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噬心蠱

　　有一千個人聽過他的名字，有一百個人知道他的故事，但是只有十個人見過他。
　　他和他的劍成為了眾人茶余飯后的談資，大家津津樂道這個人許多年前與□□頭目何方方的一戰(zhàn)：無法看出他的劍招套路，只知道他的速度極快——與他的對決，勝負(fù)只在剎那間。傳著傳著便更離奇，從劍法到相貌，這個人簡直成了天上神仙。

　　“阿嚏！誰在說我壞話啊……”翠微看著對面有些邋遢的少年打了個大大的噴嚏，雙手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滿眼興奮地盯著店小二送過來的牛肉和熱氣騰騰的濃湯。
　　“你真的是葉小羊？”翠微推了推盤子示意都給他吃，“傳說中的……快劍葉小羊？”
　　“唔唔。”葉小羊搶著塞滿了自己的嘴巴，取下背后背著的劍扔過去，毫不在乎精致的劍鞘沾上油乎乎的指頭印，“小姐姐叫什么？”
　　“我不告訴你。”小姑娘圓圓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繼續(xù)問道：“那么，快劍葉小羊，你要往哪兒去？”
　　“我從山上來，要到江湖去�！�

　　翠微和葉小羊相遇的這個雪天，是十幾年來這小鎮(zhèn)最冷的日子。鵝毛大雪在河面鋪起了一層薄冰，同時也攔住了許多旅人的腳步，把這些人一股腦兒推進(jìn)河邊這破舊的小店里擠在一起。翠微到這里來可不是碰巧，她花了三年時間來準(zhǔn)備和打探消息，就為了找葉小羊來報仇：作為曾經(jīng)的大小姐、何方方的女兒。她背起繡著碎花的行囊來到這蓋著碎冰被子的河邊，裝好了在這三年學(xué)好的三種蠱，還有一大堆描寫俠女故事的小書。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與我何翠微決一死戰(zhàn)吧，快劍葉小羊！”
　　本來都設(shè)計(jì)好了要一邊一腳踩著凳子，一邊意氣風(fēng)發(fā)地用食指指著他大喊——就像書里寫的那樣。結(jié)果在這個風(fēng)雪天，好不容易追尋到的對手葉小羊卻是個身無分文、餓得半死倒在店門口的家伙。翠微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要為殺父仇人付飯錢和房錢，還要忍不住當(dāng)殺父仇人的姐姐。
　　“不要張著嘴嚼東西！”
　　“喂——不可以舔手指！你是小孩子嗎？！”
　　就像這樣忍不住不斷地啰嗦著，直到對面的葉小羊打了個飽嗝，滿臉開心地對自己說：“謝謝你，小姐姐�！�
　　算了，由得他去。翠微托起下巴看外面紛飛的大雪，耳邊盡是小店里其它旅人的嚷嚷和抱怨，可是那些聲音一旦混雜著起肉香和酒香，卻又能蒸騰出一片暖洋洋的景象。有些客商似乎還嫌不夠熱鬧，慫恿同座的女伴站起來高聲唱起歌。翠微想，這和故事里的畫面一模一樣，雪中尋仇，江湖閑話，只不過這次主角換成了葉小羊和自己。她一定要在這條河被徹底封凍之前和葉小羊決一個事關(guān)生死的勝負(fù)，免得他離開了這里之后，自己再也尋不到仇人的蹤影。女孩子打開行囊認(rèn)真看了看故事書里的描寫，然后拿著什么起身，向店小二那邊走去。
　　葉小羊趴在桌子上，趁翠微離開之后偷偷舔了舔盤子，心滿意足地拿起一雙筷子在手里擺弄。他的手指很長，但掌心有許多與他看起來不相稱的繭，手腕的骨關(guān)節(jié)異常突出。葉小羊百無聊賴地拿筷子敲著桌邊，直到看見翠微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大碗回來，這才扔掉筷子，興奮地看著她。
　　翠微也注意到了葉小羊的手，一雙漂亮又有力的手，但也是一雙能取人性命的手。女孩子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心里有些酸，默默把手縮回了袖子里。忽然想到了什么，她連忙抓過行囊翻找另一本寶貝故事書，亂七八糟的梳妝用具、換洗的衣服和大錠的銀兩都順手放在桌子上。終于找到了……翠微慌慌張張一頁頁看過去，卻怎么也找不到想要的那一行。
　　葉小羊伸長了脖子好奇地瞧著那本書的封面，努力辨認(rèn)著上面的字：“奇……俠……手指擋到看不見了。小姐姐是……大俠喔？”
　　“沒錯�！贝湮⑼ζ鹦靥艑W(xué)著書里的句子，“初次見面，請多指教，閣下大名，久仰久仰。”
　　傳說中的快劍殺手似乎莫名地興奮了起來，猛一把抓住了對方的胳膊：“我想問問你，江湖怎么走呀？”
　　“這……如果你從今開始聽我的話，我考慮考慮就會告訴你。先把這個喝掉。”
　　翠微看著葉小羊二話不說端起了自己剛拿來的碗，一口氣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反而有些疑惑地皺起眉頭喃喃自語：“快劍葉小羊，難道一點(diǎn)防備心也沒有？”
　　對面的少年卻聽到了這句話，一本正經(jīng)地反駁道：“不，師父說了，我非常的警覺�！�
　　非常警覺的把我下了蠱的東西吃干凈了嗎！翠微苦惱地揉了揉眼睛，扭過頭去不再看他，心里暗暗告誡自己不要松懈。剛剛下在濃湯里的蠱，教給自己的人叫它“噬心”，它會如同慢性毒藥一般逐日發(fā)作，消耗身體、消磨神氣，只有施蠱人死去才能解除。翠微看了看手邊帶著繪圖的小冊子，覺得噬心蠱像是自己給自己設(shè)定的一條絕路。
　　“不要松懈……嗯，無論如何，我都肯定能勝過他，能報得了仇！”翠微有點(diǎn)緊張又有點(diǎn)興奮，時刻坐得腰板直直的，想象著葉小羊隨時會忽然發(fā)動過來的攻擊！可那個少年總是毫無戒備的樣子。就在這時，葉小羊湊了過來輕聲說：“我真的很警覺的，你看身后，那邊的人盯著你放在桌上的銀子好久啦。”
　　他拿起支筷子，歪頭想了想，繼續(xù)說到：“盯著別人的銀子可不好，我來替你告訴他們——”話音未落他已出手！翠微來不及阻止，剛想說點(diǎn)什么，身后一聲“哎喲”的大叫已經(jīng)把她的話堵了回去。

