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說過，安靜從某一種程度來講是孤獨。
　　她說，她就是這樣一個自卑、話少的人，不需要可憐，不需要喜歡。
　　她的家，如同她的個性，靜寂、陰暗、空曠。
　　默不上學，從她父母死后就沒再上了。
　　她最常做的，就是在她的家靠窗位置的地板坐著，讓陽光灑在她的身上，以及她手上的書。
　　默永遠記得她的爸爸在出車禍最后對她說的話，因為說完之后，爸爸用自己的身體護住自己。
　　“要......好好活下去......”
　　這句話打消了默曾多次想死的念頭。
　　沒有人能忍受終日在黑暗的密封空間的煎熬，盡管有陽光，可那只是暫時的。
　　默想過出去接受外面的世界，但是沒有用，默的性格注定她的人生。
　　這種人，通常會一個人孤獨終死，無人記得、知道。

　　每天我都能透過我家的老式十字格窗望見那個女生。
　　我爸說過，偷窺別人不好，會被人爆粗、鄙視，有時還會被人揍。
　　但那個女生看起來好瘦，估計她也打不過我。
　　嗯，我爸還說，不許欺負弱小。那是當然的，我只揍弱小的，從不廢話。
　　“一個女孩子家老是爆粗、打架，成何體統(tǒng)！”
　　我爸老這樣說我，也不知道當初誰教我的。
　　那句什么上梁不正下面歪怎么說來著，反正就是那個意思，老爸沒資格教訓我。
　　不過老爸說得最對的一句話就是，為朋友就要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其實我聽過了，但老爸說的時候很后悔，可能當年老爸搶了他兄弟的女朋友。
　　噢，忘了說，我老媽總是對我爸抱怨：“早知道我就不嫁你了�！�
　　從注意那個女生開始，我就每天按時回家。
　　因為那個女生她只在傍晚黃昏的時候在她家窗邊看書，我觀察了一段時間才發(fā)現(xiàn)。
　　要是陰天，她就望著窗外發(fā)呆，兩眼空洞。
　　我家住七樓面對著那個女生的窗戶，她大概住在六樓吧，我望她時都是俯視。
　　我們之間的距離不遠，兩三米左右，所以我能望見她在看什么書。
　　唉，真無趣，居然在看世界名著，還是英文版的。
　　我一向?qū)@些雞腸感冒，連語文都學不好的人更別提看中文版名著了。
　　每當老爸用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來罵我時，我無所謂也很無奈，沒辦法我不是這塊料。
　　不過最近的按時回家的表現(xiàn)讓老爸很高興，他以為我終于頓悟了。
　　其實我一直在房間偷窺別人加努力抄作業(yè)中。
　　既然老爸不好意思問我是不是在用功讀書，那我也不好意思說我連書都沒看過。

　　默家里的門鈴很久沒響過了，那些親戚拿了錢就再沒來過。
　　所以當已經(jīng)生銹的門傳來不大的門鈴聲時，默確實嚇了一跳
　　猶豫了很久，默還是開了門。
　　左邊一頭帥氣的黑色短發(fā)、中性的精致五官和露出不耐煩的神情的人挨著門框。
　　如果不是對方先開口的話，默還真的以為面前的人是男生。
　　“怎么這么久才開門？”
　　默詫異地看著她，對方怡然自得地走了進來，理所當然地環(huán)視屋子一周，才問道：
　　“你家有沒有醬油，我來借醬油�！�
　　默沒動，呆呆地望著廚房的方向。
　　好像，廚房很久沒用了。默想。
　　“我家的菜就差醬油了，你不會不借吧？”女生的聲音稍低沉，但嗓音還是很女性化。
　　默想了想，回答：“我家......沒醬油。”
　　女生翻了個白眼，嘴角有些抽搐。
　　在送這位女生出門的時候，默正要關門，女生突然快速地講了一串話。
　　默還沒聽清，她就逃了。
　　那句話內(nèi)容大概是她會每天來煩著我。默回憶著。

　　這真是老子做過最丟臉的事了。
　　連借醬油這種爛借口也說得出，而那個女生居然還回答了。
　　我當場翻了白眼。比先前等她開門時還郁悶。
　　原本想了一個月的交友計劃就這么失敗地說拜拜，郁悶得我連吃飯都沒心情搶老爸的菜了。
　　然后死老爸見我沮喪地扒著飯沒搶他菜的樣子，笑瞇瞇地問我：“失戀了？”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趁他不注意電光雷閃間夾了他最愛的雞翅。
　　老爸的微笑僵硬了。
　　我吃干抹凈之后回房間時，還不忘感嘆一句：“今天的雞翅真好吃。”
　　所以嘛，幸災樂禍通常沒好后果。尤其是純粹找茬的那種。
　　得逞的我照常打開窗，望見對面卻不是那個女生在看書。
　　準確地來說，是那個女生在盯著我。
　　盯了一會兒，她低頭拿出一張白紙舉起來。
　　上面寫著：對不起，我家醬油太久沒用，發(fā)霉了。
　　我扶著額頭，很無語。她怎么還在糾結(jié)這件事。
　　接著她拿筆又在背面寫，隨后舉起來給我看。
　　視力超好的我清楚地看到那幾個小字。
　　“你能寫下你最后說的話嗎？”
　　原來她沒聽到，不過她怎么知道我住在這層樓？
　　我隨便抽了張廢紙，用鋼筆寫下我狂草楷書的絕跡，再自戀一下，嗯，很好看。
　　沒想到她偏頭盯了好一會，才回我話：看不懂。
　　我的自尊心頓時受到嚴重打擊。多少年來我都是靠這絕技挺過考試的......
　　最后我只能用喊的，問她：“你怎么知道我住這層樓？”
　　她寫道：你每天都盯著我。
　　哦，原來她知道啊。我就說她怎么一點都不怕我......
　　我又喊了一遍那一串話：“如果你不介意我就每天來你家借醬油好吧我知道你不介意嗯就這樣了拜拜不用謝�！�
　　喊完我就關窗沒再看她，這種話還真是需要肺活量和羞恥心的技巧才喊得出來。
　　不知道她這次聽清了沒。

