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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謹(jǐn)以此文獻(xiàn)二人
一為今時
一為過往
忘
一
“嘩啦啦……”
一陣羽翼劃過天空的聲音。
于空慌忙丟下才寫到一半的作業(yè),抬起屁股下的凳子,磕磕絆絆地搬到陽臺,一腳踩上去。
眼前忽而跳出一片湛藍(lán)天空,與狹窄擁擠的室內(nèi)形成鮮明對比,差點晃瞎了人的眼。于空顧不上適應(yīng)眼前的強(qiáng)光,睜著晃出淚的眼睛往外看——晴空萬里的湛藍(lán)幕布上,一群白鴿呼嘯而過,潔白矯健的翅膀忽而鼓翼高飛,忽而與身體形成一道完美的線條流水一樣劃過天空。遼闊高遠(yuǎn)的蒼穹,間或響起一陣清冽的哨聲。
于空盡力往陽臺外擠著小小的身子,貪婪地看著白鴿自由自在掠過天空的身影,好像再一點點他就可以觸到那美麗的白色翅膀……
“哎!”
一聲叫喊喚回了于空的神,他清醒過來,抬頭向聲音來源看去。
灰色混凝土的底,側(cè)面貼上了白瓷磚,由于老舊而剝落了許多,形成了灰灰白白一副模糊不清的畫——與自家一樣的陽臺。只不過,現(xiàn)在這個除了樓層不同其余一模一樣的陽臺上,伸出一個小小的頭,黑黑的頭發(fā),小蝌蚪一樣。
“你不要命了,敢把身子伸到外邊!
樓上的小蝌蚪明明是與自己差不多的年紀(jì),說出的話卻是帶著十足的大人氣——明顯不知為此被訓(xùn)了多少次才學(xué)的熟模熟樣。
于空愣愣地看著樓上那個小蝌蚪,由于逆光,視野里只有那只毛茸茸的小腦袋,映著夕陽,鍍上了一層金黃的光圈,面容卻模糊不清。
“哎,你傻了,跟你說話吶!”
于空還是愣愣的,常年獨自在家中讀過的假期讓他面對突然入侵的同齡人有著本能的不知所措。
“哎呀!鴿子飛走了!”
樓上那個咋咋呼呼的聲音在叫,夾雜著不知所謂的幸災(zāi)樂禍。
于空慌忙轉(zhuǎn)移視線望向天空。果然,碧空如洗的藍(lán)練上只余幾縷火燒的霞云。
樓下大媽的聲音即使隔了四層樓還是一樣清晰!袄侠,又出來放鴿子!”
“是啊,鴿子嘛就得放出來飛飛,老憋籠子里是要憋死的!
“是的呦,是得放出來一下。哎聽說李韻新談了個男朋友啊,哪兒的呀……”
……
然后就是如常的鄰里對話。
這些于空一天能聽樓下那些阿姨大媽們嘮叨一百遍,每次都是那些——誰誰家的老公炒股賺了大錢了馬上就要搬到城北新建的居民區(qū)了,誰家的女兒剛甩了一個又談了一個比上回的有錢啊,誰誰家兩口子又要鬧離婚啦這個月已經(jīng)打了好多次……
不變的談資,似乎少了這些生活就難以為繼。
談?wù)搫e人的時候也在為別人制造著談?wù)摰馁Y本。
奇怪卻又如此和諧的循環(huán)。
“嘩……”
防盜門被拉開的聲音。
爸媽回來了。
于空慌忙從陽臺上下來,再艱難地把椅子抬回去。匆匆忙忙地拿過作業(yè)本。耳邊還隱隱約約傳來外邊的陽臺上的那個咋咋呼呼的喊聲——“哎別走啊,哎你怎么這就走了……”
唇角上揚,露出忍不住的線條。
“吱嘎……”
門被毫無防備地推開。
于空嚇了一跳,連忙收斂住沒忍住的一絲笑容,抓緊手中的筆,看向房門——
“媽……”
“小空啊今天的作業(yè)寫完沒有?”
“嗯!
“奧數(shù)班的題呢?”
“嗯!
“難不難啊,聽小雪媽媽說小雪都沒做完呢空了好多……”
“還行。”
“兒子真聰明,乖啊,媽媽去給你做好吃的去。兒子去練會琴吧,要不再看會書?”
