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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接到那通電話時,我正和同學(xué)逛街,考慮著買哪個顏色的衣服。
電話那頭,爺爺?shù)穆曇粲行┑统粒骸皠偨拥降耐ㄖ,你母親去世了。”
隔了半秒,我才反應(yīng)過來,應(yīng)了聲:知道了,然后掛了電話,直接指著那件黑色的外套,對身旁的營業(yè)員說:“就這個色,幫我裝起來吧!
同學(xué)看我神情有異,問我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漫不經(jīng)心的掏錢,隨口說道:“沒什么,就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死了!
我父親出生書香世家,卻是吃喝嫖賭樣樣精的敗家子,我三歲時父母離了婚,六歲時,他酒后駕車直接撞死在河里,我自小跟著爺爺奶奶,對父親沒什么記憶,對母親卻印象深刻。
所謂的深刻并不是臉記得多清楚,相反,她長什么樣我完全記不得了,只記得我六歲時父親去世,她回來帶了我兩年,這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體會母愛,卻在兩年后嘎然而止,原因是,她不要我這個拖油瓶,撇下我,消失的無影無蹤。
如果不曾體會也就不會覺得疼痛,當(dāng)然也不會覺得恨,可惜我體會了,并且天真的以為可以將這份母愛永遠享受下去。
這該死的母愛!
拎著衣服回家時,爺爺在等我,說:“去看看她吧,這樣她可以安息,明天讓秦魏陪你一起去!
也許是喪子之痛,身為大學(xué)教授的爺爺一直內(nèi)疚自己沒有教好父親,所以對我管教甚嚴(yán),我十分不甘愿卻不敢說個“不”字,鬧著脾氣將自己關(guān)在房里,一夜輾轉(zhuǎn)。
兩小時的航程,我一路都沒有和秦魏說話。
秦魏跟我一個大學(xué),是爺爺?shù)膶W(xué)生,每年獎學(xué)金一等獎得主,學(xué)校的風(fēng)云人物,有關(guān)他的傳說很多,我一概不感興趣,在我眼中他不過是哪個窮地方過來的窮學(xué)生,總是打不完的工,卻總?cè)卞X,經(jīng)常跑我家來蹭吃蹭喝,對我獻盡殷勤,百依百順,我卻覺得他只是想畢業(yè)后留在這個城市,用他那張還算有看頭的臉博我歡心,以為我會因此以身相許,他好實現(xiàn)他的目的——少奮斗好幾年。
爺爺對他尤其喜愛,我卻厭惡之極。
“你別睡著,待會兒下飛機冷,下了飛機我們還要坐一天的車才能到!鼻匚河脵C上的毛巾將我整個包住,見我愛理不理,他自己拿了機上的雜志看。
我不領(lǐng)情的將毛巾甩在一邊,側(cè)著頭看到他的臉,這么近的距離看他,他那張臉豈是只有一點點看頭,不覺有些出神,而他忽然的回過頭來,表情似笑非笑,我慌忙轉(zhuǎn)過頭去,裝著若無其事的看著機艙外。
艙外白云朵朵,偶爾看到山巒,迷霧中翠綠一片。
“小丫頭,你在看什么?”似乎有人在我耳邊說了一句。
我驚了驚,回頭看秦魏,他正低著頭看雜志。
“你一個人吧,父母知道嗎?”
“你要去哪里,我們可能同路!
耳邊不斷有人說話,而我已經(jīng)知道,不是有人在說話,而是艙外翠綠的山忽然觸動了我的神經(jīng),讓我想起了一段往事。
兩年前的往事。
那年我和爺爺大吵了一架,離家出走,西去的長途車上遇到了這個黝黑而干瘦的女人。
“我要去哪里關(guān)你什么事?”兩年前我不大不小,已經(jīng)知道了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那我先說,我去A城!
我哼了一聲:“這車本來就是去A城的!
