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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與灰燼
……他所想望的,只是在公主到帳篷去以前見她一面,要她等他跳舞完畢后,跟他一塊兒走。
*
格里莫廣場十二號無光無聲,只有陰沉滯重的寒意。英格蘭的冬日是太寒冷了,這是多年未遇的一場寒冬。窗外光禿禿枝椏歪曲地伸向天空,從中穿過凜冽寒風(fēng)。那股寒風(fēng)從遠東浩蕩而來橫掃歐羅巴大陸,泅渡英吉利海峽千里迢迢向他襲來,要撕扯他身上最后一層皸裂的皮膚,扒開皮肉,瞧見血管中黑黢黢的凝固的血。
風(fēng)有多冷,他不管。其實他是覺得冷的。有些時候他抖抖索索,幾乎端不穩(wěn)手中的黃油啤酒,又有些時候他仰面倒在老舊陳腐的胡桃木搖椅上,聽見骨骼打顫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又有些時候他夜半被寒意驚醒,睜開眼,面對窗外黑沉沉的夜幕。但那些并非值得他做出某種改變的大事。不耐叫他疲倦,而疲倦又叫他冷淡,房屋中的聲音,那些行走聲、碰撞聲、叫嚷聲、笑聲、絮絮叨叨的嘮叨聲、布萊克夫人時斷時續(xù)的叫罵聲,都不能叫他鮮活起來。其實他想他一直就不是鮮活的,血管里凝結(jié)著遠東極地的寒冰,溶解了也不過是一潭粘稠滯重的血。
半月前的圣誕夜,Remus來找他。那時他們已耗費數(shù)周竭盡心力與屋中那股衰朽殘敗搏斗,他們持續(xù)不斷地清理那些源源不絕產(chǎn)生的蛛網(wǎng)與塵埃,那些發(fā)霉生斑的塔夫綢窗簾,那些布滿灰塵的枝形吊燈,卻成效甚微。那天他興趣缺缺地從大掃除中悄悄抽身上樓,發(fā)現(xiàn)Remus在他房間中等他回來。其實他有事情想說,而Sirius知道他想說什么。多年來Remus是他們中最清醒最犀利的那一個,如今也不例外。Remus一眼看透他的冷淡寂靜像利劍刺透偽裝,而他故作不知。他只是將自己縮在壁爐邊的胡桃木扶手椅中,仿佛疲累要沉沉睡去,渾身只剩胸膛在微弱起伏。
來人直僵僵地站在那里,神色悲傷而柔軟,他說Sirius,張了張口,又閉上嘴巴。話音吞在腹中,只剩模糊的氣流。他伸手覆住Sirius蒼白得如同吸血鬼般的皸裂手背,而對方僅僅是厭倦地笑著,沉默不言,用另一只手覆住他的。其實Remus想說的有很多,他想說我懂,或我知道,或把那些都忘記吧,或你還好嗎?伤仓椓焉n白的手,忽然失喪了言辭。他說,Sirius,這太不公平。
不公平。多年來這個詞他們念叨過無數(shù)次。James從背后偷襲時Sirius氣急敗壞地叫嚷混蛋有本事咱們單挑,課堂論文二人以二比八分攤,他得意洋洋地迅速寫滿自己那小半張羊皮紙,通信時他潦草一張應(yīng)付對方多頁長篇大論,最終不得不以五瓶黃油啤酒賄賂對方以填補其滔滔憤怒;槎Y前夜他咬牙切齒地說你居然結(jié)婚比我更早這不公平。那時James放聲大笑道,不勝榮幸,笑聲驚起窗外野鴿,那些鳥花朵一樣燃燒著,撲騰翅膀飛向黃昏的殷紅色潮汐中。