　　“哪個小兔崽子干的？！”身后那桌的彪形大漢之一正捂著臉頰怒氣沖沖。
　　“正中目標(biāo)！”葉小羊開心地舉起手來，模仿著翠微剛才說過的話，“是我！初次見面，請多指教，閣下大名，久仰久仰�！�
　　翠微心想不好，這下殺父仇人可闖了大禍了！她連忙起身，替葉小羊又是賠禮又是道歉。那面相兇惡的大漢可不領(lǐng)情，看樣子是個性急的主兒，揚(yáng)手就朝葉小羊射了支暗器過來，破空之聲嗖嗖作響。葉小羊使勁拍了下桌子，筷子應(yīng)力彈起正好握在他的手上，一揮便打歪了來勢洶洶的飛鏢。
　　“你干嗎呀？”翠微可沒看到有暗器，歪著頭看對面的漢子瞪大眼睛還抬著手，怪模怪樣地像是被定住了。
　　誰知翠微這一張口，原先想教訓(xùn)葉小羊的大漢卻被惹惱了，一下子把矛頭指向了她，“唰”地拔出腰間佩劍要過來動手。和那大漢同桌的其它人不知是吃驚還是起哄，一時間都亮了武器，劍光照得那一片兒明晃晃地像是有月光。
　　領(lǐng)頭的大漢劍指翠微沖了過來，扯開嗓門喊了句：“敢瞧不起大爺我！”
　　同伙們在后面高喊著小嘍啰常喊的臺詞：“速速求饒，免你不死！否則我們老大可……”
　　話還沒說完，老大忽地被踢過來的小凳子絆住了腳，“哎呀”一聲倒在了地上。踢凳子的葉小羊躲在翠微身后，拽著翠微的袖子說：“大俠快出手�！�
　　翠微有點(diǎn)跟不上，懵懵懂懂答應(yīng)了下來，看見那漢子摸了摸鼻子站了起來，連忙作勢挽起袖子，掄起小粉拳打算揍過去一戰(zhàn)立威。拳頭還沒碰到對方，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葉小羊又拍起根筷子，“嗖”的戳向領(lǐng)頭大漢的穴位。
　　“你怎么不動啦？”翠微瞧著對方滿臉驚訝地呆呆站著，來回試了試拳頭的位置，覺得都不太對，就回頭去問葉小羊，“我該打他哪里？”
　　葉小羊蹲在凳子上舔碗邊兒，好像沒有聽見。翠微猶豫了好久，最終輕輕用拳頭碰了碰對方：“唔……看拳？”
　　“老大倒了！這里有高人！”同伙們連忙十分嘍啰地高聲叫喊著四散奔逃。
　　翠微低頭不可思議地看了看自己的拳頭，又趕忙翻出指導(dǎo)小冊子找了句話，追出店門對著逃跑的家伙們喊：“承蒙指教——”
　　而葉小羊正站在掌柜的面前，滿臉愧疚地摸了摸腦袋說：“弄壞的桌子和凳子……請、請都記在那位小姐姐賬上吧！”

