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瞽有瞽，在周之庭。
　　設(shè)業(yè)設(shè)簴，崇牙樹羽。
　　應(yīng)田縣鼓，鞉磬柷圉。
　　既備乃奏，簫管備舉。
　　喤喤厥聲，肅雝和鳴，先祖是聽。
　　我客戾止，永觀厥成。
　　——《詩經(jīng)·有瞽》

　　新田，安邑城。

　　韓厥端著杯子，神思恍惚的看著宮殿內(nèi)一張張新鮮的面孔，突然感到一陣惆悵——盡管如今官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中軍將，年輕有為的新任主公對自己如此信任，應(yīng)該心滿意足，而不是在主公入城即位以來眾臣第一次歡樂的宴席上感傷時光流逝。說起來，主公好像——

　　還不滿十五歲的晉悼公清秀的臉上滿是倦色，目光呈現(xiàn)著放空狀態(tài)，看來之前樂師們的演奏沒有多少進入他的頭腦——也難怪，才即位就大刀闊斧的改革內(nèi)政，不僅懲治了厲公寵幸的夷羊五，清沸魑等奸臣，更是雷厲風(fēng)行地剝奪了欒書這個對自己有著擁立之恩，卻又時刻威脅著君權(quán)的正卿的中軍元帥之位。重組了政府各部，同時馬不停蹄地著手解決國民的生計問題，把混亂的朝政整治得井井有條。連日操勞國事，以其少年之軀果然有點吃不消啊……

　　晉悼公聽著婉轉(zhuǎn)纖麗的琴聲，與周圍的觥籌交錯之聲融合在一起，微微蹙起修長的雙眉。這個朝廷，在自己剛接手時彌漫著一股奢靡的風(fēng)氣，經(jīng)過好幾個月的重組才還原了其應(yīng)有的清朗作風(fēng)。這音樂，卻繼承了那種頹廢不振的氣息，聽著真是叫人打瞌睡！他有些稚氣地揉揉眼睛，對上中軍將韓厥關(guān)切的詢問的目光，又提起精神坐直做出享受的樣子。

　　琴聲中斷了一瞬，突然代之以一陣新奇的曲調(diào)。淡淡地撥弄了幾下琴弦作為開場，無形中溢出令人精神一振的激越。緊接著流淌出清新活潑而不失典雅的樂聲，一時間，舉杯欲飲的，談話正歡的人們不知不覺安靜下來，聆聽著宮殿里回蕩的天籟之音。

　　悼公遠遠地端詳著彈奏者，清瘦頎長的身子略略前傾，臉上表情極為平靜，雙眼緊閉，自有一種清高脫俗的氣韻。

　　曲子不長，但曲終后大家過了一會才緩過勁來，接著就發(fā)覺自己在不禁地輕輕鼓掌�！罢媸敲罱^！”“怎么說呢，感覺似乎春天的陽光正煦暖地照耀著我啊……”“誒，彈奏者目不能視？”諸臣熱切地發(fā)表著心得。

　　悼公對身邊侍從吩咐，把彈奏者喚上前來。

　　“草民曠，見過陛下。”彈奏者恭敬地伏在悼公座前，聽到叫他抬起頭來時溫順地立起上身，讓自己的臉正對悼公。

　　原來是盲人，悼公看著眼前的青年，心里忍不住嘆道。

　　“你可否愿意到宮里當(dāng)一名樂師？”悼公驚訝的發(fā)現(xiàn)自己說了句自己也沒想到的話，不知是被那格外雅致的音樂感動，還是被眼前盲眼青年的不俗氣質(zhì)吸引，也有可能兩者皆有。

　　悼王晚宴上提拔的盲眼樂師，現(xiàn)被朝中人們乃至百姓稱為師曠的青年入宮已近一年。自正式為官以來，親自提拔自己的悼公一直忙于與周邊諸國的戰(zhàn)事而都沒有再設(shè)宴過，因此他這樂師每天都只是研究樂譜撥弄琴弦，雖然他的確樂得清閑，但也暗自遺憾沒能再和那個有著樂聲般嗓音的年輕主公碰面。