“嗯,媽你吃飯時叫我。”
“哦哦,行,媽媽這就去做飯!
于空看著媽媽笑容滿面地關(guān)上房門,輕輕松了口氣。
離開凳子,輕手輕腳走到陽臺,再次抬頭望去,樓上的陽臺模糊一片,空無人影。
于空望著那在傍晚的昏暗中愈加模糊的陰影,不經(jīng)意地又嘆了口氣。
吃飯的時候于空媽媽問于空爸爸:“我今天回來發(fā)現(xiàn)樓上那家有人進(jìn)出唉,怎么樓上那家,有人買了?”
“沒,是單位的老程,在城北那塊買了套房子,還沒完工,先租了這兒住著!
“哦,這樣啊。老程,今年剛升了主任吧?”
“啊,嗯!
“你說你和老程同時進(jìn)的單位,怎么人都升主任了你還是原地不動啊!”
“這個,也都說不準(zhǔn)……”
“得了吧啊,讓你過年去你們局長那走一趟你又不肯,憑你的資歷怎么著也都不該這樣啊……”
“……”
“哼!”
媽媽不耐煩地撇了于空爸爸一眼,轉(zhuǎn)而變了個眼色,溫柔帶笑地看向自家兒子。
“兒子啊……”
“咳咳……”
于空沒提防到媽媽突然會把話頭轉(zhuǎn)向他,一個不注意岔了氣。
“哎呦小心點,吃個飯都卡著有沒人跟你搶。”
媽媽邊說邊給兒子盛湯。
于空匆匆忙忙地吃完飯回到房間,身后還追著媽媽“怎么就吃這么多再吃點”的聲音。
啪的一聲關(guān)上房門,于空這才松了口氣。
窗外,天空,濃墨深藍(lán),繁星點點。
二
第二天一大早,于空在一陣敲門聲中醒來。
仔細(xì)聽聽,是自家大門的聲音。
于空很是疑惑。
這么早,誰來?
客廳里于空媽媽熱情的聲音穿過房門,聽在耳中形成一種朦朧的不真實。于空對著天花板發(fā)了會兒呆,磨磨蹭蹭地穿好了衣服。
正在這時媽媽也敲起了房門。
“小空,還沒起啊,快點,樓上的程伯伯帶著小暉來咱家了。”
于空迷瞪著一雙眼,迷迷糊糊地應(yīng)了他媽一聲。套那件半袖T恤的間隙里,不知為什么就想起了昨天一片模糊背景中的那只毛茸茸的蝌蚪腦袋。
于空輕輕打開房門?蛷d里,媽媽正和應(yīng)該是樓上程伯伯的那個人熱絡(luò)地聊著。于空轉(zhuǎn)頭四顧,沒見著他爸,邊想著爸爸應(yīng)該是出門買早點邊走出房門。
那個程伯伯在一片熱絡(luò)的話語罅隙中發(fā)現(xiàn)了剛走出房門的于空,忙招手把他叫來。
“這就是小空吧,你看斯斯文文的長的又俊成績又好,哪像我家那個混小子呦!”
于空媽媽眼角掩飾不住的笑意蔓延,還是伸手把于空拽到眼前,給他理了理頸側(cè)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衣領(lǐng)褶皺。
“哎呦哪里有,小男孩嗎還是像小暉一樣活潑調(diào)皮點好啊,小空嘛太安靜了……”
“小空媽媽你是不知道我們家那個小混蛋……”
程家爸爸邊說邊把口中的那個小混蛋一把拽來眼前。
于空只看見一刻蝌蚪一樣毛茸茸的腦袋一晃,一張掛著欠扁的笑的鬼臉放大在眼前。
程家爸爸一個巴掌拍在小混蛋屁股上,“混小子,到這你還給我鬧,丟不丟人!”
于空媽媽邊拉邊勸著程家爸爸,“哎呀這有什么,小孩子活潑一點沒什么的……”
“哎呀,趁著暑假跟小空多處處,看看能不能學(xué)學(xué)安靜點!”
“沒事,反正放暑假小空也是在家悶著,讓兩個小孩搭伴寫作業(yè)也挺好的!