有時他想他的青春就是這樣揮霍在作惡多端與桀驁不馴里。曾經(jīng)他的世界冷冷清清只有凄厲寒風(fēng),而James用雙手一遍遍溫?zé)崴男呐K。所以它那里,它在跳動。他們初次見面時他冷淡得像塊無生命的冰冷石像,那時James看他像看一支久置不用的破掃帚,上面落滿腐朽灰敗的塵埃。他說得了布萊克,別這么惡心兮兮趾高氣昂的,你以為你是誰。電光火石間他們互施毒咒幾乎掀翻整個包廂。那天毒咒對決幾乎變成二人一言不合后必備的保留項目,夜間他爬上四柱床時,幾乎要抑制不住胸膛中破土而出的報復(fù)欲與怒火。
。ㄍ陼r代他觸摸到自己殷紅凝滯的血,冰涼透骨。那里面生長著遠東極地終年不化的寒冰。可如今那時他是那樣真實地聽見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清晰而完整,充滿力度地溫?zé)崴能|體。)
。↗ames Potter。)
不,不是吸引。他厭惡他像厭惡皮下血液中橫行霸道的可怖怪物,那股前所未有的力量要沖破他皮膚竄出他肢體,叫他幾乎感到惶惑羞恥。不,沒有。童年時代他的生活中沒有肢體接觸沒有爭執(zhí)沒有交談,他的世界寒冷冰涼無光無聲,只有毀滅性的偏執(zhí)扭曲,純血統(tǒng)的驕傲,力量,那些事物無法抗拒地沉重壓覆在他身上,要毀壞他的肢體腐朽他的血骨。不,沒有。James Potter,吃雞翅時滑稽可笑幾乎要將骨頭脫手而出,放肆地笑放肆地哭,光一樣溫?zé)峁饷,格蘭芬多最活躍的一份子,活絡(luò)全場氣氛游刃有余,雙眼是熠熠發(fā)亮的黎明晨星。
不,沒有。那天他們毫無緣由大動干戈,公共休息室一片狼藉無處立足。James惡狠狠撲向他,幾乎將他掀翻在地,二人放棄魔杖拼命扭打像要撕裂對方皮膚流出溫?zé)岬难。他收緊手指幾乎要扭斷James的手腕,而James狠戾撞擊他腹部叫他無法呼吸。忽然肇事人向面前一聲唿哨,他偏頭去看,立時被扭住手臂翻轉(zhuǎn)在地。
蠢。對方評價道,我贏了。肇事人用盡力氣重重壓緊他,他手臂被扭曲在身后帶出尖銳疼痛,而對方手指幾乎要抓破他的皮膚。他掙扎無效,從齒縫里狠狠吐出幾個摩擦音,氣流被襲上大腦的疼痛刺激得斷斷續(xù)續(xù):下賤的招數(shù)。
他看不見,只聽見James在背后放聲大笑,他說斯萊特林不要謙虛,我是在向你們學(xué)習(xí)。他的怒氣忽然蒸騰幾乎叫他頭腦空白,幾近失喪力氣地拼命掙扎,聽見身后James模糊不清地咒罵呼吸。得了,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最后他湊向他說,語調(diào)仍帶有施力時特有的滯重遲緩,但我想知道,布萊克家族的人,為什么會在格蘭芬多?