她笑了,從兜里拿了蘋果出來在身上擦了擦遞給我。
我厭惡的別開頭不理會她,卻聽到她在我背后低低的笑聲,無奈的道了一句:“這孩子!
我為什么要去A城?因為很久以前聽過爺爺說,母親在一個叫A城的地方教書。
我不知道為什么鬼使神差的來到那里。
那是一個少數(shù)民族的聚集地,難走的路,滿眼的山,卻有如畫的風(fēng)景,我下了車背著行囊漫無目地的走,走到四周看不到人煙,走到天漸漸黑下來,這才有些害怕。
一輛拖著干柴的牛車自我身旁緩緩而過。
“小丫頭,去不去E縣,上來一起走?”那個車上遇到的干瘦女人就坐在牛車上,笑著沖我打招呼。
我猶豫了一下,明知不該聽信一個陌生人,但心中的倔勁上來,奔上幾步跳上了車,女人在身旁低低的笑:“不怕我是人販子嗎?”
我瞪她一眼,道:“我是空手道黑帶。”
其實我根本就是弱不禁風(fēng)的嬌小姐,連住宿時的熱水也是秦魏幫我提上來。
對于秦魏的殷勤,我多少存了些虛榮,其他女生的夢中情人我卻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聽說你是A城人,是不是?”我自回憶中回過神,側(cè)著頭問身旁的秦魏。
他自雜志中抬起頭,對我點頭道:“是,A城E縣人!
我不覺挑了挑眉,是不是太巧了,不禁又問:“那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阿方的女人?”
他又搖頭,“不認識,”卻若有所思的看著我,問道,“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個叫阿方的女人?”
我心中不由的慌亂,方才的那段記憶又撲天蓋地而來。
“你可以叫我阿方,今晚我們就住在這個老鄉(xiāng)家,明天帶你看看這里的風(fēng)景,可漂亮呢?”女人指了指屋里的炕,破舊發(fā)黃的棉被只有一床。
“這怎么睡,我可不想跟你一起睡!倍夷敲薇焕飼粫刑?
女人知道我嫌她臟,自己脫了外套,說道:“我前天剛洗的澡,干凈的很,你不睡,我睡!闭f著自己鉆進了被窩。
我咬牙,在一旁憋了很久,就著衣服在旁邊躺下了。
屋里漆黑,只有小小的窗外有一輪明月照進來,伴著呼呼的風(fēng)聲,我不由有種蒼涼而孤寂的感覺涌起,為什么要跟爺爺吵架?為什么要離家出走?為什么要來這個鬼地方?而已經(jīng)記不清長相的母親為什么要來這個窮地方教書?
身上冷得發(fā)慌,我只覺得委屈,一個人在黑暗中偷偷的抹淚,然后聽到阿方翻身的聲音,接著有一團溫暖將我包住,我嚇了一跳,坐起身,借著月光看到阿方把棉被讓給我,自己將自己帶的一件羽絨服蓋在身上。
“睡吧!彼f。
我呆呆的坐了很久,本來想叫她進來一起睡,但終于還是嫌她臟,不聲不響的躺下去了。
下了飛機,要坐長途車去A城,秦魏買好了車票,將行李搬上車,車就要開,我看著窗外小攤上買的小吃,故意說道:“我要吃那個。”
他沒說什么,很快的跑出去,買了又飛快的跑回來,拿到我面前時,我卻說:“看上去有點臟,不吃了!
他站了一會兒,終于沒說什么,在我旁邊坐下來,把買來的東西自己吃了,香味飄了一車,我憤憤的開了車窗,一股冷風(fēng)吹進來,我抖了抖,很快關(guān)上,對著秦魏道:“別吃了,臭的要死!
他一口把余下的吃掉,滿足的咽下,沖我道:“托你的福,這東西我有幾年沒吃了!
我瞪他一眼,轉(zhuǎn)過頭去不理他。
A城比兩年前繁榮許多,秦魏找了一家干凈的小店吃午飯,知道我不愛吃辣,點菜時跟服務(wù)員強調(diào)了好幾遍不要辣的。
他點了兩菜一湯,其實夠我們兩個人吃,我卻故意說道:“你點這么少干什么?反正回去找我爺爺報銷,你不用花一分錢!
