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子——公子不可——”撕心裂肺的呼喊，淹沒在鋪天蓋地的廝殺聲里。
　　到處都是熊熊燃起的烈火，從城下蔓延城頭。無法計數(shù)的身軀前仆后繼地堆砌在城堞上，依然有后來人踏著前輩的尸體張開弓箭，又倒在敵人的弓箭下。留著絡(luò)腮胡子的戍城衛(wèi)抹開一臉血花，啞著喉嚨咆哮：“放箭！放流彈！”
　　有人在這時沖上了門樓，只剛一現(xiàn)身，就被后來的奴仆扯住了衣擺：“公子——公子！老奴求您了——快下城樓，西郊有車馬——”言未盡，只聽“哧”一聲輕響，一支短箭沒入老人胸口，他的眼睛忽然睜大了一瞬，隨即倒下去，松開了手。
　　年輕人感到背后的溫涼，愣愣地回轉(zhuǎn)身，恰恰看見老人胸前開始外滲的血污，須臾間染紅了青灰的墻磚。
　　“箭矢告急——”
　　“流彈告急——”
　　四面八方涌來的聲響，把一座可怖的紅城充斥到極限，最后在“咚”地轟然巨響里被徹底撕裂。千軍萬馬在銅門撞開的一剎那蜂擁而入，伴隨著無數(shù)勝利者的呼號，把滿目的折戟斷戈踐于鐵蹄之下。
　　【二】
　　齊墑伏在矮案上，就著一盞青燈細細翻看手中的紙函。他的手指長而勻稱，對著熒熒燭光顯得很是光潔漂亮。孟央坐在一旁燃起一柄線香，煙氣彌漫開來的時候，他透過蒙蒙的香氣悄悄打量著那雙修長的手——指腹有些寬，不像女子的柔荑那樣有種纖纖蔥蔥的柔和，只是背面看著無暇，一翻過來，就會暴露出一眾大大小小的手繭。刀，劍，槍，戟，幾乎沒有什么兵刃未曾在這雙手上留下痕跡。此刻那指尖翻轉(zhuǎn)的一張薄紙，泛著微涼的白光，正像是一支短匕，在那雙手間倒去顛來，竟也有些昭顯出一絲狠意。
　　孟央莫名地有些脊背發(fā)涼，微微縮了一下身子。他本來就生的瘦削，原來裹在厚厚的白狐裘里尚看不出來，這樣一縮，把脖子都縮進了狐裘長長的絨毛里，只露出一個尖尖的下巴，睜著一雙烏黑的眼，抿著嘴唇，倒顯得有些可憐兮兮的。
　　桌案那頭的男人聽到動靜，微微抬頭，正好看見孟央這一幅委委屈屈又有些受驚的模樣，忍不住咧開了嘴：“你又是怎么了？多大的人，還像個孩子似的，是不是又穿少了？下次讓吳伯給你多備點衣物，別什么事都一聲不吭的，畢竟知冷知暖的還是自己�！�
　　“阿墑……”孟央偏著頭，沒有接他的話茬，只把目光落在那封黎國而來的密函上，“阿墑，你是不是要走了？”
　　齊墑愣了一下：“你是聽誰說的？”
　　孟央搖了搖頭：“不是你告訴我的么？”他指了指男人面前攤滿一案的書冊文稿，從中挑出一份折好的行軍圖，“我這幾天來，都會看見這個，”他頓了頓，“從前你也會謀劃黎國的事務(wù)，可是從沒有在我面前表露過多。現(xiàn)在怕是到了千鈞一發(fā)之際，你才會連避諱也不顧及地把它們公然而置。難道不就是想告訴我，你要走了么？”
　　幢幢燈影下，孟央手中的古卷微微顫動，好像很快就會折碎一般，恍恍惚惚地，撞進齊墑眼里。
　　“真是什么都瞞不過你。”齊墑苦笑了一下，眼光變得晦朔不明，“其實你本可以不用這樣聰明�，F(xiàn)在怎么辦？淳國公子發(fā)現(xiàn)了我這個黎國質(zhì)太子將要潛逃的證據(jù)，你是要揭發(fā)我，還是要將我就地正法呢？”他原本顯得溫和，只是話到末尾，卻有了些許威迫的鋒芒。