“聽見沒有小子,好好跟小空學(xué)習(xí),別沒事就跟個猴子似的坐不住。”
“嗯嗯!
某個剛被稱為小混蛋后又被貶做猴子的人乖巧地點頭答應(yīng),卻在低下頭的哪一瞬被于空看見了噙著一絲奸詐的笑容。
立在桌邊的立式電扇被開到了最大檔,可還是只能吹到一角的風(fēng)。窗外知了嘶啦嘶啦的盡力叫著,好像這么聲嘶力竭就會減少多少熱似的。窗戶打開著,偶爾吹進(jìn)幾縷悶熱的風(fēng),放眼望去,只有幾棵葉子被曬蔫的樹無力地耷拉著腦袋。
“滋扭……滋扭……”
于空將臉從作業(yè)本中抬起,看向那一臉不耐煩的聲音來源。
“聲音來源”見自己鼓搗了一陣終于有人肯理他立馬來了精神。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于空的肩膀,“哎天這么熱你還能寫下去?”
于空怔怔地看著他。
“真佩服你竟然可以做那么久,要是我,哼,待不了半小時就得撂筆走人!”
于空還是怔怔地看著他。
“哎你不是傻了吧?”猴子似的小孩在于空眼前揮了揮五指,確定眼前的人還有焦距。
“雖然我知道本大圣英俊瀟灑玉樹臨風(fēng)你也不用這么崇拜地看著我吧!”
那會兒正式是西游記風(fēng)靡全國的時期,小孩們一致把孫悟空當(dāng)成英雄一樣崇拜著。三五成群的小孩玩著鬧著,動不動就來一聲——“俺老孫去也!”
齊天大圣一身盔甲甩著金箍棒大鬧天宮的身影攪亂了一窩小猴子的心。
“哎我說……”
被自家爸爸稱作小混蛋的小孩又搗了搗另一個安安靜靜看書的小孩。
安安靜靜的小孩靜靜抬起頭來看了看那個猴子似的小孩。
猴子似的小孩清了清喉嚨,滿臉憋不住興奮的紅。
“我說咱別在這屋里悶著了出去玩怎么樣?”
安安靜靜的小孩疑惑地看了看窗外掛著的大太陽,又疑惑地看了看小猴子滿臉興奮的表情,心里奇怪剛剛還兀自喊熱的人這會兒怎么興起的熱情。
“哎呀你真是的這么攆!”終于發(fā)作的小混蛋拽起愣在那兒的另一個就走。出門的時候也沒忘記讓他帶上鑰匙。
S城話,管做事慢的叫攆(niǎn)。不光可以形容一個人的性子,也可以形容一個人做事的程度。
很久以后于空再回憶起那年的夏天,記憶中那伴著悶熱的驕陽不再,只剩下那個叫著這個字的,小猴子似的童音。
暈開了一夏天的碧綠。
蹦蹦跳跳地下了樓,小猴子似的小人勾著另一個小人的肩膀,大喇喇地指了指花園里大樹下的一處所在。安安靜靜的小孩伸長脖子看了看也沒發(fā)現(xiàn)出什么稀奇古怪。
看見小伙伴疑惑的眼神,猴子似的小孩紅了紅臉,挽回面子似的大聲說起話。
“是沒有什么稀奇啦,不過那可是我的秘密基地哦,除了我都不可以進(jìn)的~~吶,看在你陪了我一上午的份上,我勉強(qiáng)可以允許你進(jìn)入,不過,你要請我吃冰棍哦~~”
賊兮兮的笑臉上一雙眼睛骨碌碌轉(zhuǎn)地盯著于空。
于空沒說什么,攥著口袋里媽媽早上給的零用錢走向小賣部的冰柜。
咬著冰棍蹲在樹底下玩的不亦樂乎的小猴子樂開了花。他將剛請他吃了根冰棍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他認(rèn)作兄弟的人勾過來,指著樹下在夏日的風(fēng)中巍巍立著的草問:“知道這是什么嗎?”
于空不出他預(yù)料的搖了搖頭。
咬著冰棍的小孩立刻長了氣勢似的挺了挺胸!斑@叫狗尾(yǐ)巴草”,很常見的你沒玩過嗎?”
