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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骨香爐
我是一個將死之人。死神阿普切在我的病榻前徘徊,我看到他的骷髏頭,他無肉的肋骨和多刺的脊柱。金質的小鈴鐺在他的頭上和頸上叮呤作響。我知道他要獵獲即將死去的我。
可是,我至親的丈夫啊,你的頭骨依舊置于祭祀之處,我卻無法再見你最后一面。
你是貴族的長子,而我是祭司的后代。祭司是神圣的職業(yè),他們負責祭祀,占卜等重大活動,對了,他們還全權負責天體的觀測。所有的瑪雅族民們,包括貴族“真人”和專職祭司都信奉著偉大的羽蛇神,也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你和我,都不是最純粹的瑪雅人。因為,盡管你我的血統(tǒng)都十分純正,但是你和我,卻始終不能夠全心全意地去信仰神靈。
聽奶奶說,你與我出生在同一天,但不同的是,你降于清晨,而我則臨于黃昏。我出生三個月后,那時身為祭司的爺爺和奶奶為我舉行了赫茲梅克儀式,在那里,參與儀式的瑪雅人確認了我這個新的生命的到來,而你在一個月后也在那里接受了這個儀式。這似乎就是我們的開始。
父母教授我女孩子應當少出門,即便出門也不應與男子目光交接。那時我才五歲,正是似懂非懂的無知年紀。他們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后,便在我腰間扎上一根繩子,上面垂掛著一枚紅色的貝殼。長大后我才明白其中的含義。那枚貝殼象征著貞操,在青春儀式之前摘下的話將被是為奇恥大辱。但我卻在你的面前,輕易地將其摘下。我至今仍然記得,那時的你驚慌失措,奪過我手中系著紅貝的繩子便重新在我腰間扎上,像極了我的父親。在那短短的瞬間,我不必擔心你會與我目光相接,于是我才有機會,認真地端詳你;蛟S是因為還是青澀的孩子的緣故,你的臉龐只是有一點點男子的雛形,但是你的神情,卻酷似成年男子在得知即將有戰(zhàn)事到來時的神情,緊張而又嚴肅。系束好繩端后,你終于才抬起頭,瞪著眼,說:“這枚紅貝不能摘下。”
我謹記父母的教誨,在你抬眸的瞬間別開眼不去看你,飛快地低下頭,看向垂在腰際的紅貝。它在微微擺動,不知是因為風的撫弄還是因為方才的騷動。我不敢也不能面對你那被族人涂抹成黑色的面孔,你那帶著幾分凜然卻仍然稚嫩的眼。那是不恥的,是不能容許的。最終,這鮮為人知的凝重場面在我飛奔回家的腳步中宣告結束。
幾乎就是在那一天,我九歲生日的前夕,因農田大旱,我的同胞們決定將我的姐姐獻給雨神恰克。我看到父親欣喜的表情,看到姐姐虔敬的神態(tài),也看到了,母親哀傷的眼淚。
母親舍不得姐姐。
許久之后我才意識到,興許我終生都無法完全信奉神靈的那一部分血脈,正式源于我母親。
次日清晨,我那美麗的姐姐被瑪雅祭司投入了濃密叢林中的水晶池。澄澈晶瑩的池水藍得像一塵不染的蒼穹。
不久之后下了一場大雨,我的族人們歡欣鼓舞,包括母親。我知道,那是因為姐姐用她純潔的生命換得了雨神的愉悅,于是天降大雨。
我為姐姐的離去而感到悲傷,但同時也為雨神的降臨而感到歡喜。所以,對于接踵而至的媒妁之言,我由衷地覺得膩煩。那是因為那些人只是想與祭司的后代聯(lián)姻以攀得更高,還有就是,在姐姐生前,那些人的目標是姐姐,而現(xiàn)在,那些人的目標卻變成了我。他們仿佛醬姐姐遺忘了一般,讓我覺得我的姐姐,是我杜撰出來的。
當三年之后我的父母告知我,他們已經為我擇好未來的夫婿時,我想那時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可是唯一讓我慶幸的是,他們?yōu)槲矣喯碌模桥c你的婚事。