他舉著筷子準(zhǔn)備夾菜的手停了停,放下來看著我道:“你還想吃什么,可以再點!
“臘肉炒蒜!蔽覜]看菜單直接說道。
他一怔:“你不是不愛吃蒜?”
我不說話,低頭吃飯。
“這道叫臘肉炒蒜,臘肉和蒜都是這里的特產(chǎn),放在一起炒最是好吃,吃吃看!彪x開老鄉(xiāng)家,我和那個叫阿方的女人同行,中午在一個小鎮(zhèn)吃飯,我看著菜便宜胡亂的點了一桌,卻都是辣的,阿方在隔壁桌,只點了一個臘肉炒蒜。
“我不吃蒜!
“那就吃臘肉,”她自說自話的夾了給我,我看著她筷子上的油腥,怒道,“你這人講不講衛(wèi)生,用過的筷子給我夾東西,不吃了!蔽野扬埻胍煌,站起來就走。
走了很久,沒有人跟上來,我這才放緩腳步,心想,至少擺脫了那個女人。
一路往前,我完全沒方向,離小鎮(zhèn)越來越遠,漸漸離開平坦的路,腳下已是高低不平的山道,肚子到這時才餓起來,再看四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夜幕降臨,樹山中各種怪聲頻起,我膽戰(zhàn)心驚,心里不住大罵那個女人,到最后干脆邊走邊唱歌,用歌聲來為自己壯膽,歌聲完全走調(diào),但沒什么,反正只有我一個人。
“嘖嘖嘖,這是誰家的孩子,唱歌唱的真難聽?”有聲音忽然在我身后冒出來。
此時天已黑,我本就草木皆兵,那記聲音將我嚇得整個人都跳起來,我回過頭去,那個女人陰魂不散的站我身后笑兮兮的看著我。
“你有神經(jīng)病嗎?不知道人嚇人會嚇?biāo)廊耍俊蔽疫@樣罵著,人卻不自覺的放松下來,沒控制住眼淚也跟著流下來,平時學(xué)過的臟話伴著哭聲一骨腦兒冒出來。
那女人被我罵著愣在那里,看著我哭了半天,到后面我終于停下來,她才舉著手中的一次性飯盒道:“餓嗎?”
我當(dāng)然餓,再臟的東西也可以下肚去,但還是嘴硬的說道:“衛(wèi)不衛(wèi)生啊,臟的我不吃!
女人打開一次性飯盒:“讓店里新炒的,臘肉炒蒜!
一盤臘肉炒蒜全部是我吃的,秦魏看我喜歡,根本沒有動過筷,離開飯店時我故意滿口蒜味的不停跟他講話,他并沒有露出厭惡的表情,還很配合的搭話,我反而覺得無趣,瞪了他一眼,再也不說話了,只是催他幫我去買口香糖,他不嫌臭,我還難受著呢。
一個人依在路邊的橋欄上看A城的夜景,A城比起兩年前已經(jīng)好上很多,那盤臘肉炒蒜其實遠沒有記憶中那么美味,偏咸,臘肉里好多肥肉,但我不知怎么還是狼吞虎咽的吃下去,現(xiàn)在覺得肚子難受。
秦魏買了口香糖過來,我吃了一顆,然后道:“臘肉炒蒜真難吃。”
秦魏的側(cè)臉被這城市的燈光照得忽明忽暗,卻勾勒的更加俊美,他的眼迷蒙的看著夜色說:“我小時候這樣的菜只能春節(jié)才可能吃到。”
我哼了哼:“所以我討厭窮人,窮地方!
他沒有言語,只是側(cè)過臉來看我,口中欲言又止,我被他看得心虛,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道:“秦魏你老實說,你對我這么好,處處讓著我,是不是對我有企圖?”