　　早春二月，樹枝上還掛著薄薄的雪。師曠一早起來決定把剛改好的樂譜從頭到尾彈一次。他展開琴，聽著鳥兒的鳴叫，嘴角微微揚起，雙手在琴弦上活動起來。悠揚流暢的旋律，清新凜然的節(jié)奏，在早春的空氣中像漣漪一般蕩開來。

　　附近的宮女打掃衛(wèi)生的動作緩慢了，最后握著掃帚站在原地發(fā)呆，直到看見一個身影出現(xiàn)才恍恍惚惚地跪下：“陛、陛下……！”

　　晉悼公溫和地點點頭，走到師曠身后，不出聲的聽著。等琴聲停止，他才輕輕拍掌，說道：“好久不見，師曠。”

　　盲眼樂師有些吃驚，但很有風(fēng)度地轉(zhuǎn)過身來向主公行禮。禮畢，師曠說：“自從上次晚宴，陛下成熟了不少，相比之下微臣真是毫無長進�！�

　　的確，經(jīng)歷了一年多的執(zhí)政，當(dāng)初還是青澀少年的悼公已經(jīng)完全是個身型玉立的青年，聲音也有磁性了。意識到這一點的悼公，想起另一件事來。“聽說你聽力特別敏銳，可以辨識出各種聲音，是這樣么？”

　　師曠畢恭畢敬地答道：“只是由于雙眼失明而不得已比別人多發(fā)揮一些耳的功能罷了，并沒有大家傳說的那樣神奇�！�

　　悼公走到一棵樹下，輕輕拈住一片竹葉，說：“也許你的確聽到更多啊……方才你所奏的曲子，聽著讓人仿佛忘了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只想著冬日里雪花安靜地飄落，竹葉被雪打中輕輕地搖晃。你的琴聲，把我?guī)肓诵碌氖澜缒亍！?br>
　　師曠忍不住微笑道：“那樣純凈的世界，其實一直存在陛下的心里，微臣的琴聲只不過稍為讓它變得清晰而已�！�

　　悼公臉上的表情變得很柔和。“你可不必如此自謙……你的眼睛，是從出生就看不見的嗎？”

　　師曠遲疑了一下，謹(jǐn)慎地說：“并非生而目盲。是學(xué)琴時為了督促自己專心而用艾草熏瞎的。”

　　悼公驚道：“自己將雙眼熏瞎？！這豈不是太可惜了？美麗的自然，心愛的人們，都不能看到了。”

　　師曠的臉上仍然帶著淡淡的微笑：“為了鉆研音樂的更高境界，參悟音律的無上精妙，有些犧牲是不得不做出的……”他停了一下，馬上說道：“眼睛雖然看不見了，但這個世界的一切仍然在我的腦海中存在著，變化著。下雨了，淅瀝瀝的聲音讓我看到濕漉漉的街道和滴水的屋檐；天晴了，陽光的香味讓我看到如洗的藍天；冬天落雪的簌簌聲讓我看到晶瑩的雪花和銀裝素裹的庭院，春天的鳥鳴讓我看到樹上的新葉和抽出的嫩枝。與其說我還是看得到用眼看的世界，不如說我還看到了眼所看不到的世界�！�

　　感覺自己一口氣說了太多話，師曠趕緊跪下為自己的失禮謝罪，就感到一雙手扶住了他：“不必如此拘束！你讓我知道了很多事情啊……”悼公若有所思地說道，“你讓我想到，我的這雙眼睛有時候可能反而蒙蔽了應(yīng)該看到的東西，只是被表象欺騙了。光有一雙眼睛的確不足以看到世間萬物的真實�！�

　　師曠被主公突如其來的內(nèi)心表白弄得略有些迷惑：“陛下……”

　　悼公恢復(fù)莊重的姿態(tài)，說 ：“那么，我希望你能真誠地告訴我，沒有雙眼的你看來，我們這個國家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

　　師曠有些思索地說道：“微臣聽聞現(xiàn)在百姓哀怨生活困苦的聲音變得很少，甚至還有人在歌頌陛下的功德，我認(rèn)為，現(xiàn)在的晉國一定有著整潔的街道，田里的莊稼長勢良好，百姓和睦地生活、工作著。在外國看來，我們國家是個強盛的國家。然而，外來的敵對勢力使得政府的軍備開銷變大，對百姓的征稅仍然很重，普通農(nóng)民的生活負擔(dān)還是很大，農(nóng)民甚至包括商販每天都還是要老天抱怨日子過得艱難�！�

　　悼公沉默地聽完這番見解，緩緩開口道：“前段時間我上街視察了一番民生，和你說的情況很像。你比那些雙眼明亮的人看得更遠，看到了晉國的真實，稱為'晉國之眼'也不為過啊�！�

　　師曠有些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這句話，悼公又說道：“我一定要努力快點結(jié)束戰(zhàn)爭。所以，你要好好看著它的變化！”

　　師曠欣慰道：“陛下圣明！”

　　悼公正要離去，突然想起什么地問了一句：“你那曲子，可有名字？”

　　師曠正想回答還沒想好，突然心中一動，說：“白雪�！�

　　悼公看著白雪裝飾的庭院，嘆道：“白雪……好一曲白雪……”

　　衛(wèi)獻公對百姓殘虐無道，衛(wèi)國境內(nèi)怨聲載道，有一天竟然把主公驅(qū)逐出了衛(wèi)國。這個消息傳遍各國，大家無不嘩然。晉悼公也相當(dāng)震驚，想著身為一國之君，居然淪落到這步田地，實在是……

　　悼公心事重重地踱著步子，命人召來師曠。

　　看著師曠站在眼前，悼公幾次欲言又止。最后，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皫煏纭阋猜犝f了衛(wèi)獻公被逐出衛(wèi)國之事了吧？”他有些焦慮地走了幾步。“百姓這樣對待他們的主公，是不是有些太過分了呢？”

　　師曠緩緩地說：“陛下，國君對百姓來說，是依靠，是希望。百姓像對神明一樣崇拜他，像對雷霆一樣畏懼他。國君就像上天派來指引他們前進的使者，其任務(wù)就是帶領(lǐng)百姓看到光明�，F(xiàn)在衛(wèi)獻公不僅沒有很好地指引百姓，反而對百姓施行暴政，不要說看到光明的未來，百姓們現(xiàn)下的生活都過得如履薄冰，于是他們對這個國君絕望了。與其不安地過每一天，還不如和造成不幸的根源搏斗。”

　　“照你這么說，國君沒達到百姓期望的程度，不就很容易引來他們的怨恨了么？”悼公神情黯然，“有時我都很不自信，能不能勝任這樣一個重任�！�

　　師曠沒有接他的話。過了一會，他的聲音才響起來：“陛下，微臣最近新作樂譜，不知陛下是否愿意為臣聽聽這首曲子？”

　　悼公有些迷糊，但還是表示愿聽一曲。

　　師曠的手指在琴上輕快地運動著。一串串輕柔明快的音符從指尖流淌，優(yōu)美的旋律和活潑的基調(diào)讓人的內(nèi)心如沐春風(fēng)般舒暢愉悅。悼公感到這琴聲好像把他內(nèi)心的黑暗和抑郁都帶走了似的，身心很是輕松。

　　最后一個音符結(jié)束，師曠把臉轉(zhuǎn)向悼公�！氨菹�，您對剛才的曲子有何感想？”

　　悼公意猶未盡地說：“你的琴技又上了更高的境界。不僅讓我看到陽光普照的大自然，甚至讓我有種沐浴于春風(fēng)之中的溫暖。生命中美好和希望，好像都凝聚到我心中了�！�

　　師曠微微一笑說：“這就是我對于您治理下的國家的感受了�！�

　　“師曠，你這是……”

　　“那時我奏《白雪》，晉國正經(jīng)歷著各種各樣的變革和洗禮，經(jīng)過陛下的整頓，這個國家的污濁之氣被一掃而光，正像白雪一樣清新純凈。這幾年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人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晉國迎來了生機勃勃的春天。所以，我有感而發(fā)，作了這首《陽春》。”師曠本不是喜形于色的人，臉上竟浮現(xiàn)了略微激動的表情。

　　悼公久久地不能回話。君臣二人之間的沉默持續(xù)了一段時間。

　　“我要把晉國治理成一個強盛的國家�！钡抗穆曇粢呀�(jīng)恢復(fù)了往日的自信和堅定�！拔視I(lǐng)晉國百姓，去追逐生活的光明和希望�！彼粗鴰煏缇o閉的雙眼，“師曠，你作為‘晉國之眼'要好好看著我實現(xiàn)這個目標(biāo)。”

