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掌娶妻記
　　（一）
　　老掌并不老。可村里人都管他叫“老掌”，或許除了他父母之外，沒人知道他的真名了。最后連他父母也叫他老掌了，大概是順隨眾人的口，卻也親切、自然。

　　老掌從不愁衣食，學(xué)業(yè)、事業(yè)還未曾在他心中形成概念。他閑逛成癖。每天飯后，他就出發(fā)了�！案覇柭吩诤畏剑柯吩谖依险颇_下。”他幾乎踏遍周圍城鄉(xiāng)的每一個角落。毫無目的，走到哪里就哪里。沒人或人稀的路段，他就小步快跑。這時，他頭狠斜向一邊，背半駝著，枯麻般的雙手呈弧形來回劃動，像溺水的人兒在掙扎，弓形腿使勁往外蹭，蒼竹般的身軀來回晃動，圓規(guī)式地挪移著，眼珠卻骨碌碌轉(zhuǎn)著，掃描著路上的每一處動靜。

　　他永遠(yuǎn)活在途中。為了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不懈追求著。只不過從來沒人知道他究竟想去哪�；蛟S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似乎不愿錯過路上的每一處風(fēng)景。

　　每到一處熱鬧的地方，老掌便興奮了，趕忙鴨子搶食般湊過去，脖子竟能超乎尋常地伸長，這大概是經(jīng)常使用的緣故。然而由于他身材矮短，有時伸長脖子并不湊效，他便在人群中撥出一條隙縫，剛好跟他的眼縫相重合，他滿意了，干癟的嘴唇慢慢裂開，露出那排向外斜凸的黃牙，宛如女人頭上的發(fā)夾�！鞍l(fā)夾”微微松開，內(nèi)里停滯著那沾滿泡沫、粗糙不堪的舌頭。他似乎陶然其中。不時望一下身邊圍觀的人們，大伙哄動，他也不知從哪個體腔透出幾聲怪調(diào)來，以示附和；圍觀的人們大笑，他臉上的肌肉也開始抽畜起來，嘴剛一裂，一股“猛流”便隨著舌頭沖出來，有“直瀉千里”之勢，老掌趕忙習(xí)慣性一吸，把“損失”降到最低，情緒終于有所收斂，“發(fā)夾”緊閉，眼更瞇了，左手不停地捏著下巴的那幾根粗細(xì)不一的“雜草”，作出一幅好像很滿足的古怪表情。老掌永遠(yuǎn)是圍觀人群中一名忠實的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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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夢中的橄欖樹”，老掌可謂跋山涉水，不畏勞苦。這次他閑晃過一處果林，枝頭飽滿的果實密密地挨著，在艷陽炙烤下，不斷滲透出香甜的味兒。嗅著撲鼻的果香，饑渴交加的老掌，再也忍不住了，口水不停地滑落，一發(fā)不可收拾了，如野豬一般撲撞過去。

　　只可惜他太矮，不要說墊起腳，就是蹦散骨架也摸不著一根樹葉，他只好干著急，卻又無可奈何。他試圖爬上樹，雙手抱緊樹干，腳努力往下蹬，攀援了一尺來高，他明顯感覺力不從心，氣快接不上來了，額角直冒汗。

　　他尷尬地掛在那里，上又上不了，下又心有不甘，畢竟耗盡他九牛二虎之力，突然間他感到一陣發(fā)虛，頓時眼前昏黑，失去知覺，整個人重重摔下來，把屁股都摔腫了。他坐在地上不停地喘氣，漸漸穩(wěn)定心神，恢復(fù)氣力，然而望著那些果實他仍垂涎三尺。于是他又爬起來，發(fā)狠擦去嘴角未干的泡沫，像一頭瘋狗，老命都不要了，用瘦猴般的手臂撞向樹干，結(jié)果，果實沒落下一個，只飄落幾片枯黃萎葉，他的手臂卻疼得不能動彈了，烏青一大塊，淚都灑下來了。
　　越得不到的東西，往往越有魅力。老掌死心眼不肯走，反正也不知去哪里。他慢慢理智下來，知道硬碰硬不行，“靠武力解決不了問題！”老掌之前經(jīng)常聽到這句話，現(xiàn)在終于靈機(jī)一動，領(lǐng)悟了，顯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皩�，靠武力解決不了問題！”，他眼珠一轉(zhuǎn)，發(fā)現(xiàn)地上的石塊，“有了！”他拿起一塊石頭，使勁往果樹邊砸，一連砸了幾塊，終于掉下來好幾個果，他高興得顧不得痛了，趕忙跑過去撿，經(jīng)過特殊處理后裝進(jìn)口袋，口里吹起哨來，顯然很得意，早已忘了疼痛，“凱旋”而溜了。