他的表情忽然嚴(yán)峻,然后帶了幾分兇狠,咬牙切齒的說道:“對,我對你有企圖,這里已經(jīng)是我的地盤,你小心我把你賣了!
他這樣說,我并沒有氣得跳起來,只是呆呆的看著他。
“你叫阿方是吧,你干嘛給我?guī)С缘,是不是對我有企圖?”我一口氣吃完那盒臘肉炒蒜,意猶未盡的打了個嗝,覺得那真是人間美味。
“對,我對你有企圖,把你喂的飽飽的,然后把你賣了!卑⒎接脴渲Ⅲ艋鹛硗,笑著說。
“你敢!”我惡狠狠地說著,卻下意識的坐開一些。
剛才林中讓我恐懼不已的各種聲音,現(xiàn)在聽來其實不過是蟲子的叫聲和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我吃飽了只覺得困倦,一時間也忘了地上臟,直接躺下來,星空頓時在我眼前。
“把這個墊著,小心寒氣入體。”女人從背包里拿出一塊小毯子,讓我墊在身下,我不理她,看著天上的星星,忽然想起一首小時候的兒歌:天上有,無數(shù)顆星星,那顆最小的就是我,我不知道我從哪里來,也不知道我在哪里生……。
老師教這首歌時,我還不知道歌詞的意思,回家唱給奶奶聽時,奶奶卻一直在哭,我此時想到,不知不覺得哼唱起來,忍不住已經(jīng)熱淚盈眶。
旁邊的女人竟然跟著我一起唱,我一下子坐起來,指著她道:“你干嘛學(xué)我?”卻看到她慌忙擦去的眼淚,不覺呆了呆,問道,“你哭什么?”
她看著我,說道:“我想到我死去的媽,你哭什么?”
我愣在那里,我哭什么?我不知道,分明是恨著那個人的。
我的眼淚不自不覺的滾落,卻兇巴巴的對那女人道:“我只是冷了,快把那塊毯子給我!
我和秦魏找了個酒店住下,我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那盤臘炒蒜讓我拉了好幾回肚子,肚子被拉空又餓了起來,于是半夜里爬起來敲隔壁秦魏的門。
秦魏開門時一頭亂發(fā),睡眼惺忪,卻仍然無損他的帥氣,反而比平時在我看來自命清高的氣質(zhì)柔和了很多。
“什么事?”他打了個哈欠說道。
“我餓了!
“房間里不是有泡面?”
“我拉肚子了,不想吃刺激的東西,想喝粥!蔽抑肋@個時候不可能有粥,可我就喜歡折磨他,我不信他可以對我永遠言聽計從。
他看了我半晌,讓開路,說道:“進來吧,我?guī)Я怂偈车闹唷!?br> 這家伙!
“我不吃這種難吃的粥。”
他不理我,開了大燈,從行李里拿出速食粥,又去燒水。
粥熱騰騰的放在我面前,我坐在他房間里的床上一勺勺的吃,人有氣無力,猛然抬頭對著秦魏道:“秦魏,我給你講個鬼故事!
“這個鬼故事一點也不嚇人,什么水平?”我和阿方在山中守林人的房子里過夜,我墊著阿方的毯子躺在火堆邊,人縮成一團,其實那個鬼故事很嚇人。
直到后來夜很深了,我還睡不著,只要一睜眼就覺得有穿著白衣的女鬼飄過,然后旁邊的篝火一下子熄了,我人猛地彈坐起來,連叫了幾聲:“阿方!
阿方被我吵醒,聲音含含糊糊:“什么事?”
“我餓了,想吃飯。”
“沒飯,只有這個!卑⒎綇男欣罾锩税胩,摸出一只蘋果來,扔給我。
我抱了蘋果又躺下來,看著破敗墻洞外的星空,再也睡不著。
“是不是想到鬼故事?”阿方也醒著,輕輕的嘲笑我。
“才沒有,我只是想明天到了E縣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
我半天沒有回答,然后輕輕的閉上眼,低聲道:“看那個女人死了沒有,如果沒死,就大罵她一頓,然后瀟灑的離開。”
阿方翻了個身,朝著我躺著:“那個女人?你很恨她嗎?”