　　“是�！�

　　光陰似白駒過隙匆匆過了十余年。悼公的治理讓晉國有了巨大的發(fā)展，這個國家達到了空前的強盛，百姓過著安定富足的生活。這個時候，晉悼公病危。前558年11月，晉悼公離世，公子彪即位，是為晉平公。

　　主公去世的噩耗傳出，舉國陷入沉痛的哀悼。

　　師曠除了為主公的過早離去而哀傷，心里又有另一層悲痛——晉國現(xiàn)在的確如陽春一般充滿生機，那光明和溫暖，卻正是來自已逝的陛下�。∧莻�聲音始終和音樂一樣優(yōu)美的陛下，他的離去讓這個世界變得黯淡了。

　　即位的晉平公能力不及其父，性情有些暴躁。他極為賞識師曠，并封其為掌樂太師，但師曠覺得自由反而隨著權(quán)力的變大而限制了。

　　虒祁宮落成之宴上，前來祝賀的衛(wèi)靈公命樂師師涓演奏從濮河邊聽到的一支曲子助興。哀婉的琴聲像綿綿不斷的細雨，又像令人心碎的哀痛哭訴，一種讓人絕望的氣氛彌漫開來。師曠聽出來，這是商末師延為紂王所作的靡靡之音。他立刻禁止師涓繼續(xù)彈下去。

　　平公不以為然：”早已改朝換代了，現(xiàn)在演奏有什么妨礙？你就讓他彈好了�！�

　　師曠搖頭道：“佳音美曲可以使我們身心振奮，亡國之音卻會讓人墮落。主公是一國之君，更應(yīng)該只聽佳音美曲。”

　　平公見衛(wèi)靈公一行人面有難色，怒道：“今日是新宮落成的大喜之日，貴客遠道而來，不得對他們無禮！”他頓了一下，譏諷地說：“父親以前贊你為'晉國之眼'，看來你這眼睛不止瞎了，還被歷史的灰塵蒙蔽了啊�！�

　　師曠竟然無言以對。

　　這曲《清商》奏完，師曠拗不過平公，接連彈了上古名曲《清徽》和《清角》。平公得意至極，師曠的心情卻無比沉重。

　　也許是應(yīng)驗了彈了不能彈的名曲的詛咒，晉國大旱三年。

　　嚴(yán)重的旱災(zāi)過去，平公沒有抓緊時間恢復(fù)民生，反而開始耽于享樂，師曠等大臣的進諫一開始他還草草批復(fù)，后來已經(jīng)完全不做理會。

　　師曠端坐在房間內(nèi)，周圍寂靜得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如果自己的'眼'真的被蒙蔽就好了，至少還看不到晉國呈現(xiàn)的衰敗之勢，看不到百姓在干涸得龜裂的土地上痛哭。

　　他想起自己很久沒有彈奏過《陽春》。

　　師曠靜靜地坐著，想起許多年前那個年輕氣盛的悼公對他信誓旦旦的說要讓這個國家變得強盛。
　　呆立了不知多久，他不自覺的在琴前坐下，盲目空洞又堅定的對著前方。手指凝重地撥動了
　　弦。

　　古樸幽雅的琴聲輕輕蕩漾開來，給明媚的陽光帶來一股蒼勁凄涼的氣息。萬籟本已俱寂，琴聲卻將這幽寂發(fā)揮到了極致，像逝去了的歲月一樣寂靜悠遠。絲絲琴弦聲，扣著師曠抑郁的內(nèi)心。

　　一個幽暗靜謐的世界，湮沒了一切春和景明。師曠一邊縱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腦中一邊又映出邊防官兵喝酒玩樂，農(nóng)民對著病弱的麥苗嘆氣的悲苦世界。但很快，兩個世界融為一體了，灰暗，死氣沉沉，安靜。

　　《玄默》，這將是它的名字。迥異于《白雪》的清澈空靈，《陽春》的清新明快，但不輸它們的絕妙旋律，甚至有更為內(nèi)斂深厚的氣韻。作出這樣的佳曲，師曠的內(nèi)心沒有一點欣慰，只是覺得一片麻木冷漠。

　　修長的手指輕輕撫上眼皮，“晉國之眼”，讓它好好休息吧。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