　　二、迷心蠱

　　翠微找到葉小羊的時候，他正和店小二蹲在一起削土豆，用他那把萬金莫求的快劍。女孩子提著他的領(lǐng)子把他拽起來一直拽到河邊，這才把手里熱氣騰騰的饅頭遞了過去。
　　冬夜里依然飄著細(xì)碎的雪，兩人的靴子把雪地踩得咯吱作響。翠微摸索著在河邊地上找到了預(yù)先放好的酒，再去看葉小羊的時候，他似乎已經(jīng)吃完了，兩手空空地在雪地里坐了下來。
　　翠微瞧著在夜里變得模模糊糊的他，有些開心又有些失落。那個饅頭中是她帶來的第二種蠱——迷心。教她蠱術(shù)的人說，迷心蠱會讓對話說實(shí)話，不管問什么，都會說實(shí)話，就像是夢中無心的囈語和酒后吐露的真言。翠微看了許多描寫報仇故事的書，可是那里面沒有告訴她，遇到像葉小羊這樣全心全意信任著自己的仇人，又該怎么辦。
　　“一定是假裝出來的�！贝湮⑦@么想著，決定用一用迷心蠱，并且挑了個看不到月亮的美麗夜晚，像書里說的那樣，找了壺酒倒給一人一碗。
　　“把酒共……那個什么……”女孩子看著面前漆黑的河，想到了些漂亮的詩句，卻卡在喉嚨說不出來，恨恨地想著要是把書也帶出來、能隨時翻一翻就好了。
　　“唔……咳咳咳！”葉小羊一陣猛烈的咳嗽聲把她拉回了現(xiàn)實(shí)，少年也許是第一次喝這種東西，辣味直沖進(jìn)了喉嚨，嗆得他嘩嘩地掉眼淚，幾乎要把喉嚨中的酒全吐出來。翠微開心地大笑，伸手想去拍拍對方的背，結(jié)果卻拍到了他仍然背在背上的那把劍。
　　真的有傳言中那樣的快劍嗎？翠微覺得好奇。葉小羊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回答“伙計(jì)們說我削土豆又快又好，比他們快好多倍”，說完站起身來取下了劍，像是要對翠微證明一般，持劍凌空在雪夜里用力一揮！
　　少年伸出食指沿著剛剛劍鋒所到之處劃了一條虛空的斜線，然后又收劍入鞘坐回原地，認(rèn)真地說：“這條在線的雪花，全都分成了兩半�！�
　　“真、真的嗎？”翠微握緊了拳頭，稍微有些顫抖地出聲問他，“這么厲害……所以，你用它殺過人是嗎？”
　　“曾經(jīng)有……有一個人……”葉小羊抱住膝蓋，低下頭把腦袋埋在里面，就算非常不愿意回想這件事，也仍然放低聲音說了實(shí)話，“那個人叫何方方�！�

　　詳細(xì)的經(jīng)過他沒有說，只是那時的事情在江湖上立刻傳的沸沸揚(yáng)揚(yáng)。傳說一炷香不到的時間里，何方方竟死在了那把劍下，同時也傳開了“快劍葉小羊”這樣響亮的名字。練武的豪客、酒樓的說書人，甚至街邊茶余飯后坐著閑扯的游客，他們的話里都是喜悅的心情，只覺得為惡的人死了痛快，恨不得拍手叫起好來。
　　然而年輕的葉小羊那時并不覺得痛快。少年當(dāng)場害怕的瑟瑟發(fā)抖，扔掉了劍只顧得抓緊師父的手。他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不知道真的是自己的劍太快，還是對方輸不起？但是無論如何，他確實(shí)取了另一個人的性命。不知道自己是對是錯，心里覺得恐懼，可周圍人都在替他歡呼。身邊的師父嘆了口氣說：“葉小羊，到江湖去吧，那些不懂的事情，真正的江湖會告訴你�！�

　　翠微呆呆地不知道接什么話好。她終于真正聽到父親去世的消息了，而且是從仇人的口中這么坦白地說出來。女孩子心里明白自己父親并不是什么良善正直的好人，可是無論出于什么原因，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她仍然只相信這個“江湖規(guī)矩”。翠微一直住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和葉小羊一樣，接觸的人和事都那么少。大小姐不擔(dān)心銀子也從沒為什么事憂愁過，她只是在許許多多俠女故事里看到過“江湖”朦朦朧朧的影子——詩書酒劍、白衣少年。父親的死在女孩子內(nèi)心深處點(diǎn)燃了什么，她一門心思地決定要去報仇，就像書里寫過的那些個快意恩仇的故事一樣。
　　但是，我的仇人怎么和書里說的不一樣？翠微苦惱地看著身邊似乎蜷縮成一團(tuán)、正在不斷搓著手掌的葉小羊，不知道自己無法痛快地報仇究竟是因?yàn)槭裁础?br>　　雖然對葉小羊施了蠱術(shù)，可是有點(diǎn)狠不下心來報仇。女孩子閉上眼睛，在漆黑的夜幕下仍然腰板直直地坐好，一邊回想著書里的情節(jié)一邊模仿著調(diào)整自己的呼吸。她甚至有些巴望著葉小羊發(fā)覺她是何方方的女兒了，最好葉小羊現(xiàn)在就忽然偷襲自己，然后卻被自己察覺，在一個巧妙的躲閃之后，自己有了出手的理由！再給葉小羊來個傳說中的致命一擊——
　　看起來有些單純的葉小羊向前攤開手掌，等待落入掌心的細(xì)碎雪花，描繪著心里那片和翠微不同的江湖模樣。頓了頓，他扭過頭來，瞧著女孩子在夜里看不清晰的臉頰。
　　“涼……暖暖�！比~小羊忽然握住了翠微冰冷的手指，湊過去閉上眼睛用力哈著氣。翠微嚇了一跳，卻依然沒有說話，直直看著正在傻氣地給自己取暖的少年，總覺得有什么東西，正在這夜里像雪花一樣漸漸融化。
　　果然，果然是偷襲！雖然……和書里說的偷襲，也不太一樣呀。