　　老掌滿臉的成就感，似乎征服了一切�？烧�(dāng)他要溜出果林時，果林主人一眼瞥見了他，見他口袋盈滿，行為鬼祟，形跡可疑，便一把攔住，搜身。果然搜出好幾個果實，便要沒收�？伤屑�(xì)一看，每個果上都有老掌本人的“蓋章”——他深深的齒印，上面還沾滿他未干的口水。果林主人眉頭皺了，頓時沒了主意。看看齒印，再看看老掌的那排“發(fā)夾”，咬牙切齒罵了幾句，卻也無可奈何，最后還是放了他，果實也給了他，老掌這回徹底勝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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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上，老掌的“惡跡”也僅局限于小偷小摸之類的，“大惡”他顯然不夠本錢，父母沒有給他足夠的天賦。然而，前不久卻傳來老掌被公安局拘留的消息，原因是參與聚眾賭博。家里人懵了：老掌一向并不好賭，他也沒有錢，誰愿意陪他賭？然而他確實是進(jìn)了拘留所，公安局要幾千元去“贖人”。老掌爸媽賭氣說不要這樣的兒子了，既沒有去“贖”他，也不給他送飯。還是他姐跟姐夫得知后，天天給他送飯，后來還將他“贖”出來。

　　出來那天，老掌臉色灰白，眼皮臃腫，手腳還有幾塊血瘀，紫一塊青一塊，行動緩遲，顯然在拘留所受到“款待”，現(xiàn)在猶如弓箭下僥幸逃命的鳥獸，仍驚魂未定�；氐郊視r，并沒有出現(xiàn)電影小說里的經(jīng)典情節(jié)“與父母抱頭痛哭，暢敘闊別相思之情�！崩险葡褚痪吒墒�，架在門口，欲進(jìn)不敢，在寒風(fēng)吹拂下，顫抖著，左右微微晃動。老掌媽一瞥見他的身影，幾乎咬碎牙根，徑直沖出來，牽起老掌皺紙般的耳朵，做三百六十度旋轉(zhuǎn)，口里不停地痛罵：“早死仔！早死仔！你不死了算了，還回來干嘛？我今天不打死你才怪……”老掌只好跟著旋轉(zhuǎn)，所謂“牽一‘耳’而動全身”，他的耳朵快被撕下來了，疼得直皺眼眉，臉部肌肉一緊張，上下嘴唇便隔十萬八千里了，“發(fā)夾”松動了，口水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嘩嘩嘩”地滾下來。
　　原來，事發(fā)當(dāng)天，老掌飯后閑暇，便出來獵“風(fēng)景”了。走到一處巷彎，看見那里圍聚的人很多，他就停住腳步，擠擁過去，好不容易扒開人縫，才看清楚是在賭博。老掌不會賭，也似乎不怎么感興趣，然而卻又不愿意離開。熱鬧是老掌靈魂永恒的歸宿，假若他有靈魂的話。現(xiàn)在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老掌之意不在賭，在乎熱鬧之中也。

　　就在大伙賭得水深火熱時，公安局來抓人了。大家一哄而散，唯獨(dú)留下地上的“贓物”，還有墻角邊的老掌，他額頭靠在墻上，口水平行于墻壁往下垂，顯然已陶然入夢……。在賭博人群中找不到寄托，老掌只能找周公傾訴心中的苦悶。他眼皮一蓋住眼縫，口水便來了。公安抓獲意志模糊的老掌，將他“人贓并獲”。老掌還沒來得及與周公依依惜別，就被拉走了，驚破美夢，卻發(fā)現(xiàn)已淪為階下囚了。這也成了村里人的笑柄，大伙說老掌這條“死魚”，居然把床搬到“賭場”去了……

