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當(dāng)我因?yàn)樽约阂粫r的沖動踏上這片鄉(xiāng)村土地的時候，我才漸漸把自己的思緒理清楚，然而此刻我已經(jīng)一個人背著旅行包逃離居住的城市，到達(dá)了八千公里以外的地方了，這是我十七年以來唯一一次獨(dú)自踏上旅程。這或許并不能稱之為一次旅程，我更認(rèn)為這是我的逃跑。

　　莫奈，這是我的名字，但是每個人一聽見這個名字腦海中浮現(xiàn)的立刻會是法國的著名藝術(shù)家莫奈。在這個名字里，父母給予了我深厚的期待，他們強(qiáng)烈地希望我可以成為一位比莫奈還要名流四海的畫家，希望每個人提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想到的僅僅只是我這位更偉大的藝術(shù)家。望子成龍這樣的事情在中國甚至全世界不是少見的，并且我也并不是唯一的例子，只是他們不懂得也從未認(rèn)真地去想過我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么，但人往往越想得到的就是越得不到的東西，我像是被父母囚禁在了藝術(shù)的城堡里孤獨(dú)無助的困獸。

　　每天反反復(fù)復(fù)的練習(xí)，十幾年來從不間斷。可是越長大作品越多，老師卻越常說我的作品簡直沒有靈魂根本稱不上是佳作，雖然繪畫水平在全國同齡階段內(nèi)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水平，但是這樣的作品不會得到真正有眼的人欣賞。因此，比賽的落選，父母的職責(zé)，終于使我承受不了這壓力。

　　我已經(jīng)忘了去想，自己到底是否真正熱愛畫畫。

　　我往前走著，村莊的村頭雜草肆無忌憚地生長著，和村外一片荒蕪形成鮮明的對比，偶爾有輕風(fēng)吹起一地的塵埃模糊住雙眼，陽光普照著莊落但是溫度卻十分宜人，村里頭不時有狗吠和雞鳴傳出來，但卻少見幾個人影。我大膽朝這村莊里面走去，想要尋找可以留宿的地方。

　　我是從一本名氣并不大的雜志上才知道這個叫做曜祥村的地方，從很久以前開始就位于四周環(huán)山的地帶，古時開始到現(xiàn)在都一直貧窮落后，中間又經(jīng)歷過多次洪災(zāi)的毀滅，原本唯一可以走出村子的路也因?yàn)槟嗍骱退降脑虮宦駴]。于是曜祥村變得與世隔絕起來，里面的人想出去很困難，只能辛辛苦苦種田養(yǎng)家過著日復(fù)一日貧苦的生活�，F(xiàn)代以來幾乎從沒有過人來到這里，就連那刊雜志的記者也只是因?yàn)橐淮温眯幸馔庥錾媳╋L(fēng)雨迷路才使曜祥村發(fā)現(xiàn)，我本來以為自己根本無法找到，或許是我想讓父母找不到自己的心情異常強(qiáng)烈，從而促使我拼命地來到這里。

　　這時我終于看見一位大約六十歲的老婆婆在門外曬谷子，她面容饑黃，佝僂著身子，似乎舉步都很艱難，但是曬谷子的動作卻異常麻利。我上前詢問老婆婆是否可以借宿，她帶我進(jìn)了屋坐下，說是她自己不能做主一定要等自己老伴和兒子回來才能定奪。

　　這位婆婆的屋子其實(shí)并不多大，我有些不忍心打擾她，但是我實(shí)在是難看見一個人出沒，或許別的人家不會有婆婆這么好心。婆婆告訴我她姓陳，她的老伴姓李，她還有兩個兒子，大的叫李方，像是得了失心瘋一樣想盡各種法子出了村子以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小的叫李成，和她老伴李大爺一起去自家地里耕作去了。

　　幸好我抵達(dá)這里時并沒有很早，轉(zhuǎn)眼間就就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婆婆的老伴李大爺和他二十七歲的兒子回來了，聽了我的請求他們本來很猶豫，但我說我可以給他們一些報(bào)酬時他們便商量著答應(yīng)了。我知道這純粹是我麻煩他們，畢竟如果我要留下來要和他二十七歲的兒子睡同一張床，他們還要多準(zhǔn)備一個人的伙食。

　　“年輕人啊，你從什么地方來的？到這里來干什么？”李大爺給自己倒了杯水，問我。他是個瘦到簡直只剩下皮包骨頭的人，但是目光炯炯，定也是一個正義的人，但我進(jìn)屋的時候看見桌上還在燃燒的香火和墻壁上貼著的觀音畫像，我知道他大概很相信神明。

