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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生葬
她沒有想到再見他的時候,是在他的葬禮上。
初冬的河邊,垂柳惟?葜。只有三三兩兩的哭聲告慰著故去的亡魂。沒有多少紙錢可撒,抬棺的也懈了,一路走得歪歪扭扭不成體統(tǒng)。年老的寡婦腫著眼睛腳步趔趄,早已沒了呵斥的力氣。
他一生貧寒,這她是知道的。可她沒料到他會連一場稍微體面些的后事也應(yīng)付不起。
她身著錦衣華服,頭綰玉簪金縷,眺望這一支寒摻的隊(duì)伍從眼前緩緩走過。身邊是她的坐騎——一只白鶴。只因她心緒陰霾,連日月竟也黯然無光。愁云慘布的天氣愈發(fā)顯得傷感。她長吁了一口氣,從未想過會因?yàn)橐粋死者,而打碎心中綿延千年的平靜。
她,是太陰夫人——月晶宮數(shù)千女仙的統(tǒng)領(lǐng),天仙中的上仙。
而棺中長眠的,是她曾經(jīng)御筆欽點(diǎn)的夫婿——凡人盧杞。
回想她逝去的冗長歲月,竟然只有那么幾天,是閃光而值得回味的。
自打修仙以來,她便打從心底排斥著七情六欲的叨擾。任何一卷仙書、任何一位仙師都曾警示那些是無用的,是只會妨害清凈至達(dá)的塵世煩惱。數(shù)千年來,也早已習(xí)慣這亭臺樓閣間靜謐的云卷云舒、波瀾不興。偶爾一只鸞鳥飛過,鳳鳴遠(yuǎn)喚,又倏忽失了蹤影。
日子久了,不免有些生厭。她漸漸無心政務(wù),一紙奏章要求停職散心。天帝看出了她的無聊,便降旨恩準(zhǔn)她可在凡人中擇有仙骨者做伴,自娉佳婿。
領(lǐng)旨謝恩,心中卻不以為意。只從麾下選了一名姓麻的下級女仙,令她化做老婦下凡,替她物色人選。
天上一日,世上一年。不多時麻婆便急急回來報喜:人選找到了。
她化身凡間窈窕淑女,乘一輛描金繡銀的牛車來到麻婆住處。時值五月,楊柳依依。她倚著樹蔭順著麻婆手指望去,只見他正臨窗苦讀,側(cè)影俊朗而干凈。玉山璧人,不落俗塵。只是這樣無聲凝望,心中竟有別樣的情愫油然而生?汕伤家换仨龑ι纤錾竦难鄄,四目相投間都不禁暗自贊嘆。她低眉一笑,轉(zhuǎn)身飄然而去:“好事可成。”
三日后,麻婆受命帶盧杞往城東廢廟,與她相會。
宛若世代落魄書生所希冀的黃粱美夢:一座破廟在她的點(diǎn)化之下,頃刻化為瓊樓玉宇的大廈金殿。她擺瓊脂玉液為他洗塵,笙歌美酒天上人間,這猝然的美景將他灌得微醺,竟伸手來握她纖纖玉指。她渾身一顫,卻也不愿掙脫。施施然間心中也仿佛陶醉了。云上幾多榮華富貴,竟抵不過此刻指尖處滾燙的纏綿。
一夜既定,海誓山盟。她須在天明前回天庭復(fù)命,臨行交給麻婆兩顆葫蘆籽,囑她人間七日后帶他上天。
掐準(zhǔn)時辰,等銀河上飄來的兩艘葫蘆船。眾女仙列隊(duì)起舞,擲果盈車,接引月晶宮玉樹臨風(fēng)的新主人。她盛裝出迎,宛若群星拱月,連四周五彩斑斕的霓霞都顯得黯然失色。她知道此刻,她傾國傾城的美貌已烙進(jìn)了他的眸底。她相信以她的容姿與天庭屈指可數(shù)的權(quán)柄,定可留他了卻凡塵,樂不思蜀。
只是她卻不知道,他并非沉迷于次的人。
天界長久的寧靜與寂寞,困不住他鯨吞萬里的雄心:“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大丈夫處世,當(dāng)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方圓千頃的月晶宮,于他不過是座奢華的囚籠。天帝派使者來訪。列出三條命運(yùn)供他選擇:天仙,可長留月晶宮,與天地同壽;地仙,可瀟灑人間,長生不老;中國宰相,可造福九州、名垂后世,但逃不出生老病死,壽終正寢。
他慨然作答:“我要中國宰相!”
她怒了,感到自己受到有生以來最為羞辱的冒犯!待使者一走她便將他投入天牢,威逼利誘以期他能夠改變回心轉(zhuǎn)意。然而他卻死不屈從,甚至再不肯正眼瞧她。
因怨生恨,一紙懿書將他遣回人間,并私自扣下他一生所有官祿,望世事蹉跎可令他回頭。
然而,她又錯了。
待凡間數(shù)年后,她駕鶴去探他。他已有了妻室,過著三餐不濟(jì)顛沛寒酸的生活。他明顯地老了,可是一雙星眸卻仍然神采奕奕,無半分頹唐。
他以故人的姿態(tài)與她相見。他的凡妻姿色平平,躲在門后眼神怯怯地瞅她的綺羅衣飾。一瞬間她對眼前的男子有了全然的鄙夷與不解:他怎生就愿意困頓于這樣的生活?怎生就愿意與這樣的女人長相廝守?
一時氣結(jié),她拂袖而去,發(fā)誓再不眷顧!
埋首于理政問道,一晃兒十?dāng)?shù)天過去。恍然想起人間之事,掐指算來,卻正是他的死期。
一盤巨大的銅鏡,映照她嬌美的容顏。她仍是閉月羞花的少艾模樣,他卻年華老去,匆匆走完了一生。
她決定去送送他,看他被生生拔去羽翼的命線在她手中崩斷。自己也不知道此刻心中的陰霾是為了什么——對他問心有愧?亦或終究難舍?
送去一個碌碌無為的凡人,多年以后,自然再不會有人記得他的存在。而她的鳳威也再無人敢藐,她仍是天界權(quán)傾朝野的太陰夫人、眾女仙的首領(lǐng)、月晶宮的主人!
可是,為什么天地之大,卻再無一物可補(bǔ)心中的缺?
手心的溫度,失了就失了,再找不回來。
一聲鶴唳,權(quán)作送別的鳴簫。兩行紅淚,也再無人知道。
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
不過是情難自禁,情難自禁罷了……
。ㄗⅲ罕疚膫髡f部分改編自唐·盧氏《逸史·太陰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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