他咬緊牙關(guān)沉默不言,二人姿勢一直僵持到麥格教授沖上塔樓。介于這場爭執(zhí)幾乎毀滅整個格蘭芬多休息室,二人被嚴肅記過并關(guān)禁閉。一千個獎杯一夜手擦,James怒氣沖沖的抱怨聲叫他太陽穴陣陣刺痛幾近暈眩,他煩躁地說,閉嘴。聲音卻因疲憊乏力而喪失氣勢,只剩強烈刺耳的諷刺意味。而對方卻出乎意料地并未暴跳如雷,只是伸手推推他,抽過他手中抹布說,一邊坐著去。他抬起頭來,望見黑夜中James一雙眼熠熠發(fā)亮如同晨星,月白色月光流淌在那人面頰上,深深淺淺照亮半邊明亮的笑容。
(有時他想James就是這樣明亮的,仿佛深海一束微明幽光,照亮深不可測的寂靜海底。)
。ㄋ犚娮约赫鎸嵱辛Φ男奶暋E檫伺檫嗽谛厍恢邪l(fā)熱。這樣真實地、明亮地、血肉豐滿地存在在溫暖光明里。這樣的自己。)
一生中他被禁閉的時間太久,如今門外世界如何,他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早年他對麻瓜世界總是印象淡薄,興趣缺缺,以致如今連渴望回憶時竭盡腦汁也只能搜尋出潦倒的記憶殘片。與英格蘭冬季有關(guān)的記憶,無非是歡聲笑語的圣誕節(jié),七扭八歪的榭寄生,冬日里一片皚皚白雪降落于墨綠色荒原,被凍得發(fā)紅的口鼻中吐出團團白氣。
想不起來,他干脆不去想那些事情。他只是沉默,讀書,翻信。坐在燈下讀《魔法史》課本,書中耗費幾十頁絮絮描繪妖精戰(zhàn)爭的方方面面。少年時代用變色墨水記錄在羊皮紙上的論文,已經(jīng)在記憶中無影無蹤地失喪。麻瓜作家的詩歌與戲劇,奧菲利亞在深沉水面露出寂靜蒼白的臉。還有那些由貓頭鷹不斷傳遞的信。彼時他們彼此各司其職處境危險,因而來信稀疏以便保證安全。那些信中莉莉字體娟秀端莊,James卻一如既往地夸張得把單詞拆得七零八落。
拆信時,他在燈光下望見自己的手。燈光從灰塵中折射下來,照在手背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蒼白指節(jié)。那雙手上的皮膚皸裂,粗糙不平,皮膚吸血鬼般蒼白,幾近可見靜脈中流動的暗藍血液。手指卻依舊靈活,修長,穩(wěn)重,存留幼年時代良好教養(yǎng)帶來的優(yōu)雅姿態(tài)。其實他一直是優(yōu)雅的,可他拒絕優(yōu)雅如同拒絕其后一整個不容抗拒的黑暗世界。即便他不使用銀刀叉不正襟危坐不輕聲細語,將自己塞在扶手椅中,展開四肢交疊伸展雙腿,但骨子里的氣息清晰可辨。Sirius Black,散漫不經(jīng)詭計多端,陰晴不定,幾乎是狡詐的。偽裝假冒的格蘭芬多,體內(nèi)流著骯臟發(fā)臭的血,流不動腐爛成一灘濃重的爛泥。
不,不是斯萊特林。他與James Potter為敵幾乎得罪一整個格蘭芬多,有人說他是斯萊特林,而他一徑沉默。一年級時的魁地奇賽,格蘭芬多慘敗于斯萊特林。夜間公共休息室氣氛激慷,一顆火星就要點燃熾烈的浩浩大火。那時有人說他是斯萊特林,斯萊特林的鬼斯萊特林的走狗。不,不是斯萊特林。幼年時代他的生活黑暗陰沉像朔日黯淡夜幕,可他胸腔中有脆弱幼芽要破土而出。那么黑那么冷的天和地,而他蜷縮起身用血液澆灌它成長?赡翘焖䴖]在格蘭芬多激昂的反對與倒喝彩中,忽然感到疲累重重涌入覆迭身體每一個細胞。他的世界那么冷那么黑,而那株幼苗是如此脆弱,一觸即倒。他感到疲累,眼睛藏匿在深深睫毛下,從頭至尾甚至不曾將視線從手中的書上轉(zhuǎn)開。