　　“我從錦城來的，遇到了一些不順心的事情所以找個安靜的地方散散心。大爺，你可以叫我名字，我姓莫，叫莫奈。”我回答道。

　　“莫奈？我覺著還是叫年輕人好聽啊。年輕人啊，這里可并不是什么安靜的地方啊�！崩畲鬆斝α诵�，接著蠟燭的光我看見他臉上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雖然名字還叫曜祥村，但早就不祥了啊……”

　　“不祥？”

　　“這個年輕人還是不必知道了，只要別和村子最北邊那個有燒毀痕跡的舊宅子里的人說話就行�！�

　　02

　　曜祥村，雖然名字聽起來似乎顯得繁榮富貴，但是這里沒電也沒有外面消息的來源，簡直就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手機(jī)也沒有辦法用，根本就沒有什么信號，我開始擔(dān)心自己該怎么走出去，而當(dāng)初雜志上的記者除了提到“是自己走出來的”外根本沒說別的相關(guān)內(nèi)容。

　　其實(shí)如果回不去了也挺好的吧，然而不知道為什么，來到這里之后我并沒有看見異常美麗的景色適合作畫，心里卻燃燒起了一股想要立刻拿起畫筆在紙上揮舞的火苗。我?guī)е嬀叱恢姆较蜃呷ァ谶@群山環(huán)繞的地方有時候甚至連太陽也看不見，我突然覺得自己極度缺乏野外知識。突然，眼前一座有一半宅子都被燒毀的院子映入我眼前，一股無形的力量將我拉扯過去。

　　自從那天聽了李大爺?shù)脑挘m然好奇心一直驅(qū)使著我但我始終沒敢過去看，也許是李大爺太相信神明那些虛假的東西了吧，只是后來我沒想到原來這整個村子的人都相信神明，換種說法，其實(shí)他們都想要除掉村北那個人。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個院子就是那個人的住處，李大爺?shù)男鹤永畛筛嬖V我這個人祖上姓江，他是第二十七代，叫做江仁，可惜一點(diǎn)都不“仁”。他出生的時候母親便難產(chǎn)去世，和他一胎的雙胞胎妹妹缺氧而死，五歲生日那天他奶奶竟然吃梅子被噎死，但那時候鄉(xiāng)親們都沒有說什么，可是之后他十四歲那年和伙伴們一起去河邊玩，結(jié)果有兩個孩子被溺死了，還有一個孩子嚇得逃跑時踩著石子摔著沿著坡一直滾下去被撞著腦袋變成了個還是個無用傻子。那些孩子們的父母因?yàn)閭倪^度不忍心就這樣面對孩子的死亡，認(rèn)為這一切都是江仁造成的，他就是一個詛咒。

　　“所以啊莫奈，你千萬別接近他……”李成說完之后翻了個身立刻傳來的是他的呼嚕聲。

　　但今天我的確是無意識地往這邊走了，會不會是上天指示我呢？我自嘲地笑了笑，什么時候自己居然也相信起了上天，明明開始來這里的時候還在心里笑李大爺他們迷信。

　　我打算擅自闖入這座宅子內(nèi)，前腳剛邁進(jìn)去，院子里一棵梧桐樹便吸引了我的注意。這棵梧桐樹雖然并不高大，但是卻被照料的很好，這周圍幾乎只有這一顆植物，或許它被賦予了對于一個人來說神圣的感情，才會得到悉心的照顧。

　　我正想著這些，卻看見院子里有雙眼睛盯著我。那雙眼睛的主人是個身高與我差不多少的男生，也許年紀(jì)也和我差不多少，但是他的臉上沾了泥巴讓我看不清楚他的模樣。我感受他警惕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卻并不說話，這使我這個“不速之客”有點(diǎn)尷尬。

　　“那個……你好，我叫莫奈�！币苍S是直覺，我覺得他并不會傷害到我，而我也不相信詛咒，那些無意中發(fā)生在江仁身上的不過都是巧合罷了。

　　江仁還是警惕地看著我，目光上下移動，這時候我才注意到他牽著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頭拴著一只無品種的鄉(xiāng)村最常見的土狗，那只土狗也同樣警惕地盯著我，他們這一大一小就這么站著，我的心里卻突然好像有一塊堅(jiān)硬的地方融化了。我想，這么多年被誤解的時光，只有這一條并不奇特的寵物在陪伴他吧。

