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晚上的超市人滿為患得象是農(nóng)村大集，促銷員扯著脖子喊著要把減價的積壓商品賣出手，上班族忙著采購冷凍食品和方便面，民工們躲在角落看書讀報自娛自樂，情侶們互相勾著手指頭在人少的區(qū)域溜達，小孩子和大人捉起了迷藏，或是把貨架上的毛絨玩具偷偷抱下來玩，各種吵鬧聲混著污濁的空氣沸反盈天地攪成了一片。
　　她悠閑地在每一個貨架前流連，后面跟著衣著考究推著購物車的男人。她涂著紫紅色甲油的纖細的手指掃過那些精細而昂貴的商品，然后挑挑揀揀地放入購物車中。錢已經(jīng)不再是她考慮的范圍了，自有人來付賬。她只是喜歡拿足夠多的東西，可以把空屋子填滿。
　　她站在化妝柜臺的大鏡子前，聽任旁邊年輕的售貨員向她不停地叨嘮著這樣或那樣化妝品的好處同時猛盯她脖子上的鉆石項鏈。鏡子里是一張年輕的臉，五官精致如畫，只有那雙眼睛象盛著一缽細碎的水晶，閃亮得讓人呼吸一滯。過去在鄉(xiāng)下的時候別人說她的眼是勾魂的妖精眼，可現(xiàn)在那些雜志社和模特公司的攝影師們總是贊嘆著說這是最靈動的目光，于是她微微的側(cè)一側(cè)頭，冷冷地看著他們拼命按下快門。再美的臉也有看厭的時候吧。她親眼看過時光的刻刀把人劃得體無完膚，然后心也被打磨的粗糙堅硬。那是早晚的事情。而她只有現(xiàn)在。她偷偷地瞄瞄不遠處的男人，好整以暇的理理耳邊的碎發(fā)。她有時寧愿自己能夠平凡一些，是否就可以讓別人把他們當作一對普通的夫婦，可普通的夫婦怎么會只買那些樣子好又不頂用的東西，而且兩個人總是隔著一定距離，不是購物車就是一些堆放的貨品。他回頭看看那目光閃爍的女子，悄悄對自己搖了搖頭。未嘗不知道她的心思，但是兩個人早就定好了的，他拋不下在另一個城里的一切，她也只不過是讓他在這里有個落腳的地方，相識而不熟識。僅就這每周一次的短暫時光，他可以允許她小小地寵溺一下自己。旁的時候，他仍然是自己那個有序生活的主人，沒人能改變。想到這兒他習慣性的微微一笑，算是對自己心里那個聲音的肯定。她恰巧從鏡子中攫住了那上翹的嘴角，心里一緊又松了下來。顯然，那笑不是給她的，從來就不是。
　　終于結(jié)束了采購的任務，他滿載著一大車的麻煩回去。女人是這么愚蠢的購物奴隸，好像這樣就能擁有一切。她在大門口就下了車，準備推一輛物業(yè)專門為業(yè)主在門口準備的購物車裝東西，而他開著車繼續(xù)向前。鬧市區(qū)的公寓房子，繳了那么多物業(yè)費的好處就是服務還周到。因為他們住的那個樓門只修了臺階，他就把車子停在再往前的一個樓門口，這里修了長長的坡道，購物車可以推進樓去一直到房門口。他關了大燈跳下車來，點了一根煙，就著微弱的火光，長長舒了一口氣。超市里空氣污濁，擁擠不堪，他想著下次還是不要陪她一起了。
　　院子里還像平常一樣的靜謐無聲。她推了一輛購物車穿過黑漆漆的花園，輪子磨在水泥路面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劃破了夜的寧靜。等轉(zhuǎn)到他們這棟樓，她心里突然咚的一聲有什么重重敲了一下。她家那個樓門的門口燈亮著，一個穿著灰色短大衣的中年女人正站在對講機前，那樣的衣著打扮一看就不象是這里的住戶。也許是等待樓里的什么人給她開門吧。她保持著那個凝視的姿勢一動不動，好像是失去了生氣的木偶被固定在昏黃的光暈里，門一直不開，卻執(zhí)著地不肯離去。這時來了一男一女，女人聽到腳步聲急忙探出頭來大聲詢問：“這個門是不是壞了，怎么打不開？”生硬的普通話，聽不出是哪里的口音。她聽不到那兩個人的回答，但看到他們開了門進去，女人也急忙跟了進去，消失在黑暗中，一切都歸于平靜。