不,不是斯萊特林。那時他聽見James說,得了,分院帽不會讓任何一個斯萊特林踏進格蘭芬多公共休息室。James站在他面前,背對他,面對忽然沉寂無聲的公共休息室,緩慢而清晰道,格蘭芬多沒有內(nèi)訌,現(xiàn)在不會有,將來也不會有。站著的人又俯下身,毫不客氣地抽出他手中的書,幾乎是熱切地望向他。
而他抬起眼來,望見James的眼睛。那么亮的一雙眼睛,總是熱烈笑著的,蘊藏那么濃烈的力量與勇氣,像黎明前最明亮的熠熠晨星。
。敲炊嗳吮硨^他,他們是他的母親兄弟親戚家庭教師,可只有這個人替他遮風(fēng)擋雨。)
。↗ames Potter。)
James Potter。他觸摸到他黑暗冰冷的內(nèi)核,那內(nèi)核中凝結(jié)著遠東極地的不化寒冰,可他依舊愿意與他并肩而行。有時他想James竟然是那樣光明溫暖的,仿佛溫煦太陽年復(fù)一年引導(dǎo)天地間的草木枯榮,而黑暗曲巷中James引領(lǐng)他一步步踟躕前行,望見盡頭的光明照耀。他漸漸學(xué)會放聲大笑插科打諢,仗著頭腦聰明毫無愧疚感地上課睡覺補眠,他們勾肩搭背一起吃飯一起上課一起編占卜課作業(yè),日復(fù)一日他們翹課溜到城堡外,爭論本次目的地究竟是禁林還是湖邊。James笑他將來可以考慮把巨烏賊與其滿腦墨汁作為另一半,而他建議對方不如抓一只馬人養(yǎng)在家中,此舉不但能夠一勞永逸地摧毀自家房屋,還能保證馬人持有者親歷萬年一遇的人類馬人的世界大戰(zhàn)。二人僵持不下抽搐嘴角冷笑對視,于是國際象棋被果斷取出以決定輸贏。最終他得意洋洋地躺在樹下,盡情享受溫煦陽光照耀下無所事事的一刻,而面前的James持續(xù)不斷聒噪不已地向他表示不要客氣我剛剛那局是讓你的。
插科打諢中他們交換那些不斷增加的永恒笑料。一個盥洗室水管被皮皮鬼徹底堵塞最終爆炸,整整一道走廊都浸沒在汪汪水潭中,亦或是James魔咒課一拍腦袋想出新咒語,當即實驗于是半間屋子接近報廢。某某人一腳踏上魔藥課教室中某不知名且似乎會移動的鮮綠色粘稠物,最終弗立維教授不得不出面用精細切割咒切下鞋子以將其釋放。還有情書。某天James得意洋洋表示自己取得某某女生交給Sirius的情書,左閃右躲且笑得接近岔氣地念完“你的眼睛叫我沉溺其中”,不出所料此后一天都持續(xù)遭到各種毒咒的熱烈問候。于是二人迅速發(fā)展出了收集對方情書再公平交換的惡劣習(xí)慣,那些被公平交換的情書一般下場是壁爐,而多余出的情書則不得不面臨被(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不斷有惡咒擦過地)念出的命運。
夜間是James Potter的世界。Sirius Black熱愛睡眠,而James樂此不疲地以破壞其睡眠為樂。夜夜此人沖到他身邊將昏昏欲睡的他從睡夢中拉起,而他穿著只來得及匆匆套上的薄薄單衫在禁林中吹寒風(fēng),渾身發(fā)抖火冒三丈。James見勢不妙立即笑嘻嘻地舉手投降,表情卻一副陰謀得逞毫無悔改的模樣。他惡狠狠瞪James像要將他盯出一個火燒火燎的窟窿眼,腦海中飛快盤算以后如何將此人大卸八塊扒皮抽筋。十六歲那年圣誕節(jié)二人留校,午夜時分James搖醒他(有些時候再無奈的事情上演多次也會成為習(xí)慣),將他神秘兮兮地拖至窗口,莫名其妙等待幾分鐘后他異常不耐地決定重新面對溫暖的被窩情人,而對方仿佛早有預(yù)料般驀然握緊他的手。壁爐流淌火光中他望見James的熠熠眼神,溫?zé)狍w溫透過薄薄睡衣逐漸溫暖他的軀體。