　　“我不是這里的人，從外面來的……所以……”所以我不會像他們一樣對待你。

　　“走開�！苯仕α怂κ种械睦K子，低吼出這三個字，緊跟著那只狗也吼叫起來。

　　我愣了愣，看著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因?yàn)槌两跇s譽(yù)中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父母不斷地強(qiáng)迫使自己變得不愛與人溝通，導(dǎo)師的嚴(yán)厲批評讓自己絕望，然后自己逃離到這一片荒野中想要銷聲匿跡卻始終期盼著什么。期盼看見父母真正擔(dān)心的模樣？期盼看見老師引以為傲的表情？期盼所有人都是真心和自己做朋友的嗎？

　　不對，現(xiàn)在的自己只想做一個叫莫奈的少年，除此之外無其他。我希望自己真的能夠得到解脫。

　　03

　　雖然好奇心還是存在的，但是自從江仁上次將我狠狠地趕走之后，我想我還是不要自討沒趣的好。來到這個村莊里，我也不知道做點(diǎn)什么比較好，只能拿著畫具到處畫風(fēng)景，周邊有些喜歡熱鬧的村民認(rèn)識了我之后，還讓我?guī)退麄儺嬒�。沒想到無論走到哪里，其實(shí)我還是離不開畫畫，十幾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也不是說改變就能改變的，每天不碰碰畫具的話，我的心里就有一股騷動不安的感覺。

　　其實(shí)也許這也算是一種緣分，當(dāng)我找到一個幾乎處於半山腰剛好可以畫曜祥村的全景圖的位置時，居然會碰見那個江仁。

　　他坐在一塊半人高的大石頭上，旁邊的樹木已經(jīng)枯萎了，他的那條狗也陪在他身邊，一見到我就吼叫起來，所以他也注意到了我。他轉(zhuǎn)過頭，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竟然生得很好看，這次他已將泥污洗凈，我朝他笑了笑，說道：“我是來這山上畫畫的，沒想到碰見你，你記得我吧？前天到過你的宅子�！�

　　“嗯�！苯庶c(diǎn)頭，然后將屁股往右邊挪了挪。我知道他那是示意我可以跟他坐在一起，我有些奇怪，為什么前天還對我冷眼的江仁會突然改變了自己的態(tài)度，我們其實(shí)根本不認(rèn)識而且也只有一面之緣罷了。

　　“你是從外面來的？”江仁嘴里含著一根細(xì)草，他伸手揉著那條狗的腦袋。

　　“嗯，從八千里外的地方來的，我第一次一個人來這么遠(yuǎn)這么偏僻的地方�！蔽艺f。

　　“我聽說……你人很好�！彼f這話的時候語氣有點(diǎn)別扭。不過他是聽誰說的？這個村子里的人對他都如此芥蒂，怎么還會有人和他說話呢？……或許他只是路過聽見別人在議論我把。

　　“你叫什么名字？”他問�！拔医心��！蔽一卮�。他突然轉(zhuǎn)過頭來盯著我，又垂下頭像是說不出口什么話一樣。

　　“你想說什么嗎？”

　　“……我想離開這里�！彼抗庾兊脠�(jiān)定起來，“有些話我想告訴你，這十多年來我只能跟這條狗說這些話，不知道為什么我就覺得你……嗯，我想跟你說這些事情……我已經(jīng)憋了好久好久，再不說出來的話，我覺得自己就要爆炸了……”

　　04

　　我本來打算以后也再去找江仁，然而江仁沒有等到我再去的那一天，因?yàn)槟翘煳乙换氐嚼畲鬆敿�，就聽到李成的哭聲還有陳婆婆的死訊。

　　婆婆是為了拿放在柜子頂上的箱子從踩著的凳子上滑下來的，年紀(jì)大了小摔小碰的都不行，所以才造成了這一慘痛的結(jié)果。雖然相處沒幾天，但我也知道婆婆是個善良的人。這個村子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自從李方出去再沒回來后就沒有什么人還抱著出去的想法了，醫(yī)療條件根本沒有什么，只有住在村中以前祖上是大夫的趙大叔和他的兒子懂一點(diǎn)醫(yī)學(xué)道理，小病還好，大病就只有等死的份。這必須引起重視才行。

　　但是這時候，李成居然說出了一句我意想不到的話。

　　“一定是江仁害的！一定是他的詛咒！我早就叫媽不要去給他送東西了！”李成抹干凈臉上的淚，站起來踹了旁邊的凳子，然后卷起袖子抄起棍子，“我今天非打死他不可！”

　　“李成！別沖動！什么詛咒那些東西不可信！”我拉住他，看了眼在一旁坐著毫無動靜的李大爺，“大爺你快勸勸他！”

　　“唉……詛咒啊……”李大爺卻只是嘆了口氣，“只怪她自己要染上詛咒……”我愣了愣，竟沒想到李大爺會是這樣的反應(yīng)，也許人老了，當(dāng)年熱血過的瞬間早就忘得一干二凈，現(xiàn)在只信命信天。