　　“等到來年春天，長出許多許多壺酒的時候，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吧！”
　　葉小羊蹲在小店后面的雪地里，劍尖挖出了小小的坑，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半壺酒放了進(jìn)去埋好，邀功請賞般的抬頭對翠微眨眼睛。
　　“笨蛋！”翠微踢著地上的碎雪踢得片片揚(yáng)起，撅起嘴不理他。
　　“以后不管我們誰再回到了這里，要記得來拿啊，我做個記號。等到春天，一切都會發(fā)芽長出來的……”葉小羊在雪里找到了一段枯樹枝，看翠微一直不答話，伸手把樹枝朝她丟了過去，“嘿！”
　　女孩子大吃一驚連忙跳起來，發(fā)現(xiàn)只是一截樹枝之后生氣地朝葉小羊踢了一腳：“以后我會把你也埋在這里！”
　　結(jié)果這一腳似乎把什么東西踢飛了出去。翠微連忙趁著小店微弱的光蹲下去找，發(fā)現(xiàn)正是自己剛剛遞給葉小羊的饅頭……帶著迷心蠱的饅頭。
　　“藏起來了，不舍得吃！等到什么時候餓了再……”葉小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要去拿，但是女孩子可不給他，又開心又惱火地只給了他一個清脆的大嘴巴。翠微恨恨地想，原來他根本就沒有中迷心蠱，但是他說的話……他說的話卻好像也沒有摻一點(diǎn)兒假。
　　真是討厭的感覺……翠微掐著自己的指頭，總覺得葉小羊事事都告訴她，但她什么都瞞著對方，真是不公平，一點(diǎn)兒也不像女俠。猶豫了一會兒，女孩子咳嗽了兩聲，拍了拍葉小羊的肩膀認(rèn)真地說：“喂，明天，跟我一決勝負(fù)吧。”
　　“哦�！比~小羊仍然眼淚汪汪地盯著翠微手里的饅頭。
　　“聽我說話！”翠微也直直盯回去，“明天……明天跟我分出勝負(fù)吧！一決生死，快劍葉小羊！”
　　“咕……”快劍葉小羊只是咽了咽口水，在翠微揮拳打過來之時側(cè)身躲開了，想了想說，“我覺得……最近幾天心口好疼，好像心上缺了什么東西。勝負(fù)什么的，就算是小姐姐贏了好不好？”
　　是初遇時施下的噬心蠱！翠微有些緊張地握緊了拳頭，剛想試探著再問幾句詳細(xì)的情況，對方忽然說：“也對，心給了小姐姐，當(dāng)然會缺了啦�！�
　　“你！你——你為什么這么說！不害羞！下流！無恥！笨蛋！”女孩子一聽這話，漲紅了臉伸手就打，腦子里能想到的詞一股腦兒的往外冒，也不管指導(dǎo)手冊上寫的那些女俠規(guī)矩了，朝著葉小羊拳打腳踢恨不得張嘴上去咬幾口才解氣。名揚(yáng)江湖的快劍葉小羊竟然只有抱著腦袋求饒的份兒，少年進(jìn)入江湖以來首敗的哀嚎響徹了夜空——
　　“嗚哇……只、只是因?yàn)樾〗憬憬o我好吃的呀——！”

　　三、換心蠱

　　終于迎來了決戰(zhàn)的日子，雖然是自己單方面任性地提出“事關(guān)生死的重大決戰(zhàn)”，可葉小羊還是答應(yīng)了她。灰蒙蒙的天空中仍然飄著小雪，翠微卻覺得那是一場純白的花雨。少年劍客和他的敵手面對面站在沿河的客店前，他的劍尖刺入雪中，劍光和雪光閃耀得人睜不開眼。店里的客商和旅人都屏住呼吸遠(yuǎn)遠(yuǎn)觀望著他們，掌柜的甚至在人群里吆喝著賠率要大家下注賭勝負(fù)。葉小羊有出神入化的快劍，而他面前的何翠微有神秘莫測的奇術(shù)，兩人之間以性命相搏的輸贏，在任何一個瞬間里都有可能被全盤改變。
　　從雪地地面蒸騰出的霧氣，奔騰繚繞得恍若云海。雙方腳下的雪正因他們散發(fā)出的熱烈氣息而漸漸融化，那氣息也許是劍氣，也許是殺意。翠微知道，等雪化去、露出對方那把快劍的劍尖，便是葉小羊出手之時——自己不能停下報仇的腳步再回家去查明當(dāng)初誰對誰錯了，原因和經(jīng)過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葉小羊確實(shí)殺了自己的父親，而自己和這少年仇人之間，也必定要在這片純白的雪地上，澆灑出某一人鮮艷的熱血！

