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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繁華盛世。雨絲細細地飄著,遠遠地看去,飛絮一樣沾在行人衣上。枝頭的梅子青青,沾著雨露的樣子,是一種嫩嫩可愛的綠。橋下的水道,漂浮在水中的盛開的香樟,清透的模樣極美麗。
蘇坊撐著大大的黃油紙傘,從船上走下,踏在泥濘的小道上,略顯蒼白的臉露出淺淺的笑容。濕潤的空氣中有花香,風一吹,便散開了去。
聽到不遠的茶樓里,傳來孩子稚嫩的聲音,有敲擊瓷器的聲音,當當?shù)那宕嗫蓯。她抬起頭,眼習慣地微微瞇起,扶著石橋的欄桿一步步走下來。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間燕,歲歲常相見!焙⑼辶恋暮奥,直要傳入九天般的高亢。
她站在茶樓下,揚起頭看著二樓,若隱若現(xiàn)的衣角,噠噠的孩子奔跑發(fā)出的響聲。有雨絲飄落在睫毛上,她低下頭揉揉眼。
“哈哈!眰阆绿饺氩蛔R愁滋味的歡顏,仰著頭瞪大眼看她。十歲許的小男生,眼睛烏黑發(fā)亮。
她皺皺鼻子,偏著頭夾住傘,空出兩只手來捏住雙頰做了個鬼臉,然后呵呵地笑起來。臉頰因為被手捏過,浮上一抹淡粉色的紅。
“蘇姐姐!”那孩子伸手環(huán)抱住她的腰,快樂地大叫起來。
“乖。”她低下頭去,輕輕親他的面頰!靶∈钸^得好不好?”
“很好啊,姐姐有四年都沒有回來了呢,小暑好想姐姐!彼兆√K坊的手,左右輕輕地晃動著。
蘇坊溫柔地笑著,摸摸他的頭:“剛剛的詞,是小暑念的?”
“是啊。好聽嗎?”
“恩。很好聽。”她笑咪咪地彈彈他的鼻子,直起身來。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間燕,歲歲常相見。蘇坊呢喃著,目光漸漸變得悠遠纏綿起來
青山綠水之間,她撐著傘默默地站著,仿佛可以看到,橋上走來那個翩翩的少年,朝著她微微地笑著,是那樣扣人心弦的動人笑靨。
我回來了。她偏著頭閉上眼,深呼吸了一下。我回來了。
…………………………………………
“阿坊,把行李搬到閣樓上去,手腳快一些。”粗噶的嗓音響起,一個男人提起個大箱子,在巷子里健步如飛。
“好!”蘇坊接過大大的包裹,抱在懷中轉(zhuǎn)頭就往新家的方向跑。父親的工作是不定性的,在各個城市里輾轉(zhuǎn)顛波。母親死得早,她只有擰著大大小小的行李,隨父親來去著。
她踩著梯子爬上閣樓,有些霉味,陰暗的地方,只有光線從不大的天窗里透進來,照亮地面。蘇坊將行李放下,打開天窗探出頭去。遠遠看去,小鎮(zhèn)的大半的風景盡收眼底。
是個青磚烏瓦的好地方。她的頭枕在臂上,呵呵地笑。她喜歡這里的空氣,清甜的沒有污染。而鎮(zhèn)上綠水環(huán)繞。
“阿坊!”父親在樓下叫她,她吐吐舌,轉(zhuǎn)身快步退下樓去。
三月的某一日,那個叫蘇坊的十六歲女孩,在小鎮(zhèn)淳樸的風景畫中,剛剛第一次出現(xiàn)。
小鎮(zhèn)的春天,綿綿的雨一直下著,一下便是三四天這么過來。閑著無聊的時候,她會蹲在天井邊上,仰著頭看順著檐角拉出的朦朦雨霧。雨珠掉下來,沖刷著光滑的青石板,雨勢漸小的時候,滴滴答答的聲音象音樂一樣,清脆悅耳。
她哼不成調(diào)的小曲,雨水濺到臉上的時候“呀”的叫出聲來,然后哈哈地大笑著。自得其樂。
“妹妹你在看什么?”頭頂上傳來聲音,她抬頭看,一個男生趴在墻頭上,看著她笑。是江南典型的靈秀少年,唇紅齒白,笑起來感覺傾國傾城的俊。
她呆了一呆。以前從沒有見過這樣俊秀的人兒,眉眼彎彎,真正的明眸皓齒!翱从辍
“好看么?”他趴在墻頭,頰邊有杏花招展的枝葉,鮮紅色的花苞映著他的臉。
“恩……你怎么上去的?”