　　公安局的人“財政”發(fā)荒，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老掌是在“賭場”上被“人贓并獲”的，不參加賭博又怎么會出現(xiàn)在“賭場”呢？身邊又怎么會有“贓物”呢？老掌終于被“依法”罰款3000元。后來村里人也都罵老掌是“壞人”，當(dāng)成反面教材來教育子女，不壞怎么會參與聚眾賭博？若沒賭博又怎么會被抓進(jìn)公安局呢？老掌這回是“跳入黃河洗不清”了。看來為了尋找“靈魂的歸宿”，為了成為圍觀人群中的一名忠實觀眾，老掌還得付出沉重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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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說，不管你身處何方，是否懂佛教教規(guī)，有否誦讀佛經(jīng)，哪怕你只懂一句“阿彌陀佛”，只要你心中有佛，就是虔誠的佛教徒了。

　　老掌雖沒有錢，也沒有力，但他有心。曾經(jīng)，他被擁為善男信女的楷模，名字被刻入碑石，傳為一時佳話。

　　村里修建佛祠，各地佛教信徒、善男信女紛紛慷慨解囊，當(dāng)然也不盡“無私”，為求佛祖保佑。老掌對熱鬧一向敏感，對于別人的“誠心”也感興趣，天天往那兒跑。

　　一次，老掌又去那兒閑逛，人群中有好事者對老掌來興趣了：“老掌，你天天來這里，又不見得你掏錢,你到底有沒有誠意？”
　　“可是我沒錢�！� 老掌一臉尷尬，眼睛又瞇成縫隙，加上眼角有不明“雜質(zhì)”，要透過層層障礙，看到他的眼神，大概是一件相當(dāng)困難的事情。他眼神更模糊了，頭低垂下去，脹紅到耳根。
　　“沒錢就回家拿��！說不定到時佛祖高興，來年賜你個老婆！”人群中有人和著�！奥犝f題錢多的，還可以將名字刻入石碑呢！到時候人人都知道你老掌了！”人們七嘴八舌說個不停。
　　“可我媽不給！”老掌仍不好意思。
　　“不給你就自己拿��！”
　　“我媽會打死我的！”
　　“錢是獻(xiàn)給佛祖的，打罵不吉利！你媽不會也不敢打你罵你的！”……
　　經(jīng)過人們一番游說，老掌心動了。內(nèi)心想著“老婆”、“出名”、“吉利”……他膽子壯起來了。話也不說，就悄悄溜回家了。剛好家里沒人，老掌得心應(yīng)手，一下子將他媽幾千塊錢私房給偷走了。

　　過幾天，佛祠的碑石“揭榜”，老掌果然“石榜題名”，大伙一見到老掌，就翹起大拇指，“老掌果然好樣的！”老掌眼睛又瞇了，上下眼睫毛幾乎粘在一起，嘴唇剛一裂，嘴角就濕潤了，他趕緊深深吸一口氣，收斂得意，以防“決堤”。

　　老掌媽在市場擺個攤賣菜，白天勞累，一回家就倒頭睡覺，因而沒發(fā)覺有什么不妥。她又不認(rèn)得字，大伙為了表示支持老掌的“義舉”，沒有人向她泄密。所以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老掌媽仍被蒙在鼓里。時間一長，老掌就僥幸地以為他媽不會知道了，或許是佛祖保佑我老掌吧。他的樂觀也似乎夠盲目的了。

　　然而紙是包不住火的。這天老掌閑逛回來，頭腦昏沉沉的，恍恍惚惚進(jìn)了門，卻發(fā)現(xiàn)他媽頭發(fā)散亂，咬緊牙關(guān)，瞪著眼發(fā)呆，一見到他回來，簡直像餓狼遇見羔羊，兇狠地?fù)渖蟻怼＠险浦狼闆r不妙，又一時不知所措，像一只狼口邊的羊羔，顯出坐以待斃的恐懼，用兩只干柴般的手在頭頂無助地招架著，等待著厄運(yùn)的降臨。老掌媽猛撲上去，用兩只鷹翅般的大手，抓住老掌那堆雜亂的頭發(fā)，直往墻撞，大聲哭嚷著說：“你竟敢偷我的錢，那時我用血用命換來的，我叫你偷！我讓你來偷！養(yǎng)你這么大了，不會賺錢，還來偷錢，今天我要讓你死……”