　　等等，那是故事書里的場面。
　　現(xiàn)實(shí)是這樣的：快劍葉小羊的肚子咕咕直叫，癱倒在桌子上像一灘爛泥。翠微只得在決戰(zhàn)前給她的對手買了滿桌好吃的，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等他吃完。
　　也沒什么人來觀戰(zhàn)，又不好意思跟大家吆喝“喂，我們馬上要決斗哦”，等會兒就只是自己和葉小羊冷冷清清地拼殺一把，而且自己一點(diǎn)兒武功也不會，也許連拼殺的過程都不會有。
　　“這太沒意思了！就這么沒人知道的死在這么一個沒人知道的破店里！”翠微忽然覺得很不甘心，而且也自作主張?zhí)嫒~小羊不甘心。她偷偷看了看依舊無憂無慮的葉小羊，找店家要來了紙筆，決定留下些字條，也替葉小羊?qū)懸环荩褐辽僭谒懒酥�，把自己的真�?shí)身份燒給他？
　　葉小羊似乎吃飽了，跑過來雙手在翠微的袖子上用力擦了擦，一臉認(rèn)真地說道：“如果我輸了的話，你會開心嗎？”
　　翠微不明白他的意思，放下了筆把寫好的兩份字條收了起來，回答道：“大概吧……其實(shí)我來到這里，就是為了和你拼個你死我活的。”
　　“到底為什么呢？對了，這個給你�！睂Ψ阶チ俗ツX袋，伸手取下了背后的快劍遞了過來，“很輕的，也很好用。小姐姐等會兒可以試試，不過我也會全力以赴的�！�
　　翠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接了過來，可是她還是有很多疑問，不知道為什么會有在決戰(zhàn)之前把武器借出去的仇人。女孩子第一次提著開了刃的真劍，緊張得手發(fā)抖，不過她可一直假裝自己是老江湖來著，只能抬頭挺胸、昂著下巴跟葉小羊往店后面走。
　　不能輸、不能輸?shù)摹⒆右Я艘ё齑�。除了有這把劍，她還有第三種蠱……那是最后的一張牌。想到這里，翠微深吸了一口氣，朝葉小羊抱了抱拳，劍尖直指著對方的鼻尖，用盡力氣大喊道：“就在這里一決勝負(fù)吧，快劍……呃，沒劍的葉小羊！”
　　“哇啊啊��！”結(jié)果葉小羊被嚇的蹦起老高，“干、干嘛忽然這么大聲——”
　　“對不起！”翠微本來就很緊張，被葉小羊這么一說，感覺自己像是做錯了什么事一樣連忙開始道歉，直到聽見對方小心翼翼地對她說：“小姐姐，你還沒有告訴我，江湖怎么走呀？”
　　那是幾天前，初次見面時候葉小羊就問她的話。翠微其實(shí)也不知道這些，只不過她裝作什么都知道罷了�？墒桥⒆佑蟹N奇妙的預(yù)感：也許這次決戰(zhàn)之后，他們兩個都會明白？所以她說：“打完再告訴你吧。”

　　如果有人知道這一戰(zhàn)的話，絕對會笑出聲來的，因?yàn)槟菍?shí)在是太過奇怪的決斗了：年輕的少年是已經(jīng)名揚(yáng)江湖的劍客，只不過他卻把劍借給了自己的敵手；想要報仇的女孩子毫無武功，但她卻似乎占著上風(fēng)，追得葉小羊滿地亂跑。可惜這一場生死之戰(zhàn)沒人觀看，客店里的旅人和商人們依舊圍坐在一起喝酒吃肉，一邊抱怨著寒冷的天氣，一邊高聲談笑唱歌。
　　葉小羊躲著翠微胡亂揮舞著的劍鋒，在雪地里來回地奔跑著。他看到了自己做了記號、埋著半壺酒的小坑，于是開心地笑了起來，抬起頭看著客店上空紛飛的雪花。
　　也許是忽然想到了這幾天的事情，想到翠微遞過來的冒著熱氣的濃湯，還有在雪夜里喝下的那一碗火辣到簡直滾燙的酒！葉小羊漸漸停住了腳步，轉(zhuǎn)身看向正氣喘吁吁提著劍追過來的女孩子，大喊道：“等等！”
　　“哇！”正舉著劍要劈下來的翠微被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嚇到了，她連忙順勢歪到一邊，差一點(diǎn)兒就要削掉葉小羊的頭發(fā)，“你干什么啊——好危險的！”
　　朝著敵人喊“危險”的女孩子決定不跟他啰嗦，握緊了手里的劍再接再厲。她覺得自己這時候好像真的變成了向往已久的女俠，提著快劍在和殺父仇人殊死搏殺。翠微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到自己似乎在完成一件重大的任務(wù)，必須全神貫注，腳步要又快又輕，追逐對方的時候找些墻壁和樹干做掩護(hù)——雖然葉小羊其實(shí)能輕輕松松和她拉開幾十尺的距離。
　　“等等……等等啦！”葉小羊仍然散漫地躲閃著對方胡亂劈砍的劍鋒，“小姐姐！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呀！”
　　“在下何翠微，一十六歲，杭州人氏！”正在興奮頭兒上的翠微昂著下巴揮舞起快劍，說著江湖故事里那些熟記于心的、關(guān)于自報家門的對話句子，額頭上因?yàn)榕軇佣叱龅暮怪橛L(fēng)閃閃發(fā)亮，“家父何方方正是——”
　　何翠微，何方方。
　　葉小羊愣了愣，心里默念了一下這兩個名字，剎那間明白了什么似的，漸漸放慢了腳步直到站定，轉(zhuǎn)身看著正進(jìn)攻過來的翠微。那個女孩子忽然出現(xiàn)找到自己，一定要跟自己決斗，問自己是否曾經(jīng)殺過人，沒有告訴過自己她的名字，還有，給自己買了好多好吃的東西……原來，是因?yàn)檫@樣啊。
　　葉小羊覺得雪光有點(diǎn)刺眼，于是他抬起頭，迎著翠微劈過來的劍鋒笑了笑：“原來，小姐姐是來找我報仇的……為什么不早點(diǎn)說呢？”