　　默不討厭這個帥氣的女生，可能是因為她跟自己爸爸有些相似。
　　不只是相貌上的相似，連說話的口氣和脾氣都基本相同。
　　在以前默看那本有些殘舊的世界名著的時候，爸爸會摸她的頭，嘆一口氣說：“小默，看多了對眼睛不好�！�
　　而換了那個女生在這種情況下，她也會摸摸默的頭，感嘆一句：“小默，你頭發(fā)好好摸。還有別看那么多書，這些世界名著看多了對眼睛真是種受罪。”
　　不管怎么說，那個叫簡季的女生就這樣每天陪伴著默，一直陪伴。
　　簡季改變了默的生活，默的屋子不再黑得如同鬼屋，而是被簡季砸開了一個大洞，用來改裝成窗戶，陽光盡情地爬進來，溢滿了一室的碎金。
　　這樣下去也不錯。默想著，這是她第一次有這樣的想法。也是唯一的一次。

　　不得不說，那個女生真是乖得讓人心疼。
　　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笑，什么也不哭，感情好像被挖空一樣。
　　所以當我承諾我會永遠是她的好朋友時，她才愣住，然后輕輕地抱住我。
　　很久之后才聽到她說：“謝謝你，簡季�！�
　　我傻傻地僵直著背。
　　那句話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我的腦�；仨�，不停地。
　　我沒有朋友，只有講義氣的兄弟，那些女孩子圍在一群嘰嘰喳喳地討論八卦的時候，我總是獨自一人被隔離在外。通常我是很不屑的，也不主動向她們討好。
　　可是我也知道，伴隨著不屑的還有心底隱藏得很深的羨慕。
　　天知道我多想有一個朋友，真正名義上的。

　　最初是簡季每天來默的家陪著她。
　　默依舊靠著窗看世界名著，而簡季會帶作業(yè)來，抓緊時間抄作業(yè)或抄答案。原本默以為她是在認真地做作業(yè)，后來知道實情以后，除了被威脅同流合污之外，默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
　　“小默，幫我抄啊，媽的！這么多作業(yè)�！�
　　一次簡季在一旁抓狂要求幫忙。
　　然后默放下書，態(tài)度良好地答應：“我的字很難看�！�
　　“不管了，抄！”簡季立刻塞給默一堆作業(yè)。
　　等簡季抄完以后查看作業(yè)質(zhì)量，有幾張真的是她不得不承認她的字已經(jīng)算難看的了，居然還有比她更難看的，字體歪歪扭扭地筆劃還錯了。
　　從此以后，簡季沒再提出相似的要求。她怕了，因為她還要重抄一次才完工。
　　漸漸地，默開始試著在簡季的學校外等她，之后一起回家。
　　沿途簡季喜歡講學校有趣的事情，默神情專注地聽著。黃昏的橘紅余光斜灑在她們身上，單色石磚鋪砌的人行道上兩只影子拖得老長。

　　我問過小默，她的生日是什么時候，但她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回答，死也不吭聲。
　　那只有一種可能，她曾經(jīng)在生日那天發(fā)生了不好的事情。
　　當她告訴我她的父母在一次車禍喪生的時候，我就知道她的生日在那天。
　　而老爸知道我有好朋友以后，居然問我怎么騙到手的，難道是使用暴力？
　　操，我當場就去廚房把他心愛的雞翅丟出窗外投奔大地的懷抱。
　　之后在老爸凄苦的哀叫背景音樂中，嚴肅地思考該送小默什么生日禮物。
　　會有這個想法是因為一次小默在回家途中盯著隔壁那條街的蛋糕店里的生日蛋糕良久。
　　飄來的一股蛋糕奶油的香味，與她面無表情的臉眼睛卻有深切的悲痛相應。
　　那一個場景銘刻在我的心，無法忘記。
　　“小默，你的世界名著看完了？”我問道，心中想的卻和說出的話相反。
　　她從厚重的書本抬起頭，回答我：“差不多了，這本還有一半�！�
　　好吧，我最終還是逃不過要自己選書作為小默的生日禮物。唉，去書店真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勇敢的事情。