“爬上來的啊!彼B皮地眨眨眼,轉(zhuǎn)眼間消失在墻的那一邊。
“呀。”蘇坊低叫了一聲,沖過去打開門,便看到那男生倚在墻邊朝她揮手,滿臉明媚的笑意。她走過去,在他面前站定,微仰著頭看他。高了她有一個頭呢,十八九歲的模樣。
“我叫桑陌!彼χ,“陌上桑讀過么?就是那兩個字,桑陌!
“蘇坊!彼p聲地說出自己的名字。
“繡坊染坊的那個坊?”他笑起來,孩子一樣的稚氣!罢媸呛茫滞窦s的樣子呢。”
她第一眼就喜歡他,總是笑不夠的樣子,溫暖和煦至極。
“桑陌!”
兩個人側(cè)頭看去,不遠處走來一個與他年紀不相上下的男生,慢慢地走近。那是一個冷漠的人,右頰上貼著一塊長方形的OK繃,桀驁不馴的模樣。
“江彥,東西買好了?”桑陌靠過去,接過那人手中的大袋子。
“恩。”江彥哼了一聲,“走吧!
“再見啰。”桑陌看向蘇坊,做了個敬禮的姿勢,大笑著揮手離開!跋麓,我們一起看雨!边h遠的仍有他的聲音傳來,清亮的與雨聲纏綿在一起。
蘇坊看著他的背影,遙遙地轉(zhuǎn)入巷尾一戶人家,再也望不到。雨后偶然出現(xiàn)的少年,以為是一個意外,可是他像一株不斷蔓延生長的青藤,此后牢牢纏住她的心,再不能拋開。
夏天來的時候,桑陌第二次出現(xiàn)。她偷偷盼過的日子,隔了三個月,目光流落在他身上,似乎長高了一些,笑容不改,一樣的動人。
他抱著西瓜來敲她的門,身旁站著江彥。
“妹妹請你吃西瓜!彼麧M臉笑容,將那個西瓜放在她懷中。
蘇坊抱著西瓜微微發(fā)愣,只能看著他有些遲緩地說出謝謝。她以前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以往停留過的地方,總是沒有遇見友善的孩子,人們冷冷地看她,仿佛她是一個突然闖進畫面的不速之客,無法給予太多的善意。
而這個地方不同,桑陌的存在,讓她覺得溫暖。
他伸手過來拍拍她的頭,他說:“你這樣傻傻的樣子,我真懷疑自己給你的是金銀珠寶!
蘇坊抬頭看他,總是那樣神采飛揚的臉,雙手會環(huán)著放在腦后,一派漫不經(jīng)心的懶散模樣。她于是笑起來,踮著腳伸手去拍他的頭,象幼年時抱在懷里,然后輕輕拍著的那個玩偶一樣。
“喂喂江彥,這孩子多囂張啊,小小年紀就要爬我頭上去了!彼^頭去拉江彥的手,講得眉飛色舞,讓蘇坊忍不住大笑起來。
三個人從此經(jīng)常在一起。蘇坊在搬到小鎮(zhèn)的半年后,有了兩個朋友。江彥很少話,在他們兩個身邊總是沉默居多,偶爾要桑陌逗他,他才笑一笑,清淺的笑容一閃便過。
有時候爬到閣樓上,蘇坊在上面輕輕地跳。木板咚咚地發(fā)出響聲,天窗開著,風吹進來,吹亂三人的頭發(fā)。桑陌會拉著她坐在天窗下,從窗口看外面湛藍的天。有白云漂浮在天上,軟軟的好似童年的棉花糖。
她深呼吸,而他的手放在她頭上,輕輕撥她的頭發(fā)。
“這片天很美對不對?”他說,“我想有一天,飛得很高很遠!闭f話的時候,他的表情很溫柔,眼神變得深邃。
蘇坊看著他的側(cè)臉,剪影十分清晰漂亮。
下雨天跟他出去,蘇坊撐著大大的油紙傘走在后面,他在前面走著,不撐傘。有時候偏過頭來給她一個笑容,伸手握住她的手一路向前走去。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她看著他的側(cè)臉,會想這話就是因他而生的吧,那么貼切的樣子。風吹開來,橋下有船經(jīng)過,蕩出大大小小的水紋。
他以前叫她妹妹,后來叫她丫頭,寵溺的稱呼,叫得她心里都甜起來。江彥偶爾喚她的名字,總是冷淡地說:“蘇蘇!彼情}南人,用家鄉(xiāng)話叫她,蘇蘇兩字有奇怪的韻味。
桑陌學了來,總是帶笑地叫著。蘇蘇,蘇蘇。有些騷騷的音,細聽他叫,覺得婉約極了,說不盡道不清的纏綿無限。
再后來,桑陌叫她寶寶。時常大老遠就聽到他的聲音,寶寶快出來,我?guī)闳ツ睦锬睦锏摹LK坊想,好象叫孩子一樣的,撒嬌的叫著寶寶?墒锹犃耍褪窍矚g。
桑陌是一個新鮮的個體,有層出不窮的想法。也曾學過做桂花糕,幾天幾天的不見人影,過了好幾日才又出現(xiàn),拿著一小盤的糕點靠過來,小心翼翼。
“寶寶,吃吃看嘛。江彥死都不肯吃,枉費我一番好意!彼菢游臉幼,讓人覺得好笑。
“不吃。”蘇坊偏過頭,不去看他。
“喂喂,我做得很辛苦喔。”他在身后說,言語中都是不滿。“你不要,我就拿去給門口的小狗吃了!