　　樓門口沒有開車燈的汽車停著，他站在陰影里一動不動，兩人之間隔了二三十米，在夜色的掩蓋下只是一團模糊的影子。她無助的想往后退，她又怎么能躲得過？她繼續(xù)往前走，車輪摩擦地的聲音刮在她的心上刺得難受。走到車前，她站住望著他，沉靜的雙眼，深色的眸子里開始是探尋的糾纏，然后漸漸碎裂成冰冷的夜的影子。也許只是短短的兩三秒，也許是很久，他張了張嘴，可什么也沒說。然后他熄滅了煙，打開車門，把后備箱里的東西一樣一樣往購物車里搬。搬空了，繞到前面上車開到地下車場停車去。
　　她愣了兩秒鐘以后，轉(zhuǎn)身把沉重的購物車沿著坡道慢慢推到樓門口，按了密碼開門。樓道里的花崗巖路面非常平滑，反射著幽微的亮光。車子很容易地就推到了他們那個門的電梯口。等電梯的當口，她聽到旁邊的消防樓梯上傳來咚咚的腳步聲，不知什么人在上樓還是下樓，聲音在空洞的樓梯間顯得格外的響。電梯來了，她上到五層，打開門，把東西一一放在地上，然后鎖上門去還購物車。走到樓門口正好碰上他。她又想起早上的報紙還沒有取，他就站在電梯口等。黑暗中她仿佛一直聽到有人上下樓的腳步聲，像一個在叢林里迷失的動物四處亂撞。她記起來自己以前也曾經(jīng)做過那樣的夢----好像是剛剛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吧----走在一幢大房子里，上上下下，就是找不到出口。醒來后發(fā)現(xiàn)渾身是汗，拳頭攥得緊緊的，要好半天才能放松下來。如今這夢魘被還原成現(xiàn)實，擺在她的面前，讓她不得不正視。是她闖入了別人的生活還是別人闖入了她的世界？她恍惚地分不清夢境和現(xiàn)實，只覺得那腳步一聲聲好像踩在她的心上。
　　正在怔忪間，叮的一聲電梯來了，門打開后燈光乍亮，把她從黑暗中帶出來。
　　剛進了屋，突然有人敲門。她緊張地問了聲誰，外面竟然還是那個女人，聲音里有不自然的尷尬：“這里是不是402 呀？我是洗衣店送衣服的�！彼Ａ艘幌�，回答：“不是，402 在樓下。”“樓下不是3層嗎？”那個女人還是不甘心。明明自家的門上寫著大大的號牌，她怎么看不見呢。他好心地說：“樓下就是4層，你去樓下問吧。”那女人支吾了一聲就沒生息了。她這才想起這個樓里的4層為了避諱“死”的音都改成了“3G”，那女人肯定不懂是什么意思了。
　　聽得外面沒了聲音，她找來鑰匙在里面把門又反鎖了一圈。看著堆得大包小包的地板，嘆了口氣，開始慢慢地收拾。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是要儲存糧食準備過冬的田鼠，傻得可憐。一只小小的飛蛾不知什么時候鉆了進來，也許是家里暖而樓道里太冷了吧。那小蟲見了光就昏頭昏腦地往上沖，撲打著小小的翅膀圍著吊燈打轉(zhuǎn)，發(fā)出砰砰的響聲。他啪的一下把小蟲打落，又踩上一只腳碾碎，說了聲“討厭！”她愣在原地，只覺得周身冰冷刺骨。
　　夜里他走了以后，夢境又占領了她。她穿梭在一所大房子里的一個又一個房間，華麗的吊燈，漂亮的家具，絲絨窗簾，開門關門，上樓下樓，碰到一些人，熟悉的或陌生的，都只是擦肩而過，冷漠的面孔，并不說話。她焦急地尋找，可就是找不到，那個要命的出口。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在匆匆忙忙的上班人群中，一個賣報的外地小伙兒大聲地吆喝著：“早報，早報，最新消息，看當紅模特家中離奇自殺啊！”人們皺著眉冷漠地從他身邊走過，奔向各自的目的地。有一張報紙被他不小心掉落在地，還沒等他俯身去撿，一陣大風吹過，那報紙被刮了起來，打著旋越刮越遠，眨眼間飄得不見，消失在鋼筋水泥的叢林中。

　　2007-1-31 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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