鐘聲敲響時James笑起來,他說圣誕快樂。而彼時漆黑夜幕中有焰火升騰,在空中綻放成一朵絢爛盛開的花。
很多時候他想不那不是愛,可有些時候他又想那也許是愛。什么是愛,他并不清楚。喜歡他的女生很多,她們寫情書送禮物甚至將他圍追堵截在教室外,那時James一如既往地一本正經(jīng)在旁添油加醋,他忍而再忍幾乎遏制不住當即揍扁此人的欲望。不,他沒有愛。他的童年是一塊冰冷無聲的漆黑煤炭,沒有愛沒有溫情沒有理解,而James是他的第一個朋友。不那不是性,不帶有純血統(tǒng)的驕傲,不是祖祖輩輩心心念念的維護榮光,沒有功利沒有目標。他們之間有調(diào)侃有默契,有寒冷時交換體溫與外衣,有歡笑眼淚與一拍腦袋想出新點子后的即時行動。
。ú,他想這并不是愛。禮物、鮮花與親吻,那是愚蠢可笑的。他們之間沒有情侶特有的愛意表示,甚至沒有一分一毫的脈脈溫情。)
。ǹ捎惺裁创嬖谟谒呐K中像一株涌動著生命氣息的樹,枝繁葉茂不可搖撼,而在樹梢上,有風(fēng)有光明。)
有些時候,他想他們畢竟并非青春永葆的永無鄉(xiāng)少年。多年來Remus總是說,你們真像胞兄弟,可他想他們畢竟不能替代彼此的生活。而生活,什么是生活。伏地魔麾下有殺人如麻的殘暴大軍,而他們要成人要畢業(yè)要對抗腥風(fēng)血雨,再然后他們都將有各自的生活。他想James也許將有一個溫暖的家,而在那里他會是幸福的,他的生活中該有Lily Evans,她那么好那么美,百合般純潔溫柔,笑意盈盈,輕捷如鹿,那雙翠綠色眼睛是密林中清澈的湖。
生命中最初的十二年他獨自熬過漫漫的寒冬,那些人,他的父母,兄弟,家族流淌著高貴血液的成員,他們在他身邊來來去去,他們偏執(zhí)而傲慢,甚至不曾帶給他一絲光明。(那些不可言說的孤獨,無時無刻不涌上的倦怠,面對未來連希望都匱乏,那樣的特質(zhì)烙印在骨子里,留下抹不去的疤,隨血液一起發(fā)臭腐爛。)他想這世界上確實是沒有永遠的,他甚至不愿為自己爭取更多。如果生命中有一些事物必然失喪,那么是不是連獲得都是一種預(yù)留的苦痛。他想他得到的那么多,而那些真的已經(jīng)足夠足夠,足夠他什么都不思考地向下走,足夠他作惡多端地與James度過霍格沃茨的一年又一年,足夠他對抗那些不可抗拒的死亡與鮮血,足夠婚禮上他站在James身邊與他一同放聲大笑,他們的笑容在照片上凝固成熱烈的光。
(這世上有太多事情不具有意義,而有太多事情只要假裝不知,便可以真的將其忘記。)
。ú荒遣皇菒。他想,該死的,那不是愛。)
。ㄖ灰芟襁@樣,緩慢而溫情地一直走下去。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足夠了。)
阿茲卡班沒有春天,只有冰冷滯重的寒意。極稀少的時候,他會做夢。他夢見自己在空蕩蕩的小房中殺死Peter pettigrew,手伸進心臟,手指是冰冷的。Peter沒有流血。Peter的身體空空蕩蕩是一副軀殼,而他殷紅色的血從指間一滴滴浸濕面前茫茫的寂靜冬寒。
他想這一次他是贏了。他承受住早年以為自己不可能承受得住的,面對早年以為自己不可能面不改色看待的,忘記了早年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忘記的。他記得那時James對他說,我們是格蘭芬多,Sirius。后來他又說,Sirius,我們是最勇敢、最堅強的人。彼時鳳凰社的戰(zhàn)斗激烈殘酷,陰沉惶然像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將他們緊緊覆壓,不可饒恕咒終日圍繞左右如同日常便飯,那天食死徒襲擊他們的臨時駐扎地,他在換手空隙精疲力竭地隱蔽,取出白鮮香精處理傷口。忽然他聽見James幾乎是瘋狂地怒吼起來,咒語從他的魔杖中迅速發(fā)射出來,點燃周圍冰冷的空氣。