“恩……勉強試試好了!彼@時會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他一臉得逞的笑意。然后吃上一小塊,甜膩得直皺眉,辛苦地咽下,喝上一大杯的水!昂锰。”
“那是因為我做的時候,都在想你呀!彼V坌。他有細密的睫毛,眨眼的時候極漂亮的扇呀扇的。
日子流水一樣的滑過,發(fā)出嘩啦啦的可愛聲音。想起來滿滿都是笑顏,沒有一點點悲傷和寂寞的感覺再出現(xiàn)在蘇坊心頭。
“寶寶,我喜歡你。好不好?”
她轉(zhuǎn)頭看他,一臉認真的樣子!盀槭裁茨?”
“喜歡看你笑,喜歡抱著你跟你一起笑!彼f著,極認真。
蘇坊那時候想,他這個人怎么可以活到二十歲的當口,仍然這樣清透可愛著,連喜歡別人,都要問問好不好。如果她說不好呢,是否他就真的不喜歡了。
她于是問他,而他眨眼看著她,然后慢慢地說:“不好也要好啊,我就是喜歡你,就是愛你嘛!边@樣子任性的話語,好象這輩子唯剩下他,可以不遺余力地愛著她一樣。
“好吧!彼龎|起腳拍拍他的頭,“可是,我是個囂張的人,要爬到你頭上哩!
他苦著臉看著她:“那么,惟有悉聽尊便了!
“哈哈哈!鼻辶恋男β曉谝箍罩斜P旋著飛起。桑陌將她抱起來,她仰起頭看天,明燦燦的星在夜幕下一閃一閃地。
“我要一直愛你!碧K坊站定后,抬頭親他的唇。少年柔軟的唇瓣,在路燈下,好象盛放的薔微。
“恩!彼醋∷男≈,與她五指交握!拔覀兗s定!
桑陌家里有紫藤架,他有時候摘落一些放在門邊。蘇坊將那些花全部收起,放在鐵盒里。夜里打開蓋子的時候,房里慢慢地就彌漫著那些香味,像桑陌以前給她的糖。香香甜甜。
那么香。她把臉貼在盒蓋上,冰涼沁入肌膚。想到桑陌的容顏,又笑起來。他應(yīng)該是她這一生,見過的最英俊的少年。
夜里他會唱起歌來,聲音悠悠揚揚。蘇坊走到窗臺上看,隔著幾間屋的房子,燈光有些暈黃,桑陌站在窗邊,燈照亮他的側(cè)臉。而他看著她微微地笑。
桑陌唱了一會后便停下來。兩個人默默地對望著,他倚在窗邊,唇靜靜地彎起,眼神像春夜的水。
將你一生都交給我來安排
讓我再次牽牽牽你的手和你心心心相守
蘇坊握著自己的手指朝他笑,這是多么多么,讓人心動的誓言。
冬天里很冷,桑陌會將她的手放在毛衣里。他有件大大的墨綠色毛衣,極溫暖。蘇坊的手一到冬天便冰涼,他幫她暖手,一直握著,握到手心出汗。
“將來我娶你,好不好?”他說,“我要照顧你,直到我無能為力的那一天!