　　孟央?yún)s如同恍然未覺，還是那樣安靜地坐在對側(cè)。煙霧繚繞中，他的側(cè)臉有些蒼白，持著一把烏銅香爐的手卻在陰影里顯得有點灰暗，只有一雙墨瞳依舊清明如洗。他靜靜地看著男人，有些悲傷似的，極輕地開口：“我不會的。你也篤定我不會不是么。你若不愿讓我察覺你的計劃，我也不可能察覺。你讓我發(fā)現(xiàn)，不過是想讓我?guī)湍�。我的封地杋城位王京西方，天高路遠，多山多林，難入難尋，卻是淳、黎關(guān)口，過了杋城，翻過天險衛(wèi)梁山，便是黎國之境。你若想出逃，來找我不是最容易的辦法么？阿墑，我說的對是不對？”
　　齊墑默然。他放下了手中的密函，紙片落進燈焰里，霎時成了一抹飛灰。他看著孟央一雙極黑極深而極清透的眸子，卻是很久才慢慢答話。他說著又站起來，走到孟央身旁。長長的云紋走花玄裳拖在石磚上，發(fā)出“嘶嘶”輕響，連響聲也泛著深冬的寒意。
　　“我十二歲那年，淳黎交戰(zhàn)于枼。淳軍圍困枼邑足足三月，枼邑彈盡糧絕，誠不得已棄城而降，黎國險遭覆滅�！饼R墑蹲在孟央身側(cè)，慢慢地，走題了一般說，“你大概想象不到那樣的場景吧。萬民空巷，龍血玄黃，白骨露野，赤地千里。那個時候，我就站在枼城的門樓上，看著淳軍破我城關(guān)，戮我萬民，折斷的箭戟都鋪了一路，血水漫漲足過膝頭！而我卻只能縮在死人腐肉堆里看著……看著！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什么也做不了！你讓我……怎么甘心？”
　　齊墑猛地靠近，伸手揪住了孟央的衣襟，瞪大了眼睛，好像果真看見眼前一片血流成河，咆哮著，忽而放輕了聲音，把臉貼得極近，溫?zé)釡責(zé)幔麚碇涎�，靠著他的耳朵，輕輕地問：“懷英，你告訴我，你讓我怎么甘心？”
　　孟央顯然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情緒波動給震住了。好像被嚇了一跳似的，許久才僵硬著挪了挪身子，卻沒有推開，只是有些結(jié)巴地反問：“可……后來的陵水之戰(zhàn)，黎國不也勝了么？”
　　齊墑慘淡地笑笑：“可我還是被送來了�！�
　　孟央沉默了：“……你，何時啟程？”
　　“越快越好�！饼R墑的眼睛驀地一亮，“黎國密保，我君父已然病危。再過幾日，等你的父兄們聽到風(fēng)聲，恐怕想走也是無法�！�
　　孟央咬了咬下唇，一把推掉齊墑的手，順勢站起來轉(zhuǎn)身就走。他提著厚重的白狐裘，頓在了門口，推開雕甍，屋內(nèi)徒然一亮，霎時砸進漫天大雪，萬頃寒風(fēng)。單薄的少年呆立著，好像化在了那浩浩湯湯的茫茫雪色里，良久，才低聲作答：“三日。最快也要三日。我會派人把東西送到西門�！�
　　【三】
　　齊墑第一次見到孟央，就在心里和自己打了個賭，賭一盤黎國江山，加上他齊墑一條性命。
　　那年他十三歲，尋常人家正是男孩子被恩寵著抽條長個兒的時候，黎國的小公子已經(jīng)早早背負起一身的國恨家仇，千里迢迢地從一個漩渦卷挾進另一個漩渦里。那些勾心斗角，陽劃陰謀，都早在一雙慧眼里被看了個透徹。他明白自己的身份，一個降國的質(zhì)子，不懂得先發(fā)制人，遲早要犧牲在別人的血路上。當(dāng)孟央出現(xiàn)的時候，他只看了一眼，就幾乎本能地注意到這個凡是都不起眼的男孩子身后巨大的利益誘惑，嫡子，杋城，都是極吸引人的籌碼。若是想在這寸寸刀光的淳都生存下去，這個孩子一定是最好的盟友。
　　只是連齊墑也無法預(yù)料，孟央的確是聰明過了頭。他很溫和，顯得有些軟弱，卻決不可欺。這個孩子有一雙世間最敏銳的眼，誰是虛情，誰是假意，他心中譜畫得清清楚楚。齊墑只能對他越加好，是真心好，至少是孟央無法抵觸的真心，日子一久，竟連自己也分不清，什么時候是帶著面具，什么時候卻是習(xí)慣地疼惜。