于空又不出他意料的搖了搖頭。
某人的氣勢立刻呈幾何狀往上蹭蹭地漲,“這個可以做好多動物的~~~”
于空聞言立刻瞪大了眼睛。
猴子似的小孩愈發(fā)得意,“真的,小時候我跟姥姥住,她就經(jīng)常給我編,兔子啊烏龜啊蜈蚣啊都有的,不過……”他又不好意思地低了低頭“我只學(xué)會了編最簡單的兔子……”
于空聞言更是驚奇,眼中顯露出羨慕與崇拜來。整天面對著作業(yè)還有書柜上一部部書,以及交映著五線譜的黑白琴鍵,小孩子對大自然的渴望在他身上得到了極度的擴(kuò)大展現(xiàn)。
小猴子似的小孩立刻揪過幾根狗尾巴草,三下五除二地編起來。然而過了若干分鐘之后,他面對著攤在手心的幾根被折磨得不成樣子的毛茸茸的草,哭喪著臉。
“我……我好像忘記怎么編的了……”
于空同樣瞅著那被折磨得慘兮兮的狗尾巴草,默不可聞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行,再給我一會兒,只要一會兒,我一定能摸出來!”
于空抬起頭。
被繁盛的樹冠過濾下來的陽光細(xì)細(xì)碎碎撒了一片。
就在于空靠在樹下模模糊糊快要見周公之際,一陣來自外界的劇烈搖晃將他這個與周老頭的約會帶的人仰馬翻。于空睜開雙眼,朦朦朧朧看見眼前晃著兩只狗尾巴草……只不過,這草的冠子好像粗了那么一點點……
“快點醒啦!我編好兔子了!”
于空揉揉眼睛,才看清剛才晃在自己眼前的是什么。
綠茸茸的胖胖身子,被草莖繞得緊緊得帖服著,胖胖的身子四角上,狗尾巴草的冠子一點點露出來,顯出四肢的形狀,最上邊是完整的兩個草冠子,長長的,在胖胖的身子上顫顫巍巍立著,楚楚的兔子耳朵模樣。
于空接過來一只細(xì)細(xì)看著,感受著童年生涯中幾乎沒有的大自然的靈動與神奇。
樹下狹小的空間中只剩下一個小猴子似的童音在唧唧呱呱,應(yīng)和著蟬在樹梢的叫聲,盡情詮釋著屬于夏天的聒噪……
晚上程家爸爸來接孩子的時候,小猴子似的小混蛋還沒從那得意勁中回過神來,把自己夸得跟一朵花似的。程家爸爸看到笨手笨腳凈會搗蛋的兒子手里居然出了這么個小玩意也不禁驚愕。倒是于空爸爸樂呵呵地拿了一小段蠟燭過來,“這么著玩幾天下來就枯黃了,用蠟封起來能保存好長時間呢,小暉真是心靈手巧!
再厚臉皮的小孩聽到這么直接的夸獎也不禁臉紅起來。不過這臉一紅,倒是越來越像小猴子了。
于是那一年的暑假,于空沒了往日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只能每天傍晚看看鴿子的孤獨,這個夏天的一分一秒,全都被一個叫做暉的男孩,填充上了小猴子一樣的頑皮與聒噪。
三
開學(xué)之后便是一成不變的兩點式生活——家,學(xué)校。
只不過,每天清晨,人煙稀疏的街道上,走在一片片伸展著手掌似的葉子的梧桐樹下趕校車的小小身影,由一個,變?yōu)橐浑p。
而時間也就在這每天的匆匆中過去。像極了小學(xué)時那片印象深刻的課文中,那過往的燕子與河畔飄飛的柳絮。
不知不覺的,就要和那懵懂茫然的童年告別。
這年的暑假,于空媽媽在于空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進(jìn)了重點中學(xué)的保證下,似乎看到了應(yīng)該讓孩子走出家門玩玩的必要,興致勃勃的計劃著去海邊的旅游,也順便當(dāng)做自己和于空爸爸結(jié)婚十五周年的紀(jì)念。
當(dāng)于空從海邊頂著一身曬成麥色的皮膚回來,然后在家待了一星期之后,終于意識到了有什么不同。