　　老掌頭腦本來昏沉沉的，撞了幾下墻，反而清醒了，“不吉利！不吉利！”生命交關(guān)之際，怯懦疼痛之余，老掌從心底噴出這句話，宛然民族英雄般大義凜然，視死如歸！底氣加足，使勁一句“不吉利！”倒嚇退他媽，老掌媽愣了一下，回不過神來，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這時候鄰居聽到聲響，也跑過來勸老掌媽，老掌算是逃過這一劫了。

　　后來老掌媽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怒火中燒，氣只是進(jìn)而沒得出，牙咬破嘴唇，直想把老掌撕成兩段。無奈那錢是獻(xiàn)給佛祖的，只好敢怒不敢言了，她也真怕佛祖責(zé)怪，只有在心里祈求佛祖保佑了，失去的錢當(dāng)作行善積德了。所以心里才平衡點(diǎn)。

　　母子倆一個多月沒有說過一句話。老掌表面怕她，內(nèi)心卻暗暗高興，他又勝利了！每當(dāng)看到佛祠碑石上赫然寫著“老掌”二字，他心中不知有多么得意，多么自豪，想著佛祖一高興，會給他帶來好運(yùn)，幫他實現(xiàn)“老婆”夢，每個前來拜佛的信徒都會“瞻仰”他的大名……老掌陶醉了。
　　（五）
　　俗話說“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隨著老掌年齡的增大，為他找媳婦成了他父母共同的生活話題。雖說老掌人緣廣闊，聲名遠(yuǎn)播村內(nèi)外，曾經(jīng)為建佛祠而不顧生命危險，終于成為全體善男信女的楷模而傳為一時佳話。但畢竟他也曾“因賭博而被拘留”，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污點(diǎn)。而且他終日無所事事，閑逛成癖，沒有一技之長足以養(yǎng)家糊口，靠父母養(yǎng)終不是長久之計。誰家的女兒愿意找個沒有能力養(yǎng)活自己的丈夫？再說老掌身上散發(fā)的獨(dú)特的個人魅力，也不是一般女性能欣賞和接受的。總之，老掌娶媳婦并非易事。

　　然而，功夫不負(fù)有心人。老掌爸媽耗盡心血，花了幾萬塊“聘金”，才在一個邊遠(yuǎn)的山區(qū)物色了一個合適的“老掌夫人”�？芍^有緣千里來相會，老掌總算找到人生的知己，建立新的生命港灣。他終于結(jié)婚了。

　　老掌的媳婦又矮又胖，短柱般的腿走起路來，也是一晃一晃的。她經(jīng)常挑著一擔(dān)水桶去裝水，由于個子矮，水桶幾乎貼在地面，加上晃得厲害，一擔(dān)水挑到家里，通常剩不到一半。在矮胖的身軀上面，托著碩大的一個頭顱，臉部皮肉橫生，嘴唇軟厚向外擴(kuò)張，再加上天生難以合攏，所以經(jīng)常是闊大張開著，村里人說她天生一張“老奶奶的嘴”。她眼眶腫大，厚重的眼皮下露出一雙凸出的眼球，與老掌瞇成一道眼縫形成鮮明對比。然而這么一雙“虎眼”，絲毫不能增加她的生氣，反而將她呆滯的目光暴露無遺，顯然“安裝”錯了對象。從她那眼神就知道她不夠老掌精靈了。她手腳粗短，身材極不勻稱，年輕女性的青春魅力在她身上絲毫留不住�？赡芊鹱孢�沒來得及精雕細(xì)刻就把她送給了老掌�？梢娎险浦皼]有白白犧牲。

　　“老掌娶老婆了！”“老掌的老婆可真夠格！”“當(dāng)然啦，那可是佛祖賜給老掌的厚禮啊！”“老掌真幸福！”“老掌你們可真是絕配��！”……村里人一見到老掌，或拍著老掌的肩膀，或翹起大拇指，調(diào)侃著說。這時，老掌眼又瞇了，還使勁地眨著，干癟的嘴唇裂開，凸出那灰黃不齊的“發(fā)夾”，中間還夾著一支“雙喜”牌香煙，然而有一半已經(jīng)濕透了。老掌重重地吸了一口煙，然后從鼻子滲出來，彌漫在新婚的幸福氛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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