“好!彼D(zhuǎn)身就抱住他。直到我們都老的時候,我還是希望,你在我身邊靜靜地笑,讓我想你年少的樣子,那么英俊動人。她在心里對自己說。
她踮起腳抬頭親吻他的唇。我們要一直在一起,歲歲年年。
夏天到來的時候,桑陌離開小鎮(zhèn)去城里讀大學。他說:“寶寶,等畢業(yè)了,我們就結(jié)婚。”他說起誓言來那么好聽,滿眼都是堅定。
“好!彼f,然后爬到屋頂上去,看著他走過那條小路,慢慢地朝遠方走去。
有時候蘇坊在垅上看見,有穿藍色格子襯衣的男子走過,會想到桑陌。他穿起來該多么好看,她想著想著,會笑出來。
江彥偶爾來找她,出去走一走,告訴她一些桑陌的近況。他說:“蘇蘇,桑陌過幾天就會回來了!备跻娔菚r的面無表情。蘇坊想,他是不喜歡她的吧,雖然說不出為什么,但是彼此在一起,也常陷入無話可說的尷尬。
不過,桑陌要回來了。她跑回家,拿出那個鐵盒子打開來看。干枯的花,香味一下子就竄出來。好香好香,她揮著手,扇動著香氣融入空氣中,然后大聲笑著倒在床上,瞇著眼睛深呼吸。
梅雨時節(jié),蘇坊撐著傘赤腳走在路上。路過綠荊條下長滿青苔、清澈見底的水渠時,就會忍不住將腳蕩進去徒勞的洗著,任透心涼的潤滑的水,漫過小腿和腳背。
她用力地從水中抬起腳,踢出飛越的水花。
“寶寶,快過來!眰鱽韼Φ穆曇。
她轉(zhuǎn)過頭去看,不遠的屋檐下站著英俊男子,朝她打響指。他的背包還沒放下,穿著一件淡綠色格子的襯衫,笑得一臉明朗動人。
“寶寶!彼闹中,“那么大的人還愛玩水呀!
蘇坊撇撇唇,跑過去,滿是泥濘的腳用力地踩上他的鞋子。她看了他一會,用力地抱住他:“你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了!彼χ阉e高,親親她的臉。
兩個人拉著手回家。桑陌在家門口的時候,給了她一枚銀戒。很簡潔的樣子,戴在無名指上有些松,蘇坊抬起手看,輕輕地轉(zhuǎn)動它。
“有些大嗎?”他第一次微紅了臉,摸摸鼻子有些訥訥的樣子。蘇坊抱著他笑起來。不要緊不要緊,下次你就知道了。
他說:“以后,我給你一枚鉑金的,再以后,我要給你鉆石的!彼A艘幌,抬起頭來,“我要栓著你,好不好?寶寶!
蘇坊低著頭默默地笑!昂谩!彼f。情愿就這樣子把一生都交出去,只要是他就好。
他看著蘇坊轉(zhuǎn)身回到樓上,然后那盞燈亮起,才放心地離開。靜靜的巷子,借著路邊人家透出來的燈光,雨滴落下來叭噠地一聲響。
“桑陌!
他抬頭,陰影里站著他從小到大的好兄弟江彥。他倚在欄桿下,臉上有陰影,表情并不十分明顯。桑陌走過去靠近他。
“江彥,在這里做什么?”他問。
江彥抬起頭來,扔掉指中的煙,將他推到墻邊,緊緊地抱著他。抱得很用力,象要把他揉進骨血中一樣。靜寞的夜里,被刻意壓低的抽泣聲顯得格外清晰沉重。
桑陌任他抱著,沉默地站著。
不行的……不行的……他聽到江彥迷亂的嘆息聲,不斷地呢喃著同一句話。
桑陌拍拍他的背,很輕地說:“你知道我愛的是誰!
他不回答。那么僅此一次,大家以后一樣相安無事便好了。他知道彼此都是男兒身,再出現(xiàn)一萬個可能性,桑陌都不會是屬于他的那一個。所以,他只想要一個擁抱。
風蕭蕭的吹著,很象哭泣的聲音。
這個夜里,有三個人被成全了。
“江彥!彼茌p地回抱了他一下!拔覀冇肋h是兄弟!比缓筇痤^,盈盈的笑意一如以往。
江彥放開他,偏過身子靠在墻上,抬著頭望向天空!吧D。”
“恩?”
“我們小的時候經(jīng)常爬到屋頂上看天呢。”那也是他生命中最完美的一段記憶,那個孩子就坐在他身邊,偶爾回過頭來,笑得十分漂亮。
“是啊。我發(fā)誓,要飛得很高很遠!彼麖堥_手,笑著壓低聲音說!敖衲陮W校有攝影班要去西藏,我會跟去,看看西藏的天空,是不是想象中那樣的藍!