所以你來了,來到我家。父親命你為他做事,這一做,便是七年。你經過蛻變,成為了一名優(yōu)秀的瑪雅男子。我經常看見你身披方肩在烈日下辛勤耕種,汗水自你黝黑的皮膚上淌下。時間久遠,我早已無法辨別,你皮膚上的黑色,是族人在兒時為你涂抹的顏色,還是日光為你的皮膚鍍上的顏色。
我從來都只敢在遠處望著你。而且因為我的族人們的告誡,我沒有第二次的機會去好好地、細細地端詳你愈來愈成熟的容貌。
一切終于在我十九歲那年來到。
你我的父母們以及瑪雅的祭司們?yōu)槲覀兣e行了儀典。族人紛紛前來祝賀,臉龐上寫滿了善意與祝福。我終于可以去看你的眼,可是,我卻看到從你的瞳仁中緩慢退卻的熱切。
族人又將紅色抹在你身上,以象征你已有妻室。接著你走向我,將頭發(fā)上綁著的、陪伴了你十四年的白色小珠交給我。
你緩慢走向我的那一刻,你將手向我伸來的那一刻,你攤開手掌的那一刻。白色的珠靜靜躺在你的手心,我輕柔地捻起它,捧在手心。那一刻,我真的是滿心歡喜,以至于我忽略掉了,你眼眸中的色彩。那是從儀典一開始就不曾改變的色彩,始終在你眼底跳躍旋轉著的色彩。
我現(xiàn)在才懂,那色彩,是只屬于你一個人的憂傷。
在我妥善地安置好白色小珠之后,我本以為你會說些什么,可是自始至終你都保持了沉默。
后來你的父親死于頑疾,你繼承了他的權力和地位,便將我接進你家。你為你的父親舉辦了隆重的葬禮。當你將特意為你父親制作的青石面具戴在你父親雙目緊閉的臉上時,我清楚的看到了你眼中哀慟的淚光。
那一瞬間我真想上去擁緊你,讓你不再那么悲傷。
次年,一場瘟疫在我們的城市中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數(shù)以千計的族人痛苦地死去。你告誡我絕對不要離家,可你自己卻裹緊方肩出了門。你歸來時已是深夜,有些倦怠的面容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爐火的輝映中你雙眼盛滿流光異彩。只一瞬,這光芒便刺得我體無完膚。
我慌忙去準備供你沐浴的熱水。你看著我忙碌的樣子,低低地笑出了聲?晌也粫,你坐在爐火旁凝視我的時候,身影是那么頹然,甚至帶著幾分悲戚。
你總是這樣。不愿與我分享即將到來的坎坷。或許這便是造成你我最終天人兩隔的結局的原因之一。
直到最后一刻,你才告訴我,你即將作為祭品獻供給神明——為了拯救我們的族民,為了拯救你我的親人。
在那種時刻,我驚愕得無法出聲。
你思考了一會,第一次撫了撫我的發(fā),唇瓣翕合間吐出的話語令我又驚又疑。
——“等我回來!
語氣篤定得這仿佛會是既定的事實。
獻祭的那一天終于在我的忐忑不安中來臨。灰藍色的晨曦落在圣井的井邊。我看到你從圣井旁的沐浴房走出來,身上披著貴重的金飾。金色的、耀眼的光從你身上流瀉出來,合著晨光,在最神圣卻也最令我悲哀的時刻,撥斷了我心底最隱秘的那根弦。
你向前來朝祭的人們微微一笑,然后在祭司的引導下,墜入了圣井。那時我懷疑神明的想法便再次在心底顯露了出來,因為我覺得,你所要去的地方,不是圣域,不是圣地,不是圣境,而是九層之地獄,不見尸骨,也不見魂靈。
但是我不能說出來。我不像你,也不像其他的族人。你和他們都不懼怕死亡,可是我怕。我怕我說出來之后會遭到瑪雅君主與祭司的嚴厲制裁,以背棄神靈的罪名被處死。那樣會很可笑的,不是嗎。你是我的丈夫。你因為信仰最神圣的神靈而死,而我,卻因為背叛最神圣的神靈而死。
多么可笑啊。所以我不會說出來。
為了死去的你,也為了我自己和我的家人,我得活下去。
回到家中,對著還零星地燃著的爐火,我不知緣由地睡去。醒來后已是紅日當空,我看著火炎熄滅后遺留下的余燼,又哭又笑。為已經逝去的你而哭,又為在剛才睡眠的夢境中見到你二小?墒牵@很諷刺是不是。在你死亡之后,我卻生平第一次夢見你。
我起身,正準備將爐中的余燼處理掉之時卻聽得外面一陣騷動。側耳聆聽了一會,待我明白其中的含義后,眼淚便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
我的族民同胞們在狂歡,他們在喊:“圣靈!”
