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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這是歷史上一個普通的前元二年。
夜色已深,而大漢的第四代天子劉啟,仍端坐在條案前,沒有一絲睡意。
案上擺著的是一份明早要廷議的奏折,里面的內(nèi)容,可以歸結(jié)為對大漢的臣子們來說都不陌生的兩個字——削藩。
這兩個字的分量,劉啟一直很清楚。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這個詞匯,就成為了眼前這個人深深的執(zhí)念。
“晁大夫。”
“臣在。”
御座前那個瘦削的身影微微向他傾了傾,感覺像是一棵被勁風吹動的青松。
劉啟已經(jīng)想不起自己和晁錯的第一次見面是在何時何地,只記得當時晁錯到東宮來向他報道時,這位剛剛上任的太子舍人也如這般對他微微施禮,一如他的為人和師承,刀斧鑿過般直接而坦率。
而這位和自己年齡差距不大的老師給他上的第一課,卻并不是申不害的學(xué)說,而是晁錯剛學(xué)到不久的《尚書》。
那時候還是皇太子的劉啟能夠感受到晁錯對他淡淡的疏離——他們之間,最初一直隔著最完美最周全的禮節(jié)。盡管聽到精彩處,劉啟也會情不自禁地虛了前席——就像他的父皇曾經(jīng)做的一樣。
而他對面的那個人,總是不動聲色地向后退一步,然后繼續(xù)滔滔不絕、不帶任何停頓地講述沒有講完的儒家經(jīng)典。
直到有一天,劉啟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先生何時能講解申子之學(xué)?”
晁錯的表情仍然沒有變化:“太子殿下可是覺得晁某的尚書講得不中聽?”
“不不!眲②s忙糾正對方的錯誤念頭,“近日拜讀先生的幾篇文章,覺得先生之才,不止于此!
晁錯沒有接話,劉啟頓了頓才說道:“先生……怕還是嫌棄我資質(zhì)愚鈍吧!
晁錯依然沒有接話,劉啟也不再說什么,兩人之間一陣沉默。
許久,晁錯才開口:“依晁某之見,殿下并不愚鈍。只是有些急進罷了!
沒等劉啟反應(yīng),晁錯轉(zhuǎn)向另外一個話題:“晁某的文章里,殿下記得哪幾句?”
這次劉啟想也沒想就脫口道:“‘夫腹饑不得食,膚寒不得衣,雖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
剛說完,就有些后悔——因為重點完全不對。
有些出乎意料的,晁錯的表情因為這句文章有了一絲松動。他開始收拾矮桌上的竹簡,隨后站起身來:
“殿下的尚書,晁某講完了。”
劉啟下意識地去抓晁錯的袍角——雖然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做出這么失禮的動作。但他在觸碰到那柔滑的絲綢之后,便放開了手。
于是晁錯就這樣丟下一句話,施施然離開了東宮。
接下來幾天劉啟一直在不安中度過,直到有一天當時還在世的先皇拿過一份奏章給他看,臉上帶著頗為玩味的表情。
“你的老師上書到朕這里,說要讓你學(xué)點權(quán)術(shù)呢!
晁錯的建言不僅提出要他這個太子學(xué)習治國、馭下的理論,甚至還要求他參與到朝政里面去。劉啟看著那份奏章,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當他隔天早上如往常般在授課的書房內(nèi)正襟危坐,終于等到晁錯一撩帳簾,慢慢踱進來。
“先生!眲⒂X得自己的聲音有點顫。
“殿下。”晁錯還是那樣微微行禮,但是這次帶上了笑容,“今天開始,晁某要為殿下講授,申子之‘術(shù)’!
記憶中那個身影和現(xiàn)下的這個重疊在一起。劉啟發(fā)現(xiàn),他的智囊一直都在自己的身邊,多年以來陪他沐雨櫛風,已經(jīng)成為了一件理所應(yīng)當?shù)氖虑椤?br> 但至少在今晚,劉啟的心頭,開始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籠罩、擴散。
“晁大夫。”他再次開口喚道,“明日的廷議,你可有把握?”
“削藩之事,勢在必行!标隋e的聲音很堅定,“況且,晁某不過是借陛下之威!
殿外不知何時透進來的陽光漫不經(jīng)心地灑在這位御史大夫的身上,使他周身的輪廓看上去是那么模糊不定,不似身在人世。
劉啟突然意識到,他和晁錯兩人一坐一站,已過了一個晚上。
他此時也不顧什么禮節(jié),起身,上前,拉過晁錯的手,一系列的動作顯得流暢自然。
“走吧,一起上殿!
