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起來了，依兒就是我，我就是依兒。
　　龍王司桀救活的不是我，那是一具和我長得一摸一樣，沒有元神的傀儡。
　　我的元神飄蕩在空中，看見那具傀儡終于睜開眼，被他緊緊抱在懷里。日復(fù)一日，他陪呆滯的傀儡散步、說話。
　　我不知道我從前的身體能保持這樣久不散，可是我知道，它就快沒了。
　　不忍再看下去，僅存的能量被自己封存在體內(nèi)，我封閉了意識。
　　——再也不要醒來了。

　　我終究還是被父親喚醒了。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在水池中的我，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一兒，你做的很好，你保住了整個黑璃族�！彼D了頓，末了又加上一句，“辛苦了�！�
　　“是一兒的榮幸�！被髁嗽蔚奈也荒茴h首，想擺了擺魚尾以示恭敬，卻發(fā)現(xiàn)連擺尾的力氣也沒有，只能無力地飄蕩在水池中。
　　“只是我不能理解，你為何會愛上龍族�！彼䥽�(yán)地立在水邊，眼中的信息，如一層薄薄的煙霧，繚繞在空中。
　　黑璃，曾被龍族無數(shù)次利用。
　　龍族，是黑璃的禁忌。即使先前并不知他是龍族。
　　我閉上眼，在無垠的靜寂下微笑：“父親，一兒愿意接受懲罰�！�
　　“一兒�！鄙灾氐奈惨簦瑢⑺氖磉_得異常清晰，“我會原諒你，只要你請求寬恕。”
　　我又重復(fù)道：“父親，一兒愿意接受懲罰�！�
　　“不，我依然會原諒你。這是你保住黑璃族的獎勵�！笨諝饽郎�，壓迫感侵蝕得人喘不過氣，父親似乎是讓步了，“我會消除你的記憶，那時，一兒仍舊是我的一兒，仍舊是黑璃族的一公主�！�
　　當(dāng)做一切都未曾發(fā)生過，一公主仍是全族的榮耀。
　　父親眼中的信息，依舊那樣清晰，完完整整地傳達給了我。
　　我嘗試著繼續(xù)笑著，卻再也做不到。費力地抬起頭來，我一字一頓道：“一兒愿意接受懲罰，但只愿能愛著他，一生一世愛他。”
　　父親在思考。
　　父親思考的時間格外漫長。
　　周遭的空氣銳利起來，激烈起來，幾乎摧毀我的意志，最終歸于平靜。
　　“我明白了。”父親偏過了頭，陽光驅(qū)不走他滿面的陰霾，“你的希望，亦是最嚴(yán)酷的懲罰，而一兒，也再不是我的一兒�！彼D(zhuǎn)身走了，沒有絲毫的猶豫。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卻也不想再明白了。父親，永遠令人捉摸不透。

　　再次醒來，四周，是一片球形的明藍色水域，沒有陽光，只有冰冷的池水。我很奇怪是如何進到這里來的，因為這里只有一個缺口，連我化成原形都不能進來。
　　醒來的時候，我坐在堅硬的木床上，輕輕撫摸著環(huán)繞的墻壁，冰冰涼涼的，卻隱約有一股暖意，從外面透進來，鉆入心里。水草隨著我的行動隨波飄動，時不時鉆入我的袖口。

　　我不知道我是誰，姓名、身份、經(jīng)歷，甚至連家人都不知道，就像一張白紙，只有無邊無際的空白。
　　我只記得一個人，一個被我深愛著的人，叫司桀�？晌彝耆挥浀盟拿䴓�、年歲、身份，甚至連自己是如何愛上他的都不知道。
　　思念、恐懼、空虛潮水一般襲來。

　　有時候，會有個威嚴(yán)的聲音從墻的那一頭傳來。那個男人會對著我說話，卻沒說幾句就離開。
　　“你還記得那個龍王么？”
　　“你將有一輩子來愛他�！�
　　“我已達成了你的愿望，黑璃族再不會有一公主。”
　　我約莫知道了，我愛的司桀是個龍王，我能活一輩子，黑璃族的公主似乎已經(jīng)死了。