我不知為什么有些激動,猛然又坐起來,對著阿方道:“拋棄我的女人,你說恨不恨?我爸死了,至少她該陪著我,支教?該死的支教。”
黑暗中我看不到阿方的表情,只覺得她被我的話嚇到了,半天沒說話,然后聽她長長的嘆了口氣,說道:“快點睡,不然明天沒力氣趕路!
天剛亮。
外面下起雨來,雨水自屋頂?shù)目p隙間滴進來,滴在我的臉上,恍惚間看到有人在整理東西,我想坐起來卻沒有力氣,眼看到那個人理好東西走到我面前,是阿方。
她將自己的外衣裹在我身上,我掙扎著推開,說道:“你的衣服臟死了,拿開!
她將我按住,說道:“你在發(fā)高燒,說了一整夜的胡話,這樣會燒壞腦子不可,你現(xiàn)在聽話,我背你去山下的醫(yī)院。”
我渾渾噩噩的被抱起來,被她用衣服的袖子綁在她身上,又披上雨披,為了防止山路打滑,她一手撐著木棍,背著我往山下走。
沒想到這么瘦弱的女人竟然可以背著我走這么快,雨下得很大,我神志不清,趴在她的背上卻有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我說:“阿方,你有孩子嗎?”
“有啊!
“你愛她嗎?”
“愛,很愛!
我忽然哭了,說:“可她為什么不愛我?甚至一次也沒來看過我?”
阿方的腳步停了停:“也許經(jīng)常來偷偷看你也說不定,也許怕見了就舍不得離開了,你不是說她去支教了嗎?那里有好多比你更可憐的孩子。”
“他們有父母,他們有我可憐嗎?”雨水順著我的脖子淌進來,冰冷,“我恨她,我不要去見她了,我要回家!
空中猛然間打了個閃電,將昏暗的山林一瞬照亮,我看清我們就在崖邊走,腳下就是懸崖,而我還未來得及害怕,阿方忽然腳底一滑,兩人同時滑下崖去。
“這是誰給你講的鬼故事?”我講完,秦魏忽然問我,他問這句話時,窗外忽然傳來“噼啪”聲,我愣了愣,去看窗外。
下雨了。
“一個叫阿方的女人,”我說,“一個我快忘記了的女人!
我從窗口走回來,忽然腿一軟,跌在房間的地毯上,秦魏沖過來扶起我,一摸我的額頭,皺著眉說道:“你在發(fā)燒,走,我送你去醫(yī)院!
外面的雨下的很大,這樣的小城,這樣的深夜根本沒有出租車可叫,秦魏聽賓館前臺說醫(yī)院離的不遠,就對著我道:“上來,我背你去醫(yī)院。”
秦魏背著我在路上走得很快,他的背很寬,身上有好聞的味道,我神志不清,臉貼在他的耳邊說道:“阿方,千萬不要跌下崖,會死的。”
我的腳被崖邊的樹枝卡住了,兩人倒掛在懸崖上。
“好疼!蔽医兄恢荒_承受兩個人的重量,骨頭都要被撕裂了。
雨還在猛烈的下,我身體倒掛著,眼睛都睜不開,用袖子跟我綁在一起的阿方試了好幾下都勾不到崖邊的樹。
我只顧叫疼,放聲大哭,阿方還在嘗試,口中不住安慰:“你再忍忍,再忍忍!
我卻已經(jīng)在大罵:“都是你,大雨天非要走山路,你害死我了,我不想死在這里!
腳踝處的皮膚被撕裂,鮮血倒流,混著雨水滴在兩人的臉上,到此時阿方也已經(jīng)精疲力竭。
“能叫我聲媽媽嗎?”她停止再嘗試,忽然間沒頭沒腦的說,“你不是沒媽嗎?那不如叫我一聲!