　　每當(dāng)這個時候，他就會想起遙遠的西方，他血脈相依的故土。離家久了，連家鄉(xiāng)的模樣都快記不清了，但只要他這樣想一想，卻總能看見一條漫長崎嶇的道路，翻過衛(wèi)梁天險，越過長河湍流，通過杋城的大道，這么跋山涉水地沖進淳都，撞進自己懷里。等到再大一些，卻又看見那條道路開始向著四方蔓延，那是千里江山，蒼茫四野。
　　于是，他就這么思念著，謀劃著，回憶著，等待著，居然也將一個敏感的孩子悄悄帶大。
　　一場伏筆，埋了整整十年。
　　齊墑清晰地記得那個夜晚紛揚的大雪，孟央裹著純白狐裘，在質(zhì)子府呆呆點燃的一柱又一柱線香。他親口獻出的杋城之策，只那么一句，齊墑便知道，自己是賭贏了。
　　【四】
　　天還未拂曉，只在四角微微透出些許蒙蒙的亮光。懷英府上已悄然飄出一盞輕燈。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佝僂著背，從后府馬廄里牽出一匹黑馬來，又默默地潛出府院。
　　一眾黑衣的死士已等待了一夜的號令，那個白色的身影一出現(xiàn)在門口，便在一瞬之間四下散去，溶入夜色中消失不見。
　　白衣人跨在馬上，謹慎地四下探望了一會兒，才輕夾馬腹，提韁向前輕劃而出。然還未等拐出巷口，只聽得脆生生寒兵一響，一列甲士已從街口突然列隊而出，封死了去路。白衣人趕緊勒住韁繩，馬頭輕掉，這才發(fā)覺屋檐上已是重重利箭，直指而下。
　　“哧……”
　　有人發(fā)出一聲嗤笑，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一個紅袍銀甲的男人，跨一匹棗紅馬，緩緩從隊列后慢慢踱出。他盯著不遠處那個白色的背影，分不出是嘲諷還是調(diào)笑，拖長了語調(diào)陰陽怪氣的問：“十七弟……天色尚早吶，你這大張旗鼓的，又是要去哪里？”
　　白衣人沒有答話，只這么靜靜地立著。紅袍將軍成心炫耀功績，也不著急，就這么等著，一時連星光都安靜下來。
　　突然，只見那白衣人身形一動，還未及人反應(yīng)，他已高揚馬鞭狠狠揮下。長鞭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巨響，那馬兒立即爆發(fā)出凄厲的嘶鳴。幾乎沒有人看清他的動作，那馬頭高昂著，前足昂立，被韁繩一勒，倏然掉了個方向，對著紅袍將軍就直面踏來。
　　誰也沒有想到白衣人會有樣舉動，場面瞬間亂作一團，前排的士兵連連后退，擠得棗紅馬上的將軍險些摔下馬來，眼看黑馬越來越近，將軍啞著喉嚨咆哮：“孟央你這個小雜種想干什么！樹槍！樹槍！廢物！還不給我放箭！”
　　屋頂上的□□手早已蓄勢待發(fā)，無奈那人動作太快，此時距離自家主帥已然太近，所有人就算拉斷了弓弦也不敢貿(mào)然放手。
　　白衣人卻不管不顧，長鞭一劃，勾走了五六把長槍，居然又鬼使神差地從腰間抖開了一把軟劍，劍花一閃，直向紅袍將軍撲去。
　　“噗�！�
　　悶響。在劍尖觸及將軍的前一刻，無數(shù)把槍頭貫穿了白色的身體，他只猛烈地顫抖了一下，然后猶如一顆墜星似的，落在地上。溫?zé)岬难汉芸炻娱_來，在冬日的寒冷里升騰起絲絲白氣，而后迅速凝固起來。
　　紅袍將軍瞪大了眼，怔愣有好一會，才想起下馬補上一腳。他氣勢洶洶地對準(zhǔn)一灘血肉模糊的尸體狠狠踹了一腳，所以人都默默站在一旁，看著這個片刻前還有如神降的年輕人此刻已默無聲息。
　　紅袍將軍“呸”了一聲，用腳撥開年輕人伏地的頭顱：那是一張極普通的面龐，方正，濃眉，嘴唇有些厚，典型的從人堆里撈出來的長相，放在富貴人家，就是做死士暗衛(wèi)的好材料。
　　將軍不可置信地望著那一張陌生的臉，怒火中燒：“媽*的！中計了！”