江彥沉默著看他的側(cè)臉,他喜歡這個人喜歡了十年之久,而他現(xiàn)在遠走高飛,卻留下他在身后,只能抬頭仰望。
“蘇蘇知道?”
“還不知道。我要拍下西藏的景色,然后給她驚喜!鄙D靶Φ妹佳蹚潖潱瑵M心都是那個女子的身影。
回校的那一天,蘇坊跟到了車站。她看著他坐在車窗口,從窗邊探出身子來,狡猾地吻她的唇。那樣危險的姿勢,他卻不以為意。
桑陌笑著拍拍她的頭:“寶寶,等我回來。”
“好。”她點頭。目送著火車離站,駛向一個固定的方向。
桑陌去了西藏,他拍了整整三卷的照片,放在背包中。同行的同學問他,他只是笑。“這要給我的寶寶看!彼f。他們卻不會知道,他的寶寶是一個清麗的女子,喜歡皺眉,喜歡吃水果糖,喜歡看天,喜歡穿著檸黃色的T恤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回來前的一日,岡底斯山發(fā)生雪崩。而那時,桑陌與另一個同學在山腳下。
“我不想死,我很怕!蹦悄猩藓爸プ∷氖,發(fā)瘋一樣的跑。
桑陌也怕。即使知道希望渺茫,求生的本能驅(qū)使他跑得比任何時候都快。寶寶,他想,我還要回去見你呢。給你鉆石,換你的終生。寶寶。
風雪呼嘯而來,漫天蓋地,將一切悉數(shù)淹沒。
他聽西藏的喇嘛說,西藏是神圣的地方,在這里死去,可以帶笑上天堂。然而天堂對他來說,輕得象棉絮一樣,他想要的是她。
寶寶。我再不能回去了。你別哭。我喜歡的,是看著你的笑容,然后慢慢變老呀。
寶寶。
………
“蘇坊!”門壘得震天的響,她跑過去開門,在廳前摔了一跤。挽起褲子看,膝蓋上滲出血絲,用銀鏈串起掛在脖子上的銀戒掉了出來。
“什么事?”她打開門,看見門外站著江彥,一張臉全無血色。
“桑陌他……在西藏遇到雪崩,同行一人,無一生還!彼е勒f完,靠在墻邊,眼淚流出來。
蘇坊腿一軟,跪坐在地上。耳邊嗡嗡地響,無一生還,無一生還。桑陌,所謂照顧我到無能為力那一刻,便是這樣就輕易完結(jié)了么?
怎么忍心呢?
她呆呆地捂著臉,淚滑落下來,在指尖碎開。然而源源不斷的,掉落在手背上,一直滑入衣袖里。蘇坊坐在地上,褲子上滲透出來的,是她的血,然而所有的疼,再無感覺。
桑陌,那個笑起來明媚燦爛的少年,終于消失不見了。
幾日后,桑陌的遺物被拿了回來。那個老師喃喃地說,這是桑陌前一日交給他看的膠卷,還未拿回去,誰曾想到,會在最后出事。
桑陌的母親哭得全身癱軟,整個鎮(zhèn)上都聽得到那樣的凄楚。蘇坊沒有去,她躲在屋里,用被子蒙著頭,死死地咬著自己的手背。嘴里滿滿的都是血腥味。
那個裝滿早已枯干的紫藤花的盒子,被她抱在懷里。勒在骨頭上應(yīng)該是生生作疼的,而她連痛感都沒有了。天翻地覆,所有的觸覺,好象一夜之間隨他而去。
桑陌。她轉(zhuǎn)動指上的戒指,還是有些松。你回來,你還欠我鉑金與鉆石呢。你回來啊。
無人響應(yīng)。
三日后蘇坊離開小鎮(zhèn)。離開之前,她去看了桑陌。他的照片擺放在骨灰盒上,笑得好像兩個人初見時那樣。江彥也來,手上拿著一束梔子花。
“蘇蘇,你要走么?”
她點點頭!鞍阏f桑陌在那邊會好么?他會不會冷呀,他最怕冷了,跳來跳去的!
“蘇蘇!”江彥沖過去抱住她,“別哭,你看看,桑陌最最不喜歡的就是你哭了。你笑一笑,他有沒有說過,最喜歡的是你的笑容?你笑一笑,他就不冷了。”
“恩!彼p輕點了點頭,陽光下仰起臉來,唇角彎彎的笑著。眼角有還未滑下的淚珠,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的!