“你發(fā)神經(jīng)啊,為什么要叫你媽媽,都什么時候了?”我疼的咬牙切齒。
“叫一聲,我就松開綁著我的衣袖,只有你一個人的重量,我相信你能勾到崖邊的樹!
“是過敏引起一肺炎,醫(yī)生說,你可能對臘肉里的某種香料過敏,”秦魏陪著我掛點滴,皺著眉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對這種臘肉過敏?”
我不答他,插著針管吊水的手冰涼,我把手伸過去,對著他說道:“手好冷,能幫我捂捂嗎?”
他呆了一下,握住我的手。
我看著他的大手,拇指一下下的揉著我冰涼的手背,我說:“她不要我也就算了,連死了,也讓我受這種罪,我真恨她啊。”
我又說:“我一定要在她的墳前大罵她一頓,然后瀟灑的離開。”
我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星期,下了一個星期的雨,秦魏說這里的天氣就是這樣,只要一下雨就沒完沒了,我想到什么,若有所思。
我們一個星期后才到達E縣,兩年前我未能到達的E縣,現(xiàn)在終于看到了,如同我自兩年前出發(fā),經(jīng)過漫長旅程,終于來到這里。
很窮,甚至還有用泥蓋的房子,沿著被走得發(fā)亮的石路,少數(shù)民族服飾的老婦拿著旱煙坐在門口,一臉的蒼桑。
我們一路往前,聽到有人向秦魏打招呼,秦魏用當(dāng)?shù)氐姆窖曰卮鹬,雙方都是一臉雀躍,我雙臂環(huán)胸冷冷的看著,也不知道他們說些什么,眼睛同時看向我,然后他們向我點頭,似乎我跟秦魏一樣也是這個窮地方離家多年的孩子。
走到路的盡頭,我看到掛著國旗的學(xué)校,很意外,是水泥磚墻的兩層樓房,全新的,似乎是最近才建成的。
學(xué)校在上課,朗朗的讀書聲自里面?zhèn)鞒鰜,不算大的操場上有孩子在上體育課,穿著樸素的女老師邊吹著口哨邊糾正孩子們廣播操的動作。
我看得入神,是否那個人也曾站在這里,有這樣的表情,這樣的動作?而當(dāng)她看著孩子們的笑顏,抬起頭來,對著朗朗青空是,是否會想到遙遠的城市,一個孤獨的孩子是那么的恨她?
我們走進學(xué)校,一個年邁的男人看到我們,先迎向秦魏,欣喜的說道:“秦魏,謝謝你的捐助,你看教學(xué)校樓都蓋起來了!
秦魏走上去扶住他,卻是指著我說道:“校長,她是顧華老師的女兒。”
我們跟在幾個孩子的后面,遠遠的看到高高的土坡上,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墳頭。
我抱著校長給我的母親的遺物,在離那座墳很遠的地方停住了。
秦魏回頭看我:“怎么了?”
我表情木然,土坡上呼呼的風(fēng)將我的頭發(fā)吹亂,我忽然轉(zhuǎn)身快步的往回走,口中道:“我忽然不舒服,不看了,我要回家,馬上回家!
秦魏拉住我:“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
我用力的抽回手,惡狠狠地看他:“你們都是騙子,你和她!
“什么騙子?你把話說清楚!彼謥砝业氖。
我手中母親的遺物被扯的掉在地上,自里面掉出幾樣?xùn)|西來,其中一顆東西閃著金光,我盯著那顆東西,半晌撿起來,是顆小小的金花生。
“不肯叫嗎?”阿方和我倒掛在崖邊,回頭問我,雨太大,我瞇著眼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卻不知為何看到她失望的表情,“不叫算了!彼_始解我跟她綁在一起的衣袖。
“你干什么?”我有些慌張的問。
她空出一只手來摸我的臉:“讓你活下去!
“我沒有叫你媽媽!