那就是一瞬間發(fā)生的事。不可饒恕咒殺死一個人,他的太太流下眼淚,于是被擊中了心臟。
他從沒見過James露出如此苦痛的神色。這么多年他們并肩走來,他們經(jīng)歷過的戰(zhàn)斗那么多,可他沒有見過James幾近失控地要殺死誰。James的神色悲愴而熾烈,面容扭曲仿佛心臟中某一塊被生生撕裂產(chǎn)生直傳大腦的劇烈痛感。情況太緊迫,他狠狠扭住對方手臂阻止他的追逐,而James背對他,聲音都發(fā)著抖。抖得太厲害,只剩模糊的被梗塞的氣聲,他說,放開我,Sirius,我要殺了他。
冷靜點,James。他說,兩個人已經(jīng)足夠了。他又一字一句道,你想讓我們都死在這里嗎。
(我們要做最堅強、最勇敢的人。)
那天他們一同幻影顯形踏上那片土地。那天魔法世界下了一整夜的雪,天地間只剩白茫茫的一片冬寒。他們疲憊不堪渾身是傷,潦倒破敗地站在荒野之上,精疲力竭地在一片高地上坐下來,他咬緊牙關(guān)將白鮮香精扔給James,抽出布料搭建起帳篷。
忽然James伸手將他緊緊攥住,氣力大得驚人,他痛得幾乎聽見骨骼扭曲發(fā)出的咯吱咯吱的響聲。操,你發(fā)什么瘋。他的話音浸沒在James那雙明亮的眼睛中,那雙眼中覆著薄薄霧氣,卻仍有熱烈有光明。James扭住他領(lǐng)口將他拉近,咬上他的嘴唇。嘴唇是柔軟溫?zé)岬,James的熾熱呼吸噴在他面頰上。手指伸進領(lǐng)口,觸撫到柔軟的頸部皮膚。做口愛是那么地痛,而痛楚襲來時他勉力控制自己混亂的吐息。James覆在他身上親吻他的眼瞼睫毛脖頸與鎖骨,熾燙的眼淚持續(xù)不斷地一滴滴落下來,落在他發(fā)著抖的蒼白皮膚上,又滾落進身下墨綠色的泥土里。他聽見James顫抖的聲音,溫?zé)釟庀嘏c地面相觸的冰涼軀體,他說,Sirius,我愛你。
。ㄒ欢人肽遣皇菒邸U{(diào)侃與默契,歡笑與淚水,他們之間沒有情侶的溫情。)
。ǹ捎惺裁创嬖谟谒呐K中像一株樹,枝繁葉茂不可搖撼,而在樹梢上,有風(fēng)有光明。)
他醒來時身上覆著一層厚重的大衣,而James坐在他身邊使勁盯著他瞧。見他醒了,用胳膊肘捅捅他,喂,Sirius,沒事吧。他惡狠狠瞪他,咬牙切齒道,廢話,當然有事,不然你他口媽在下面試試看?James笑起來,他說,我得嚴肅地考慮一下再做決定。他冷笑著異常敏捷地用手肘狠狠撞擊James的胃,再在對方的抗議聲中以蠢材就該完全無視的冷靜神色一顆顆扣上襯衫紐扣。
那天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聽見James告白。他一件一件穿好外衣,而James忽然望向他,視線熱切而溫情,雙眼熠熠發(fā)亮像一顆黎明晨星。James張口想說話,而他伸出手指覆住對方的嘴唇。觸摸到對方唇齒那一刻,他忽然對自己產(chǎn)生那樣強烈的憎恨。他憎恨自己的清醒理智可那曾是他多么引以為傲的。欲望如此清晰新鮮叫他恨不得湊上去吻對方干裂發(fā)燙的嘴唇,可他咬著牙說,得了,Prongs。