這個假期,似乎比往年來的,更為安靜。
安靜中都帶有了寂寞的味道。
那個人,好像一直沒來找過自己。
于是在一個午后,于空踏上了只與自己家一層樓板之隔卻鮮少來過的,暉的家。
門前那張破舊的門墊上已經(jīng)積了薄薄一層塵土。
紅漆木制的門斑斑駁駁,在灰塵的掩蓋下靜靜佇立。在靜謐無人的虛空中,有了一種陌生昏暗的,茫然的別離愁緒。
于空站了一會,轉(zhuǎn)過身,下樓。
陽光與墻角形成的陰影隨著那一聲聲的腳步蔓延而下。
晚餐的飯桌上,于空猶猶豫豫地問,“媽,程伯伯家……”
“哦,你程伯伯家的新房子不是裝修好了嗎,這不就搬走了……”于空媽媽不經(jīng)意地?fù)Q過電視的頻道,一邊還在跟于空爸爸抱怨,“真是,這現(xiàn)在,都是廣告里加電視劇,你看到正關(guān)鍵處吧它就……”
“他們……什么時候搬的啊……”
“啊?什么?”于空媽媽被打斷,不知兒子剛才說了什么。
于空重復(fù)了一邊自己的問題。
“哦,應(yīng)該是在咱去旅游的途中吧,是吧老于,我還記得程暉爸爸給咱發(fā)了信息來著!
“唔,嗯!
“哎,也不知道小暉考到了哪,哎,等你星期一上了班問問程暉爸爸,啊!
“嗯!
吃完飯,于空回到了房間。時間還早,夕陽還掛在天際降落未落,藏匿在一片云朵之后,染成了一片,火燒的云霞。
于空想起了多年之前的那一個個,看著鴿群從面前呼嘯而過的傍晚。
碧藍(lán)天空,云蔚霞晚,天際清冽的,鴿哨的聲音。
然后記憶中跳出那一個錯失了鴿群的傍晚,那一方灰白交錯的陽臺,還有陽臺上一顆小蝌蚪般,被逆光模糊了的毛茸茸的小腦袋。
上了中學(xué)的日子比以前更加繁忙,比往昔成倍增加的課程,以及翻倍的考試次數(shù),都讓人忙的沒了回憶的心情。
于空在那個冬天里,只記住了上下學(xué)途中,微弱的冬日陽光中,那一排排掉光了葉子的梧桐,灰色沉默的倒影。
初二的日子還是同初一一樣繁忙無聊。不過在這之中,好像又有了什么不一樣。
男孩們?nèi)缬旰蟠汗S般拔高的身體,還有突然沉郁嘶啞下來的嗓音,女孩們開始變得玲瓏有致的身材,俏麗青春的臉龐,學(xué)校新增加的生理衛(wèi)生課,男女生之間突然曖昧難明的距離……
于空當(dāng)然也注意到了這沉悶枯燥中那一絲絲不尋常且又曖昧難明的氣息,當(dāng)然還有,自身難言的變化。
于空爸爸早在初一時就先對兒子進(jìn)行了普及教育,并且不負(fù)于空媽媽所托還對兒子耳提面命了一番,提前打好了預(yù)防針。再加上學(xué)校的“認(rèn)真教育”,這段被無數(shù)青少年心理專家稱為最敏感的時期應(yīng)該也會像之前無數(shù)個平靜的日日夜夜,在于空身上悄然靜默的流淌而去。
而于空卻在一個晚上徹底失眠。
窗外天也已沉睡,整個夜幕如被濃墨渲染過一般,濃得攪不了,暈得化不開。
于空的瞳仁在這夜色映襯下卻顯得晶亮,似乎還有水光淋漓。
于空看了會兒窗外的夜色,突然一把將被子翻起,從床上躍下,打開燈。床上的情形在一片柔和的澄黃下一覽無遺。
于空在幾步之外開始顫抖。
床單,濕了。粘膩膩的,液體。
于空當(dāng)然知道第二天媽媽進(jìn)房來叫自己起床時也會當(dāng)做自然然后安慰自己的神情,也會想起爸爸對自己言辭懇切的解釋與教育。
然而他忘不了,夢里,身體交纏時的歡愉,耳鬢廝磨的溫暖,那張早在多年之前就已消失的容顏,還有,夢里那一片混沌背景之下一聲聲溫柔的,低沉悅耳的,情人般的呢喃。
暉。
是什么時候開始要刻意忘記那張揮之不去的容顏?