　　這幾天的雪剛停，那條作為通路的河終于被徹底封凍了，客商和旅人們也終于可以啟程。小店內(nèi)外依舊人聲嘈雜，喧嘩的聲音能一直傳到這里來，夾雜著冬日里珍貴的熱氣和飯菜香。
　　葉小羊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了客房中，不知道從那次“決戰(zhàn)”之后過了多久。那把快劍正在枕邊安安靜靜陪伴著自己，他恍惚記得發(fā)生了許多事情，又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小姐姐！”葉小羊昏昏沉沉的腦袋被記憶里一道銳利的白光一下子喚醒了，他連忙跳下來跑到店外，高聲喊著到處尋找翠微的身影。少年最后記得的是迎面劈過來的、止不住的劍鋒，可是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和脖頸，哪里也沒有本該存在的傷痕。
　　連同傷痕一起消失了的，還有本該同樣在這里的翠微。
　　葉小羊不明白，他只是找店里的人一個個的去問，在店后那片雪地一遍遍的尋找，直到天色漸漸變暗。葉小羊拖著有些疲憊了的雙腿，最后找到了自己昨夜埋了半壺酒的那個小坑，蹲下來呆呆地瞧著。
　　忽然發(fā)現(xiàn)了雪里似乎埋著一張紙條，露出的一小截正在同他打招呼。少年連忙把紙條拽出來，拂去細(xì)雪一個字一個字認(rèn)真看去——那是翠微在決戰(zhàn)前寫的，葉小羊不知道那是只是兩張紙條中的一個。
　　當(dāng)然，他還有更加不知道的事情：翠微最后的一張牌，叫做換心蠱，也叫生死蠱。
　　施蠱人把自己和對方用蠱綁在一起，無論什么時候，一方受到的傷害都由另一方承擔(dān)，不管那傷害是一道淺淺的傷口，還是致命的死亡。也許翠微認(rèn)定了自己肯定會輸在葉小羊手下，于是用了這樣的一招吧；又也許她早就預(yù)料到了這樣的結(jié)果，對那個有點(diǎn)天真的、什么事情都相信自己的、從不還手的葉小羊，她必須要報仇，卻下不了手，只能賭一把，以心換心。

　　葉小羊也該啟程了，沒什么行囊要帶，便只是重新背好了那把快劍。他抬起頭，對著天空展開那張紙條，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只是告訴他說：“在下先行一步，江湖見。”
　　果然像是翠微會寫的話，沒有把發(fā)生的事情真相說出來，而只是依舊板起臉來一本正經(jīng)地模仿著故事書里的句子。葉小羊揉了揉眼睛，感覺鼻子酸酸的，有點(diǎn)莫名的委屈。
　　“可是……江湖怎么走，還有多遠(yuǎn)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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