動，如此說道。

　　“大哥，剛才父親說些什么？”司馬昭眼眶通紅，問在一旁的司馬師。

　　司馬師不語，半晌說道：“我未聽清……”

　　輾轉(zhuǎn)又經(jīng)年，依稀那句話還在耳邊。

　　偌大的宮殿只剩下兩個人，一人衣裳整齊，跪在床邊看著榻上那位病重的君主。

　　“仲達(dá)可知，我這一輩子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最想要的不是世子之位……而是，萬里河山盡歸曹……”

　　有些話，你沒有忘，我也沒有忘。

　　前塵如夢，夢里河山盡歸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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