——既是借朕之威,朕也要和你并肩作戰(zhàn)。
晁錯一開始被拽住還有些僵硬,但隨后便放松下來。
因為他知道,這樣的機會并不太多,也許再也不會有了。
前有晁錯據(jù)理陳詞,后有皇帝親自坐鎮(zhèn),此次針對削藩之策的廷議并沒有收到多大的阻礙,眾臣都未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唯獨有一人出面反對——
正是出來唱反調(diào)的竇嬰讓劉啟真切地意識到了,自己要想削藩,并不像表面那么順利。
而幾乎所有的壓力,都壓在了他的御史大夫身上。
他曾經(jīng)問過晁錯,若是削藩失敗,會是什么后果。結(jié)果換來的是晁錯關(guān)于削藩之必要性、緊迫性的長篇說教。
當下劉啟只是微笑地把老師的教導(dǎo)照單全收,便也不再考慮這個事情了。
現(xiàn)在面對著案頭越堆越多的所謂諸侯王舉止失察的報告,他不禁為晁錯捏了一把冷汗。
于是當晁錯終于把矛頭指向占盡地利的吳王劉濞的時候,劉啟便覺得,自己不得不想辦法從中緩沖一下了。
前元三年。
削吳王會稽和豫章兩郡的詔書發(fā)下去之后,收到的是吳楚聯(lián)手趙、濟南、淄川、膠西、膠東五國起兵的回音。
春陀把叛軍的檄文拿進寢宮的時候,劉啟的身邊不出意料地站著他的智囊,御史大夫晁錯。
大漢的皇帝表現(xiàn)得有些急躁,不等宦者把竹簡遞到眼前,而是上前劈手奪過。
“……漢有賊臣……詿亂天下,欲危社稷。陛下多病志失,不能省察。欲舉兵誅之……”劉啟怒極反笑,把竹簡砸在書案上,“說得倒是好聽,我看他們到底是要誅誰!”
“陛下……”春陀猶豫了一下,“聽說叛軍打的旗號更是直接……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
春陀看了晁錯一眼,才慢慢說道:“誅晁錯,清君側(cè)!
背對著兩人的劉啟很久都沒有反應(yīng),春陀試著輕輕地喚了一聲:
“陛下?”
“你剛剛說……叛軍的旗號是什么?”
“誅晁錯……”
“他們敢!”書案被劉啟一腳踢翻,桌上的竹簡毛筆和其他雜物滾落了一地。晁錯示意春陀到門外去,自己則上前幾步,把書案反過來擺正。隨后,他站到劉啟面前,微微躬身,行了一禮。
“陛下,可愿意聽晁某說兩句?”
劉啟微微平息了一下怒意,抬頭看向他的重臣。天子的眼神里,有一些很復(fù)雜的東西,糾結(jié)著他的眉頭。
晁錯的嘴角竟勾起一絲笑意:
“吳王這浩浩蕩蕩的‘清君側(cè)’,要清的小人也不過是晁某一個,可見至少在眾人心中,陛下還不算太昏庸。”
“先生……”劉啟換回了數(shù)年前用過的稱呼,“……竟然還有心情開玩笑。”
“陛下,晁某沒有在開玩笑!标隋e收了笑容,“家父早已提醒過晁某……今日之事,晁某已做好準備!
早在數(shù)月之前,晁錯的父親就斷言自己的兒子會賭上身家性命來換取劉啟高枕無憂的可能,不久之后,他便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人人皆道是晁家老父不愿看到將來滿門陪葬的結(jié)局,只有晁錯清楚,父親那是為了斷絕他的牽掛和猶豫,不得已而為之。
但此舉卻也切斷了自己的一切后路。
“朕之前問過,削藩不成的后果……”劉啟的聲音再度響起,卻有些飄忽的感覺,“晁大夫避而不談,可是料到終有今日之事?”
“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标隋e像背誦一樣機械地重復(fù)了自己的奏章,“諸王不過是在找造反的借口,和削藩并無關(guān)系。”
“然后呢,你希望朕下一步怎么做?”
“讓七國失去他們起兵的借口!