所以我知道,你回來了,你活了下來。你兌現(xiàn)了你的承諾。
但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你我,已經無法回到從前了。
我從門的帷簾后站出來,看著歡呼的人群簇擁著你,走向君王的宮殿。你在步入華美宮殿的那一刻,回頭望了望身后的人群。然后就那么站定,再轉身。
我看見你在望著我們的家的方向。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看見了我。
淚水又一次潸然而下。濕了衣襟,也漂盡了你殘留的氣息。
直至天幕低垂,暮色四合,我都沒有看見你從宮殿中出來。隨后,在夜半時分,在我輾轉難眠之時,輕微的聲音響起。我有些警覺地意識到,那是門簾互相碰撞發(fā)出的聲響。正準備起身去查看時,熟悉的氣息卻撲面而來。
是你。
“細卓伊琴。”你輕輕地喚我的名,“我回來了!
那是你生平第一次叫出我的全名,也是你最后一次叫出我的全名。這一聲呼喚,這一份記憶,何其珍貴。
“嗯!蔽移鹕砻嫦蚰,“你回來了!
你仍然是滿身金飾,在黑暗中閃著微弱的光。但是你的眼,卻比所有的一切都要明亮。我直視著你眼中溫暖卻哀傷的情緒,緩聲道:“歡迎回來。阿晰!
同樣的,這也是我第一次叫出你的名。但卻不是最后一次。因為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在心底,一直想念著這個名字,一直呼喚著這個名字。
你的身形在黑暗中仿佛顫動了一下,因為有那么一瞬間,全數(shù)的微光都斂盡,墮入濃黑。但也只是一瞬。下一秒,你周身的光芒又重現(xiàn)。
然后你對我說:“要戰(zhàn)爭了。”
我心頭一顫,隨后意識到了什么。又仰頭看你,急切地尋找你的雙眼所在。但是你偏過頭,隱忍著說:“我要出征!
“我知道!蔽覔嵘夏愕碾p手,收攏你的雙臂,深吸一口氣,“圣靈出征,必定所向披靡!
“不是外族侵略。”你又沉聲道,“而是我族擴張!
我輕笑,喉頭卻苦澀無比:“是君王的要求吧!
“是!
驀地,你反捉住我的手。讓我最后一次直視你的雙眼,輕柔的話語隨之而來。那是我一生中最難以忘懷的情話。
——“你是我的妻。注定了,是我生生世世的伴侶!
——“所以,我會回來。等我回來!
然后你轉身離去。金飾在碰撞間叮呤作響,仿佛死神的鈴鐺那輕靈的聲音。
你出征的那一天,跟隨在你身后的軍隊浩浩蕩蕩,蜿蜒得仿佛連綿的山丘,望不見盡頭。我又開始只能夠遠遠地看著你,默默地思念你。陽光傾瀉在你綴滿金飾的身軀上。也傾瀉在我日漸悲涼的心澗里。
然后,世界的所有,都仿佛在頃刻間顛倒了一般。
我莫名地染上了瘟疫。前方傳來我軍戰(zhàn)敗的消息。在這種時候,我卻有了你的孩子。也是在這種時候,前方傳來了捷報。
你仿佛是在無形也無知覺之間,給予我為數(shù)不多的慰藉。但這便已經足夠。
你的死訊傳回時,我正處在睡眠之中。我又夢見了你。你在夢中朝我伸出手,手心里躺著的,是那顆白色的小珠。
你死在了戰(zhàn)場上,滿身鮮血,滿目蒼涼。你是在你二十三歲生辰的前一天離去的。所以我一直固執(zhí)地以為,你仍然是我二十二歲的丈夫,是我至親的人。
凱旋而歸的戰(zhàn)士們將你的尸骨抬了回來,再隆重地葬下。我沒有去看,不敢去看,也不能去看。他們將你的頭骨制成了香爐,供奉在神靈的廟中。我拖著病,不顧所有人的反對,也不理族人見我便飛速遠離的態(tài)度,去看了你一次?匆娔銘K白色的頭骨中裊裊飄出的煙,聞到你慘白色的頭骨中滿溢著的香。
太好了。我還能夠再見你一次。
現(xiàn)在我躺在病榻上,再一次地思念你。肚中的孩子忽然踹了我一下。我在眸光茫然見看到死神的影子。隨后便是劇烈的疼痛。
我知道,我大限已至了。
阿晰。我拼盡所有,只想換來你一次回眸。你流淌在我二十三年的生命中,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你是我緋色的夢。
只愿,在我死后,我的頭骨能夠和你一起,被熔成香爐,為族人們祈愿。
【頭骨香爐·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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