James閉上口盯著他。他們之間該死的默契告訴他James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可James最后只是緩慢而清晰道,Sirius,如果我們中誰死了,另一人一不小心撐不住,可以找一個沒人的地方悄悄哭一哭。頓了頓,又沉聲道,但是無論如何,Sirius,我們是最勇敢、最堅強的人。
那一天他們多年難遇地默契地持續(xù)沉默。那時他們并肩坐在荒野之上,望見英格蘭的平原與河流。那里沒有大雪覆迭,只有一片空茫茫的泥土綠在廣袤原野上延展起伏,在那之上覆蓋著陰翳密布的蒼白色天空。冬日凜冽寒風(fēng)從遠東浩蕩而來,削出空空蕩蕩的樹木枝椏。他們面對面前空蕩蕩的一片冬寒,感到對方溫?zé)狍w溫,重重流淌而來像寂靜黃昏中起伏的潮汐。
。ㄟ@世上有太多事情不具有意義,而有太多事情只要緘口不言,便可以真的忘記。)
。ㄖ灰芟襁@樣,緩慢地一直走下去。)
阿茲卡班沒有春天,只有冰冷滯重的寒意。而那一天真正到來時,他并沒有流淚。之后的很多很多年他都沒有再流過淚。液體在他的軀體中充盈仿佛盛滿水的杯,可他一遍又一遍強迫自己要站得更堅強更勇敢。彼時阿茲卡班那么寒冷,而他那么地痛。被迫地?zé)o可抗拒地一遍一遍地切膚重溫,冰冷的肢體,失去聲息,最苦痛的那一刻,烙印般鮮明。那么強烈的巨大的幾近窒息的悲愴,撕扯他的神經(jīng)剜下他的血肉,熾烈大火肆虐點燃廣袤森林,將他燃燒成一片溫?zé)岬幕摇?br> 。敲吹乩洌涞盟帽M全部力氣才能記起,記起那些熱切與歡愉,那些焰火綻放照亮漫漫長夜,那些緊握雙手并肩前行,還有那一刻James的眼淚,眼淚那么熾燙幾乎灼傷他的皮膚。)
。↗ames,你這個混蛋。這多么不公平?晌亿A了,你看得見嗎。)
格里莫廣場十二號無光無聲,只有陰沉滯重的寒意。多年來他幾乎不做夢,而那人從來沒有在他的夢境中出現(xiàn)過。不耐叫他疲倦,而疲倦又叫他冷淡。房屋中的聲音,那些行走聲、碰撞聲、叫嚷聲、笑聲、絮絮叨叨的嘮叨聲、布萊克夫人時斷時續(xù)的叫罵聲,都不能叫他鮮活起來。他只是應(yīng)付Remus一眼又一眼關(guān)切而擔憂的目光,在Molly的嘮嘮叨叨下咽下餡餅蛋糕與黃油啤酒,饒有興味地與Harry一起布置圣誕樹,少年的面貌如此清晰如此熟悉,而那雙翠綠色眼睛是Lily的密林中清澈的湖。
這么多年,這么多年的日日夜夜,這么多年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他終于可以鎮(zhèn)定面對他一度以為自己終生都無法面對的。很多很多年后的某一天,他終于重新夢見他。夢境中沒有未來沒有過去,沒有那些無邊無際的苦難悲愴。那個夢,寧靜而溫情,幾乎是舒緩的。他與那人并肩而坐,望向遠方廣袤無垠的墨綠色原野,感到對方的溫?zé)釟庀,如同潮汐般在殷紅色中的黃昏中起伏。
而他從夢中醒來,望見窗外黯淡的深藍色天空。有冰涼月光從樹梢間流淌下來,在空氣中漂浮起寂靜的塵埃。
James Potter。
插入書簽
*全文首句出自王爾德童話《西班牙公主的生日》。
*一段感觸頗深的詩歌:
To be wounded by your own understanding of love
讓你對于愛的了解毀傷你自己
And to bleed willingly and joyfully
而且甘愿地喜樂地流血
——紀·哈·紀伯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