晁錯說完這句話,只是立在原地不動。他可以感覺到再次襲來的怒意,甚至感覺到他的主君正氣得發(fā)抖。
“你……”劉啟指著眼前的晁錯,好半天才道,“你這是……要我背上是非不分、濫殺大臣的罪名嗎!”
“陛下,雖然殺了我可能什么也阻止不了,但是可以讓吳王失了道義,而人心盡歸陛下!标隋e咚一聲跪下:“請陛下顧全大局,切勿錯過機會……”
劉啟忽然沖上來按住了晁錯的肩膀,用上了似乎要掐斷他鎖骨的力道:“你……這是一開始就想好的,對不對?”
晁錯堪堪穩(wěn)住身形,搖了搖頭。
是什么時候開始決定把自己連皮帶骨地丟進這深不見底的泥沼之中的?也許是從選擇法家之學(xué)的那一天開始,或者是從見到這個天下最尊貴的學(xué)生的那一刻開始?
他自己也回答不上來。
“陛下!彼焓峙牧伺膭⒌谋常瑓s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君臣二人一跪一坐,竟一時無言。
隔天叛軍的檄文和動向就已經(jīng)傳遍了朝野,請誅晁錯的聲音也慢慢多了起來。一向和晁錯不和的袁盎甚至大膽到直接面見皇帝,把這個想法細細和皇帝盤算。結(jié)果不出意外地觸怒了劉啟,這位大動肝火的皇帝下了逐客令,把所有人都擋在宮外,誰也不見。
直到臨近黃昏,晁錯來到寢殿外。他示意春陀不要通報,慢慢走進殿中。
殿內(nèi)沒有點燈,有些幽暗。晁錯提著帶來的酒壺,放在矮桌上,發(fā)出一聲輕響。
他徑直在桌前坐下,用的是最放松的姿勢。
“陛下,不和臣來喝一杯?”
在矮桌后的那個人抬起頭來看著他,眼睛里都是血絲。
“他們說,朕不能因愛一人而罔顧天下!
正提壺倒酒的手頓了頓,晁錯露出笑容:“陛下英明!
劉啟把晁錯倒好的酒端起來一飲而盡:“朕一直想知道,先生一開始不教我法學(xué)的原因!
“晁某想要給陛下一把鋒利的匕首,但是害怕陛下使用不當,所以就打算先把劍鞘給陛下!标隋e也端起了酒碗,但遲遲沒有動作,“可是晁某后來知道,陛下并不需要它!
“可是朕一直不覺得……我拿到了你給的那把匕首……”
劉啟又猛地灌下了一碗酒。晁錯也不阻攔,只是在他對面,看著他。
“陛下性情仁厚,不用這把匕首,也定能一手打造出一個治世!
你這是什么意思……?
覺得自己的眼皮越來越重,劉啟努力想要保持清醒。他的酒量本不該如此,卻也無法細想其中的枝節(jié)。
晁錯起身扶住向旁邊倒去的皇帝,替他把隱囊墊在身下。
這最后的隱患,需要有人替你除去。而有些事情,終歸不適合你來做。
晁錯從懷中掏出一份用上好絹帛擬就的詔書,上面是劉啟的字跡,惟妙惟肖。他把詔書拿到書案前,毫不猶豫地蓋上鮮紅的璽印。
很少有人知道,他能寫一手當今天子的字跡,而且可以以假亂真。
詔書的內(nèi)容十分簡單,御史大夫晁錯,心懷不軌,意圖離間手足,禍亂蕭墻,罪當腰斬棄市。
他是一名法家學(xué)徒,和自己的先輩們殊途同歸,也不算枉然。
迷迷糊糊間,劉啟還記得,那一天在意識的末端,有人輕輕貼著耳邊對他說:
“陛下,今后一定牢記,防人之心不可無!
正如晁錯自己預(yù)料的那樣,他的死,并沒有阻礙吳王劉濞率領(lǐng)的七國聯(lián)軍,卻教叛軍撕下了最后一層作偽的面具。景帝劉啟以周亞夫和竇嬰為大將,配合梁王劉武的軍隊,歷時數(shù)月平定叛亂。至此困擾了漢初帝王的諸侯國問題,才得到了初步的解決。
“春陀,那日在刑場,他……可曾留下什么話沒有?”
“回陛下,晁大夫說,他能把他的名字用這種方式和陛下的治世鑲嵌在一起,是一種榮幸。”
“看來,朕這個罵名,是背定了!眲⒌恍Γ箝]上眼睛。
晁錯,朕和朕的江山,會記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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