　　今天幾號了？
　　忘了就算了。默別過頭望了望斑駁墻面上的壁鐘。
　　她還沒有來，已經(jīng)九點了。
　　不知不覺中，默習慣了簡季的陪伴，習慣了她的存在。
　　默的腦�；叵胫鴦偛藕喖敬螂娫捳f有驚喜給她的得意語氣。
　　簡季說話喜歡翹起尾音，所以聽起來怪怪的，但默總是被她的音調(diào)惹笑。
　　默的嘴角微微上揚，她想，她也有驚喜送給簡季。
　　她走到窗邊，手上抱著簡季舍不得買的匡威黑色帆布鞋。
　　“小默，我想有一對匡威帆布鞋，最好是黑色的，可死老爸居然說我不合適！”
　　“嗯�！�
　　“你就這反應，安慰我一下也好啊�！�

　　有時候，人一旦倒霉起來，走條小路也會撞到仇家。
　　好不容易選了一本小默書柜沒有的書，竟然沒貨了，害得我去另一間書店才找到最后一本。
　　拿著包裝好的像磚頭似的《老人與�！罚亿s時間就走了近路。
　　然后就是現(xiàn)在的情形，另一所高中的三個不良少年手里拿著家伙，身后還有沒見過的一臉不懷好意的四個男人。
　　上次我和哥們干架打贏了他們，現(xiàn)在不爽地來找單挑了。
　　一挑七這種膽量我肯定沒有，所以我開口：“單挑嗎？爽快點，我趕時間�！�
　　誰知他們真的這么賤，直接沖過來，刀啊鐵棍啊往我臉上招呼。
　　解決了前面三個，只剩那四個笑容令人嘔吐的男人。
　　抓緊手中裝著小默的生日禮物的紙袋，我很清楚如果我沒有武器，我打不過他們的。后退幾步，我想撿起掉在地上的武器。
　　“小妹妹，手里是什么東西啊，值不值錢？”其中一個男的貪婪地盯著我手里的紙袋問。
　　我撿起分量夠重的鐵棍，一把扔過去，然后迅速向后跑。
　　但很快背后遭到襲擊，瞬間的劇痛讓我摔倒在地，下巴重重地磕出血。
　　“還想跑？哈哈！還不把東西交出來！”
　　被人用腳踩的滋味真不好受，尤其背上的刀還沒拔出來。
　　有一只手在扯我懷里緊緊抱住的紙袋，我沒有松手，用盡全身力氣抱緊。
　　“沒想到這小妞還挺倔，快松手！”
　　“肯定是值錢的東西！看她死也不松手的樣子�！�
　　“砍了她的手！老子沒那么多時間耗！”
　　......
　　眼前的景物漸漸模糊了，身體也沒有了知覺。
　　腦海中突然想起老爸認真地教誨我：“等你有了真正的朋友，你就知道它的重要�！�
　　想起小默第一次對我笑，“簡季，我們是好朋友。你會一直陪我�！�
　　對不起，小默。
　　我連你的生日禮物也保護不了。

　　很靜。默站在窗前想。
　　其實她還在回憶剛才簡季的爸爸打來電話所說的話。
　　“小默是吧，我是簡季的爸爸，原來這孩子的朋友就是你。”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你可能還不知道，簡季她......走了，被搶劫的人......可是那些人渣居然說沒搶到東西，簡季一直抱著一個破損的紙袋，沒猜錯的話，那應該是送給你的，她從來不看這些東西的......你說這孩子怎么這么傻呢，一本書都不肯交出去，她交了可能就不會......”
　　默望著對面再上兩層的窗戶，她知道不會再有人偷偷地打開那扇窗看她了。
　　默慢慢地蹲下，抱緊雙膝，將頭埋進懷里。
　　最初，默也是每天保持這個動作不變，直到簡季的到來。
　　她就這樣從我的生活抽離了。默流著淚。
　　你明明說好了會一直陪我的，為什么要騙我......
　　簡季......

　　作為老人唯一的孫女，自然是她處理老人的后事。
　　走進老人生活了近乎一輩子的老屋，除了基本的家具、一個古董書柜，沒有其他。
　　她指揮搬運工人去將屋內(nèi)的家具搬出，而地上突兀的一本舊書引起了她的注意。
　　很奇怪。她撿起那本舊書，拍了拍灰塵，這才看清是以前舊版的《老人與海》。
　　外婆可能忘記放回去了。她邊把書放進塵封已久的書柜邊想。
　　她不會知道，在這本封面被歲月掩去淡淡血跡的舊書的扉頁上。
　　有一段字體歪扭不整齊的話：
　　我們就像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永遠沒有交集。
　　然而一旦相交，我們注定不會快樂。
　　因為，相交的平行線本身就是錯誤。
　　可是我終其一生卻找不到另一條平行線能帶給我快樂。
　　知道嗎，地平線是環(huán)繞地球而行，它會相接另一條地平線
　　一起圍成一個圓滿的句號。
　　而不是像我，一生活在后悔和愧疚中。
　　遺憾終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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