她走出去,父親在不遠處等著她。蘇坊低著頭,眼淚終于掉出來。僅此一次好不好,桑陌。她問。讓我哭一下,從此之后,我永遠對著你笑。
………………………………………………
“小暑,你在做什么?你媽媽叫你呢!笔煜さ穆曇魝鱽恚^以前略低沉了一些。
“彥哥哥,是蘇姐姐啊,她回來了呢!毙∈钷D(zhuǎn)過頭,興奮地大聲喊著。
“……蘇蘇?!”江彥跑過來,不敢相信地握住她的雙臂!八哪炅耍乙詾槟阍俨粫貋砹。時間太長,長到讓人連希望都不敢保有了!
“但是我回來了呀!彼鰝鬼臉,大聲笑起來,跳著抱住江彥!澳阋稽c都沒有變呢,最近怎么樣?”
“老樣子,沒什么可說的!苯瓘┓(wěn)穩(wěn)地笑了笑,拍拍小暑的頭,“快回去,你媽媽找你呢。”
他看著那孩子跑遠,然后回過頭來看著蘇坊!澳阕兪萘税?身體不舒服么?臉色真是蒼白!
“哪有?這樣不是好好的嘛!彼ζ饋恚笾约旱哪,直到它再次變成淡淡的粉紅。“我來看看桑陌,不知道他這些年快不快活!
江彥微微一笑!耙欢ê鸵郧耙粯,我從來都不曾見他悲傷過!
蘇坊輕輕笑:“我回來陪他,永遠永遠陪著他。”就像當日說所的一樣,歲歲年年常相見。
江彥看著她。總也覺得她不一樣,笑起來十分隱忍的樣子,感覺離得遠遠的有些朦朧。突然就發(fā)現(xiàn)她的眉頭皺起來,一手按在胃部,微抖著手從身上的口袋里掏出一瓶藥。
她的臉色蒼白得可怕,倒出兩顆藥急急地吞下。“說不舒服,真的不舒服了呢。”她還是笑,仿佛方才流了一臉冷汗的人不是她。
“你什么。俊彼麏Z過她的藥看了幾眼。這藥,好眼熟,他記得前些年王伯也吃這樣的藥。而他得的病是……“蘇蘇,你的是……癌癥?”他驚得聲音都發(fā)抖了。
“別這樣!彼首∷募缪鲋樞,“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哪一期?治得好么?”
蘇坊輕輕搖了搖頭,轉(zhuǎn)過身靠在橋欄上!澳┢凇!彼ζ饋砟敲雌粒寄壳謇。
油紙傘從她的手中落下,她抬頭看著天張開雙臂。“桑陌畢生都想飛,飛得高高遠遠。而現(xiàn)在,我可以陪他一起飛了!
江彥掏出煙,想要點上。手顫了一下,連點了三次,手中的煙才真正燃著;鹦且婚W一閃,煙霧騰騰。他咬住下唇。桑陌,她要去陪你呢。
兩個月后,蘇坊死在他懷中。
她臨死前,很辛苦地呢喃著幾個字!澳吧仙!吧仙!倍笸V购粑
江彥抬高頭,只覺得眼睛酸澀得很。天還是那樣的藍,如同他幼年時候與桑陌爬到屋頂上看的那一片一樣,純凈得讓人心醉。
桑陌。有了她,你從此便不會再寂寞了,是不是。
江彥將她的骨灰盒擺放在桑陌的旁邊,上面寫著桑門蘇氏。面對著一片青山綠水,他遙遙得看著。七年前的那個春天,蘇坊搬來,而后他們?nèi)齻在這條路上,來回得走過。
桑陌拉著那個女孩在垅上走,跑跑跳跳,還喜歡叫她寶寶。有時候回過頭來朝落后的他揮手,大聲地喊著小江。他那個時候聽他喊,亦覺得滿心歡喜。
而現(xiàn)在,只剩下他。只剩下他。
江彥低下頭哽咽,眼淚潤濕了手背。他們都飛得高且遠,并一定快樂著,他這么想,那兩個人闊別四年的重聚,一定很快樂很快樂。
他走下臺階,從水渠邊上走過,見到孩子將腳放進去,踢出清澈的水花。陌上有年輕男女走過,合撐著一把大大的黃油紙傘。那男子低下頭去親吻身邊的人,孩子們笑靨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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