是什么時候開始不再抬頭朝樓上那一片灰白交錯看?
是什么時候開始繞道,不再走熟記于心的梧桐小道?
又是什么時候開始,要努力屏息,決定將過往徹底封存?
怎么可能是沒有察覺,怎么可能是一如過去的蒼茫平靜……
心中的平原仿若從記憶中一個夏天開始突然荒蕪,任由那一株株野草瘋長,任憑那一片片沼澤蔓延……
你看,那年夏天樓下的樹開始被菟絲子糾纏……
抱歉。
抱歉……
四
日子總在過去。
靜默的,有聲的。
喧囂或者平靜。
總會糾結(jié)成一團(tuán)曖昧不明的灰色,將歲月一步步往前推離。
樓下的閑言碎語總有議論不完的談資話題。
他們也是一本書,一個承載記憶的容器。
只是這容器非無底,如同總會由澄明變?yōu)闇啙岬聂~缸,需要清理。
只是這清理是無序而隨便的,說不準(zhǔn)何時便會將一些人一些事連同一些過往一起遺棄。
生活總在繼續(xù)。
樓下的人換了,一些人加入,一些人消失。
一場戲落幕。一場戲開始。
這個什么都在急速更新的年代,還有誰會將誰記起。
總會被忘記。
沒有人再記得多年之前去世的李爺爺那群每天傍晚定時翱翔天空的白鴿,連同這位曾經(jīng)是那么精神矍鑠的老人。沒有人再記得那個掙了大錢搬到城北新區(qū)的家庭。沒有人再記得甩了前一個又找了一個有錢男友的誰家女兒。沒有人再記得樓下那對天天吵架整天要離婚的夫妻……
當(dāng)然還有,那張如何也忘不了的容顏。
于空還記得鄰家坊里的那些傳言,從那些緊絲密合的人情話語中不經(jīng)意探到一絲一縷的消息。
像極了一只在半空中,極力往海中眺望的海燕。
那些真真假假的混合殷羨譏諷的話語——
程家老公辭職跟親戚下海做生意了賺了大錢……
程家那個孩子讓他爸送到外省讀書好爭氣的呦……
那天在街上看見程家老婆嘖嘖比以前還要年輕……
然后是一如既往的被人們忘到腦后再次尋找新的談資。
尋找與再尋找。
直到有一天,連自己都要被遺忘。
離那一天不遠(yuǎn)了。
于空爸爸終于升到了主任,然后緊接著,便是貸款買了新房。于空媽媽為終于擺脫這棟老房子欣喜不已。整天喜氣洋洋的去看還在建設(shè)中被規(guī)劃在新小區(qū)的新房。
于空便是在全家這種期待盼望的歡喜氣氛中迎來了自己的高考。
于空爸爸是一派穩(wěn)然,反正兒子成績擺在那里,只要發(fā)揮穩(wěn)定,肯定不會出什么問題。于空媽媽則是緊張加期待,早早的為兒子訂好了目標(biāo),就考本市的A大,離家不遠(yuǎn)方便而且學(xué)校又不錯。
面對媽媽的緊張殷切還有爸爸的懇切叮囑,于空只是淡淡的,偶爾在媽不厭其煩的嘮叨中才會應(yīng)幾聲,
然后便是黎明前無限黑暗的六月。
往年都是一片火熱驕陽的六月卻在今年下起了大雨,直把漫天炎熱澆滅,將炎炎夏日化成了陰雨之秋。
于空是穿著長袖襯衫和牛仔褲進(jìn)的考場
。
最后一門考完,于空在所有人之后走出教學(xué)樓?粗▓@中被雷雨打的慘不忍睹的林葉枝椏,不知怎的想起了那年知了肆意竭叫的熱夏。
站在花園一會兒,直到鞋子被花草上滴下的雨水沾濕。
然后轉(zhuǎn)身,然后離去。
于空果然沒辜負(fù)他媽的期望將志愿填了A大。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于家正里里外外地忙著搬家,于空媽媽在一片狼藉中從于空手里接過通知書,高興的不知怎么好。樓下的阿姨婆婆們上樓來,圍著于空媽媽,“于空媽,你們家這是雙喜臨門啊,不得辦幾桌慶賀慶賀?”