　　孟央跨上吳伯牽出的黑馬，小心翼翼地溜出長街。拐過巷口的時候，他清晰地聽到重檐的另一面?zhèn)鱽砥鄥柕鸟R嘶。心里驀地一縮，他知道，派出去的那個死士，大概是再也回不來了。
　　一命換一命啊，阿墑。
　　孟央有點悲涼地想著，腳下毫不敢停。你的命為什么總要比別人的貴重？
　　孟央心里有些恐慌。他似乎隱隱發(fā)現(xiàn)，這場一開始就看破的局，自己卻已陷得太深了�？偸悄敲聪胫�，他想要什么？報仇么？那我?guī)退秩懈感郑惶煜旅�？那我一樣為他拼死取來。愛就是愛了，只是我孟央一個人的事，就算是掀起一場滔天巨浪，又如何呢？
　　但，這不可能，也萬萬不能。
　　孟央，不是孟央一個人的孟央，他還是淳君的兒子，是淳國的公子懷英。
　　他不去爭權(quán)，不去奪利，不是因為他沒有看不破別人的爾虞我詐，也不是因為生性高潔淡薄，他只是害怕，害怕自己總有一天會成為家族的叛賊，會成為淳國的罪人啊。他只是不敢放任自己擁有太多罷了，就這樣守著自己一些維生的資本，看著那人一天天鋒芒畢露，成就一代霸業(yè)，就足夠了。
　　可是為什么只是這樣，也不能滿足我呢？
　　為什么總有人想要置我于死地，總有人想要奪走我的全部？
　　什么時候，變得這樣輕賤了？
　　眼睜睜目睹自己的沉淪，那是世上最殘酷的清醒。

　　齊墑從星幕低垂等到天光彌散，終于看見遠遠的，皓皓雪原上奔來一匹黑色的駿馬。馬上是個穿著單薄白襖的少年，他手提一只綢布包裹，向城邊等候的旅人疾馳而來，乍一看去，好像從天邊的無暇白練上流下一粒烏亮的墨珠。
　　齊墑有些微訝，他遙遙地問：“怎么是你親自來？”
　　孟央一抬手，把包袱直直拋到齊墑懷里，而后馬不停蹄側(cè)身而去，連一個正臉都來不及露似的，只是朗聲回答道：“因為是你在親自等！”
　　少年清澈的回聲，悠悠地回蕩在皚皚白雪上，還沒有等人細品出一點悲傷的意味，就隨漸遠的馬蹄聲一同消散了。
　　【五】
　　齊墑漸漸開始覺得，自己或許是真的老了。老了，總愛追著那些遙遠的記憶不放，好像多去想一想，心中有一塊地兒自會越磨越亮似的。最近他常常想起孟央，常常看見那個傳說中驚才絕艷的孩子披著純白的鶴氅，牽一匹黑駿馬，從遠處山野上踏著草浪而來。他的身后是漫天漫地的霞光，一輪夕陽下，金紅的余暉流淌過無際的草坡，深深青草繁花，在風(fēng)中伏了又起，起了又伏，卷挾著木葉淺淺的清香。而后畫面就會變得越來越明亮，越來越干凈，知道一片純凈的白從四角向中間不斷匯攏，填充了整個天地。而那匹黑色的駿馬，又從白光間閃現(xiàn)出來，載著一個小小的少年，在無窮無盡的白雪間瘋狂跑過。
　　前者，是他和孟央的第一次見面，他望了那個前來接駕的小公子一眼，就那么一眼，便注定了整整十年的糾纏；
　　后者，是他和孟央的最后一次見面，輕率的不可思議，有時候想起來，還覺得極其不真實。他們還未來得及說一句告別的話，就這么天各一方了。
　　他記得那是出城之后了，他打開孟央留下的包袱。孟央的手段一向很多，辦事效率果然奇高，僅僅三天，他已將通關(guān)的文牒，假造的詔令，憑借的信物都悉數(shù)備好，一一不是萬般周全。甚至還有幾錢銀兩，幾瓶傷藥，連一路的路線地形都用彩線仔仔細細地繡在一方絲絹上，簡直像一位母親或者妻子，事無巨細地為遠行的親人事無巨細地打理一個臨行的背囊。
　　齊墑有些哭笑不得。他只留下了必備的文牒和輕薄絲絹，剩下的目標(biāo)太大，或者已有準(zhǔn)備的，最后都一把火燒了個干凈。
　　【六】
　　“咚——”
　　隨著一聲悶響，城門終于應(yīng)聲而破，無數(shù)騎兵步甲一哄而上，很快將城中存留的殘兵消滅殆盡。