　　過了約莫三、四年的樣子，我依舊日日坐在那已長出青苔的木床上，靠吃水草度日。
　　一只白嫩的手臂從那唯一的缺口里伸進來，接著是另一只。
　　我將視線已過去，卻沒有動。
　　那雙手的主人似乎打算從缺口里擠進來，卻以失敗告終。
　　“啊，這水牢怎么這么難進！”一孩童的聲音透過晃動的水波傳過來，軟軟糯糯，聽不出是男是女。過了許久才停止動作。
　　困倦襲來，我想差不多是睡眠時間了，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那兩只白嫩的手臂依舊吊在缺口處：“有人嗎？誰能拉我出去啊？”
　　我數(shù)年來第一次離開那個木板床，朝缺口游去，然后抓住了一只手臂。
　　那手臂猛然動了動，那人發(fā)出軟糯糯的聲音：“你能把我推出去嗎？我卡住了。�？ㄔ谌笨诶锪�。。。。。�！�
　　“你直接化成原形不就好了�！�
　　未待那孩子回答，墻外就隱隱傳來叫喊聲：“三公主~三公主~！”
　　她直接化作原形，從缺口處竄了進來，是個女孩。身體極小，大概還是幼年，一身白色的鱗片，在明藍色光芒下閃閃發(fā)亮。
　　“你是三公主？”我疑惑的問。
　　她又化作了人形，自豪地回道：“我就是三公主，是黑璃族最受歡迎的、也是爹爹最喜歡的孩子！”
　　“哦。。。”我點點頭，摸了摸她只到我腰部的頭，又指了指缺口，“外面有人找你。”
　　“不要！我好不容易才到禁地里來玩，被發(fā)現(xiàn)會被爹爹罵的！”她忽然逃竄開來，警惕地看著我。
　　“哦。。�！蔽矣贮c點頭，回到木板床上，坐下。
　　“你知道犯了什么罪才進來的嗎？”三公主好奇地打量著四周，逗弄著柔軟的水草，歪著頭問我。
　　“我什么都不記得了�！蔽业椭^，兩根手指輕輕擺弄著裙擺。
　　她笑了笑，游到我身邊坐下，用那漆黑的眼眸對著我：“我聽別人說，你是愛上了龍族才被關(guān)押進來的！”
　　我閉上眼，腦海里隱約記得，黑璃族，似乎是不能愛上龍族的。
　　“吶，司桀是什么人？”
　　“司桀啊，是一個很壞的龍！他把一公主搶走了！”她忽然壓低了聲音，朝缺口看了看，繼續(xù)道，“爹爹似乎最討厭聽別人說這件事，你不要告訴別人啊�！�
　　我緩緩伸出手，頓了頓，然后撫上了她的腦袋：“你是我醒來以后，看見的第一個同族。”
　　三公主走了，之后再沒有回來。

　　那個男人又來過，他問我，我是否還愛著那個人。
　　我道：“愛，想和他永遠在一起。”
　　他說：“等你后悔的時候，就告訴我。”

　　一覺醒來，一幅幅生動的畫面映入眼簾。
　　【依兒，你吹的樹葉沒有從前好聽了�！恳粋�滿面溫柔的男人用手枕著臉，微笑著看向一個女子。
　　【我可是有每天努力練習(xí)，你居然還不體諒人家，說人家吹得難聽。】女子撅著嘴，把頭轉(zhuǎn)向荷花池。
　　【好好好，我體諒你，你吹得越發(fā)好聽了�！磕凶訉櫮绲厝嗔巳嗯拥念^。
　　【去死啦！】女子嬉笑著，目光聚集在開滿荷花的水面上，拍開了他的手。
　　我疑惑地伸出手，輕觸上那副畫面。
　　水波蕩漾，畫面逐漸消散，最終化為虛無。
　　“你的愿望達成了，你將永遠和他在一起�！蹦莻�威嚴(yán)的聲音響起，回蕩在腦際。
　　我迷茫地點點頭。
　　那個男的我最愛的人，那個和我長得一般模樣的人。他們會永遠在一起。

　　日復(fù)一日，我守著對他的愛，理所當(dāng)然地偷窺著那兩個人的一切。
　　他們從來不會真正地吵架。
　　他們從來不會分離。
　　他們從來都在關(guān)懷對方。
　　但他們從來沒有真正地彼此說愛。
　　她面對他的時候，從來都是笑著的。
　　她說：“我們會永遠永遠，在一起�！�
　　他會高興地擁抱住她，卻沒有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容。

　　我突然有了一個假想：“她不愛他，他愛的是我。”
　　心底泛出一股從未有過的痛楚。

　　墻壁裂開一道縫隙，我看到了那個威嚴(yán)聲音主人的腳跟。
　　“你可后悔？”
　　我垂下頭，依舊看著那些畫面。
　　“你永遠不會成為她，只有【永遠】終結(jié)的時候，你才能解放。”
　　我咬住嘴唇，喃喃道：“為什么。”
　　縫隙又大了些，我抬頭，看清了他的全貌。他面無表情，筆直地站著。
　　“我這樣愛他，是為了什么？”我伸出手，把水中的畫面攪得一團糟。
　　——像我這樣的旁觀者，什么都不是。
　　那個男人忽然笑了，微微俯下身，向我伸出了手：“你選擇什么？”
　　我茫然地把手伸了過去。
　　水中的畫面，驟裂。

　　一公主歸族那天，全族歡慶。
　　我問自己，如果再選擇一次，會選擇記憶、還是恒久不變的愛。
　　想著想著，卻不禁笑出了聲，愛上他是禁忌，自然還是選擇記憶了。
　　——恒久不變的東西，是不存在的。
　　夜里，三公主問我：“一姐姐，你是怎么從龍王那里逃回來的？”
　　我看向了無邊際、宛如深淵一般的夜空：“我很擅長做夢，所以啊，就從夢里面逃出來了�！�
　　她沒聽懂，也沒深究，小手緊緊地抓住我：“那我們休息吧，好在晚上做一個美美的夢�！�
　　我往前走去，走向自己的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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