“是啊是啊。”
“到時候可不要忘記我們這些老鄰居!”
“哎呀瞧你說的怎么會呢,我們家小空也是受大家多年照顧啊……”
“是的呦,小空小時候好乖的……”
……
那年暑假,于家掏了有史以來的最大一次腰包,頂著雙喜臨門的噱頭,將親戚朋友同事鄰里宴請了個遍。席間頻頻有人向于空于空爸于空媽敬酒,于空更是被夸了個遍,從小時候給爺爺拿報紙到如今的才貌雙全。于空媽媽更是在眾妯娌姑嫂面前把風(fēng)頭出遍,臉上的笑都快要盛不住。
于空茫然地看著這一切,也茫然的說著做著媽媽囑咐的話交待的事。
于空在這一切消聲殆盡后在新房子面朝陽自己的房間中開始整理東西。
他看著角落里那臺落滿灰塵的木鋼琴。忘記什么時候開始媽媽就把它搬離自己的房間,然后告誡自己要全心全意的投入學(xué)習(xí)。
于空走到鋼琴邊,打開琴蓋,坐下來,雙手放在琴上。
那些過往的歲月剎那在這些黑白交錯的琴鍵中得到重生,往昔如此鮮活。于空甚至聽到了那些如蝌蚪般的音符在自己腦海中愉快地歌唱。
然而雙手覆上,卻再也彈奏不出歲月如歌。
能忘掉的都該忘了吧。
于空扶著琴面緩緩站起,走回那堆物品旁,繼續(xù)收拾東西。
一只晶瑩的裝著狗尾草編織的兔子的玻璃瓶映入眼簾。
于空怔怔地望著。
然后輕輕拿起玻璃瓶。
過往記憶呼嘯而至,逝者如斯,時光掩飾不住的滄桑。
小猴子一樣的小混蛋,被訓(xùn)了不知多少遍卻轉(zhuǎn)而拿來訓(xùn)別人的大人味的話語,風(fēng)扇下坐不住的不耐。
那些奔跑著追趕校車的清晨,那畔相攜走過的梧桐樹蔭,那一個個喧囂熱鬧的假期,那,午后一片虛空中的不期別離……
這些年的時刻里全是關(guān)于你的記憶,如何忘的去。
五
兩個月看似漫長的暑假轉(zhuǎn)瞬即逝,在于空還未想起自己干了些什么的時候開學(xué)日期就已逼近。
于空媽媽一邊嘮叨著一邊忙著幫兒子收拾行李,“兒子啊,雖說學(xué)校離家遠(yuǎn)可是要住校住的不開心還是回家來啊,咱不怕麻煩……”
“知道了媽,不就是住校嗎人不都住著嗎沒事的……”
“孩子他媽,沒事,小空都多大了。”
“再大都是小孩,你放得下心我可放不下。”
……
于空爸爸無奈地眨了眨眼,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看報紙。
“老于,開學(xué)報到那天咱得去送送小空,帶帶行李鋪鋪床領(lǐng)領(lǐng)東西什么的,要跑腿的地方多了!”
“媽,我都多大了再說這又不是外邊還是這個地方,我一周就能回一次家要帶多少東西啊。”
“哎這小孩……”
結(jié)果開學(xué)那日,于空果然是沒拗過執(zhí)掌家中生殺大權(quán)二十多年的媽媽,看著父母忙前忙后的,自己卻站在一旁,只能跟同樣處境的室友們面對面無奈笑笑。
生長在蜜罐中的這代孩子,被有些人冠上“垮掉的一代”的少年,其實也有著自己的不甘與無奈。
上了大學(xué)的新鮮勁很快過去,生活節(jié)奏也漸漸步上正軌。于空拒絕了室友們社團(tuán)的邀請,每天專心步于圖書館教學(xué)樓宿舍之間。惹來了室友們的玩笑。
于空不是不知道大家的善意,也明白大學(xué)中不參加活動是有多么另類與無聊。只是,適應(yīng)了這么些年的孤獨自處,也已經(jīng)漸漸習(xí)慣。猜測自己也面對不了那樣的場面與環(huán)境。
說到底,其實,只是想一個人而已。
其實,只是,搞不清楚的執(zhí)拗而已。
會被笑的吧。
外表溫文爾雅的少年,其實內(nèi)心比誰都偏執(zhí)。
所以,對于有些人,有些事,想忘,就需要一輩子。
九月很快過去,然后是十月……很快就到了十一月。
本該已有些冬季寒意的十一月卻是秋高氣爽。和煦的陽光暖暖照著,卻不是春天那種明媚與纏綿,悶得人兩頰惹出紅暈。陽光和煦,風(fēng)卻是涼爽的,即使是中午,天氣也會讓人感覺清涼干爽,沁人心脾。
于空也是在這種宜人的微風(fēng)中見到了兒時的……玩伴。
于空怎么也弄不明白,明明只是一個平常的轉(zhuǎn)身卻在那一瞬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于空!”