　　一場曠日持久的殺伐，終于在獵獵寒風(fēng)里漸漸止息。
　　“娘*的，我說我們是不是著了淳人的道了？這他*媽是一座空城！我還以為進了城就有米粥喝了呢，虧老子砸門拼了吃奶的力氣！”有的開始罵罵咧咧地抱怨。然而更多的人在沉默，只是埋頭干自己的事情，清掃戰(zhàn)場，或是收撿兵刃。這一仗打得太艱苦，一旦結(jié)束，幾乎讓人以為自己再也提不起力氣。從滿城沸騰到滿城沉寂，并沒有費多大的緩沖功夫。
　　“空城，大概是料定我們西進，將百姓撤空拖敵的。這可是個大工程，沒有一番膽氣做不出來。”副將望著四面殘垣，有些感慨，“想不到淳國還有這樣的將帥，憑著三千戍卒一座空城，居然將我黎國鐵軍擋下一月有余�！蹦呐率莿倓傏A得一場艱難的勝利，面對如此景象，副將依然難掩語氣中的敬意。
　　齊墑著一身鐵黑色的戰(zhàn)甲，站在高高的門樓上，只聽著耳畔呼嘯過的寒風(fēng)，一言不發(fā)。
　　撤走了百姓又如何？阻擋了一月又如何？不過茍延殘喘，勞師糜餉。倒不如一早投降，還能保全這三千將士的性命。
　　“報——”
　　傳令小卒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聲音哪怕是嘶啞著，在一城的沉默中也顯得清亮了。他繞過女墻下橫七豎八倒下的尸首，磕磕絆絆地跑到齊墑面前，連說話都結(jié)結(jié)巴巴的：“啟稟主君，前……方來報，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了公子懷英……”
　　齊墑心中一跳。
　　“公子懷英？名動天下的公子懷英？傳說此人善策論，有巧慧，為縱橫之才，既然找到如此奇人，為何不將他帶上覲見？”副將有些難抑的激動，連連責(zé)問。
　　小傳令將嚇得說話更不利索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拼出一句：“可是……可是……懷英公子已經(jīng)自刎于城上了……”
　　副將倏然怔住。
　　齊墑輕輕地閉上了眼。一會兒，復(fù)又睜開。他看見綿延的古城墻上盡是火藥留下的漆黑的污痕，還有大片大片深紅的血跡。遠處是殘破的戰(zhàn)車，一具一具未來得及收斂的身體歪在泥土里，黃沙里。無窮無盡。那都是死國的戰(zhàn)士，和活著的一樣，都是家國的英雄。
　　烈火焚過半面旌旗，天邊是殘陽似血。
　　這就是征伐。這就是功業(yè)。這就是江山。

　　黎河元六年元月，黎文公齊肅薨。太子齊墑自淳國返，即日繼位，是為紹公。
　　黎初平五年九月，紹公伐淳，大破衛(wèi)梁關(guān)，連下三城，直撲淳都。
　　黎初平五年十一月，破杋城。淳公子央守城月余，終因彈盡糧絕，無援可依，力竭而敗，自刎軍前。懷英一去，淳國大亂。
　　黎國初平六年元月，淳國覆滅。
　　十七年后，天下一統(tǒng)。

　　誰還會癡戀一場江山美人的笑話？只有你這個呆子，自以為死得其所。別人看不透，我還不懂你？不過是想了個法子拱手獻上淳國社稷在殉節(jié)而死罷了，以為我會高興？這就是你想出來的兩全法嗎？什么驚采絕艷的懷英公子，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孟央啊孟央，你要你的慧極必傷，我卻不愿做那情深不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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