　　“這不能怪媽！只能怪她太好心了！沒想到還是被詛咒害死了！”李成突然用力推開晃神的我，然后朝外頭奔去。一急之下，我對著他的背影大喊：“李成！你明明知道這都是巧合！當(dāng)年你也是江仁的伙伴對不對！你沒有被摔傻！你是清醒的！你知道當(dāng)年溺死的兩個朋友是不聽江仁勸告私自下河的，你也知道江仁的奶奶被噎死是因?yàn)槟惝?dāng)時小硬要給他奶奶吃那顆梅子！這么多年來陳婆婆一直對江仁好，就是覺得心里過不去！”

　　我的話音剛落下，沒跑多遠(yuǎn)的李成便停住了腳步，他的背影看上去搖搖欲墜，我沖過去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李成，你在害怕。”至于他在害怕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半m然我不知道你對江仁還有沒有朋友之情，可是江仁卻告訴我，自從當(dāng)年你替他種下那棵梧桐樹的時候，他心里除了你就再無其他。”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看不清楚李成的表情，我只記得當(dāng)我們?nèi)フ医实臅r候他已經(jīng)走了，帶著他的那條忠心耿耿的狗離開了這里離開了曜祥村。原本他向我說起的時候我邀請過他一同離開，但是他卻告訴我：“莫奈，我的生死由我決定。我忍了這么久，我知道解脫的那一天終會來臨，我聽陳婆婆說你也是為了尋求一樣?xùn)|西才來到這里，李成也會跟我一樣明白，人總是要先失去什么才會得到什么�！�

　　“莫奈，無論生與死，我都不將留在這里，這里囚禁了我那么久，因?yàn)樗K究不是我的棲息處�！�

　　我活了十七年，下定決心要扭轉(zhuǎn)自己的人生，尋找到的卻是一個被困在絕境中那么多年的人說的話。

　�。埃�

　　十三年前就好像如夢一般。

　　一個穿著藍(lán)布衣服的少年趴在一顆矮小的梧桐樹下親自用手將泥土細(xì)心地把樹根蓋好，這時候有兩個少年簇?fù)碇晃簧硇卧谒麄冎凶畎〉纳倌曜吡诉^來，看清楚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那位最矮小的少年被蒙住了眼睛。

　　“你們到底要帶我看什么呀！”少年的表情顯得有些急迫。另外兩個少年嘻嘻笑著，然后對著樹下的少年問道：“喂阿成好了嗎？”

　　“好了好了，你們把那塊布給他摘下來吧！”被叫做阿成的少年拍了拍手站了起來朝著蒙著眼的少年走過去，“阿仁，你看了可不要太高興喲。”

　　蒙住阿仁雙眼的黑布被摘了下來，阿仁覺得眼前一亮有些眩暈感，但是緊接著看見的那棵梧桐樹讓他立刻高興起來。

　　“阿成！我只不過隨口說說想要一顆梧桐樹的，沒想到你真的給我弄來啦！”

　　“你當(dāng)我不了解你啊，隨口說說的一般都很想很想要�！�

　　“阿成你對我真是太好了！謝謝你！”

　　“阿仁，這棵樹送給你，你要和他一起成長啊�！�

　　“嗯！你說會不會當(dāng)我睡一覺醒來，樹就長大了呢？”

　　“傻啊你，做夢去吧！”

　　就好像真的做了那么一場夢。

　　但最后終會有夢醒時分。

　　0６

　　最后我是被父母找到的，他們或許是看見了我放在書桌上圈著“曜祥村”三個字的雜志，但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告別了曜祥村，告別了在我離開不久后決定走出村子的李成，回到了屬于我的城市。十多天前我的一次逃跑戰(zhàn)，也終于打響了我人生中第一聲槍聲。

　　我并沒有想過江仁會把他的一切告訴我，那是第一次有人肯對我說出他的心里話，雖然那些都與我無關(guān)。對于我來說，遇見江仁絕對是我人生中最不可忘懷的一件事情，我想如果我沒有聽過他說的話沒有來到過曜祥村，那么現(xiàn)在的我一定還在為了所謂“父母的夢想”一直遭受心靈上的折磨。當(dāng)我再次拿起畫筆的時候，一切卻變得不一樣了。我想我是喜歡畫畫的，今后它不再只是我父母的夢想。

　　恍惚間，我好像看見一顆小梧桐樹下站著兩個少年，都是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我還看見不遠(yuǎn)處的我自己，還有群山環(huán)繞的村莊。

　　我給這幅畫命名為《印象》。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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