像是有人在時間的罅隙中點燃一把煙火,燃燒了過往與現(xiàn)在的連接。
于空轉(zhuǎn)過頭去。
像是畫畫一般,歲月在剎那將他的面容一筆筆勾勒,然后送到于空眼前。
猴子似的精靈狡猾,不過早已脫去了兒時的稚嫩與頑劣,顯出會令女生臉紅心跳的俊美堅毅。
而自己,一如多年之前——
怔怔地,看著眼前侵入自己領(lǐng)域的同齡人。
“哎!還是那么呆啊,傻啦?”
“……”
“唔,你不會是不認(rèn)識我了吧??”
“……”
“哎哎!”
眼前人說著就要拍上于空臉頰。
于空慌忙躲開。
“你……”
“我是暉。
“唔!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聽我說,原先呢我們家不是在城北買了房子嗎,后來就搬過去啦,然后呢,我爸見有親戚下海賺了不少在人家的極力勸說下就跟人一起去了,后來把我也轉(zhuǎn)到那邊念書,不過我媽在這邊,老家什么的都在這邊,我就又考回來了,哈哈,真沒想到你也在這,我一直都以為你不是去上海就是北京的……”
幾句話,幾個表情,那些年年月月就會一帶而過,如此分明。
于空扯出一個笑容,剛要說話,不遠(yuǎn)處傳來一個叫暉名字的女聲。
于空愣住,抬眼望去。
不遠(yuǎn)處的樹下,站著一位女子。溫婉面容,俏麗裝束,端的是人面桃花,隔斷云端。
暉面帶笑容朝那名女子揮了揮手,然后轉(zhuǎn)過身對于空眨了眨眼,“我女朋友,怎么樣,漂亮吧!”
于空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嗯,很好!
“那當(dāng)然,我的眼光!哎,不說了,改天好好聚聚吧,我先走了!
“嗯!
暉轉(zhuǎn)過身,朝那棵樹下奔去。
于空叫住了他。
“什么?”
“好好,對人家!
暉的身影滯了滯,滿面的笑容在夕陽的余暉下似乎僵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恢復(fù)過來。
“當(dāng)然!
于空看著那個身影向著夕陽最后的余暉而去。
天,開始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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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的居民區(qū),一片已有些年頭的小區(qū)內(nèi),暉慢慢地走著。
就是那么慢慢地,輕輕地。
熟悉暉的人從腳步肯定認(rèn)不出這是暉。
來到自家樓下,上樓,開門,換鞋。
這些經(jīng)年做慣了的動作不會因為思維的遲緩而受到絲毫影響。
家里靜靜的,是常年感覺慣了的孤獨的味道。
暉還是慢慢地,輕輕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再慢慢地,輕輕地坐下。
抽屜被輕輕拉開。
手輕柔地?fù)嵯蛞恢还鉂嵕Я恋牟A俊?br> 一只狗尾草編織的兔子在其中靜靜佇立。
暉想起了最后,于空站在他對面,夕陽的光芒照射而來,由于逆光,視野里只有他柔軟的發(fā)絲,映著夕陽,鍍上了一層金黃的光圈,面容卻模糊不清。
暉。
什么?
好好,對人家。
當(dāng)然。
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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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墻綠瓦,黃梅枝椏,流光急轉(zhuǎn)直下
望總角初年,不憶青梅竹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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