“那也沒關(guān)系,我本來就是開玩笑的,”她的聲音在此時顯得尤其溫柔,“如果哪一天,你見到我的孩子,告訴她,媽媽很愛她。”她說著,已經(jīng)松開我與她之間最后的牽扯,整個人往下墜。
“不要!”我伸手拉住她,她下墜的速度一頓,也讓我的腳踝因為慣性承受了巨大的力道,我慘叫一聲,本來拉著阿方的手頓時失了力道,又因為滑膩的雨水,我拉不住阿方,眼看著她墜下崖去,萬丈深淵,無數(shù)雨點中,她的身影如同一朵怒放的花,瞬間綻放,卻轉(zhuǎn)眼消失不見。
我本來拉著她的手,在半空中空洞的搖晃,那顆本來牽在手腕上的金花生被阿方扯下,一直墜入崖底。
我將那顆金花生放在手心,花生的一頭刻著六個字:祝兒一生平安。
是母親離開我那年系在我手上的。
“顧老師已經(jīng)失蹤兩年了,我們?nèi)ヂ?lián)系過她的家人,但一直沒聯(lián)系上,直到上月有人在崖底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骨,從尸骨行李包里找到的身份證才證實了顧老師的身份,想到她還有個女兒,就聯(lián)系你了,可憐啊,那段山路一直不太平,顧老師每年都要去S城看望女兒,一定是路過時不小心掉下去的!倍吺切iL不太標(biāo)準(zhǔn)物普通話。
騙子,大騙子,我拽緊那顆金花生,人忽然爬起來,一步一跌的沖到母親的墓前,想看清楚上面的照片,或許,一切都是騙我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照片上的女人干瘦而黝黑,校長說沒有她年經(jīng)時的照片,這張還是從與學(xué)生的合影上摳下來的,我手在上面撫過。
的確,的確是那個女人。
“我叫阿方!蔽疫記得她笑著跟我說。
淚水猛然間滑落。
為什么要用阿方這個不存在的名字來哄騙我,而不直接說就是我的母親,害我在得救后只能催著警方找人,卻對你一無所知,害我在兩年里把你當(dāng)成另一個人,當(dāng)成是恐怖的回憶,強迫忘記,但同時卻還恨著那個叫做母親的人?
我忘記了母親的樣子,卻記得阿方那張干瘦黝黑的臉,一起墜入深淵,刻骨銘心,讓那段記憶恐怖而溫暖。
但從沒有人告訴我,阿方就是母親,分明是恨著那個叫做母親的人,卻偏要用一段阿方的記憶讓我后悔莫及。
“媽媽。”我聽到自己低低的叫了一聲,伴著風(fēng)聲,送到遠方。
阿方,我叫了,你聽到嗎?
回程的飛機上,我一直沒有說話,機上提供的餐點也一樣沒動。
“我不是騙子!鼻匚恨D(zhuǎn)過頭忽然說。
我終于抬起頭看他,他嘆了口氣,說道:“我并不是E縣第一個考出去的大學(xué)生,但卻是成績最好的一個,才有機會去你的城市,我是她一手教育出來的,我很感激,所以離開時我問她,可以為她做點什么,她只說幫我好好照顧照片上的孩子,你就她在這孩子身邊一樣,但永遠不要告訴她實情!鼻匚鹤砸槐竟P記本里翻了翻,拿出一張照片。
圓頭圓臉,正是我小時候的樣子。
我愣愣地看著,說:“所以你才對我這么好?”
“是!
“所以你并非出自真心,你還是騙子!蔽乙а狼旋X。
他不解,爭辯道:“我是出自真心,哪里騙你?”
我語塞,咬著唇別過頭去,罵了一句:“呆子。”
一旁的秦魏半晌沒有聲音,我很生氣,憋不住又回過頭去,沖他兇巴巴的說道:“秦魏,我媽說要你照顧我,沒有說期限,那就是一輩子,你不許半路反悔!
他怔了怔,笑了:“好!
“不許不真心。”
“好!彼饝(yīng)這句話時,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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