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天色漸暗，細雨無聲。

　　“啪噠”一聲，他收起竹傘，立于檐下。雨水順著傘尖淌下，在地上暈成了小小的一灘水。

　　偏遠小鎮(zhèn)，寂街寞巷，流水橋下，涼亭孤立。

　　亭內(nèi)的人紛紛抬頭來看他。他一身青衫，袖口肩頭沾上了水漬，下裳衣擺略有泥印。風(fēng)塵仆仆。但他的臉卻像一朵火光，照亮了這個暮時雨中的亭子。

　　豐神秀朗。讓人想到了江畔的少年劍客，攜美人手，笑若春山，共宿江湖。

　　那么多抬頭的人，眼中無不閃過驚艷，除了她。

　　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穿著一身舊白的衣，憑欄而坐。

　　他看著她，卻突感一陣恍惚。似乎看到了一個眉清目冷的少女，素衣獵獵，執(zhí)劍臨風(fēng)，踏雪翩然。

　　但定睛一看，她還是她。白衣泛舊，容顏安靜。融在這水墨畫中沒有色彩的小亭里，毫不突兀。

　　他還那么鮮亮，但她，已經(jīng)模糊。

　　他看著她，她亦看著他。

　　他看她，隔著重重人影。她卻看他，似是隔著歲月重重。

　　他走近她，在她身邊坐下，淡淡一笑。她收回目光，溫顏以對，波瀾不驚。

　　亭子那廂，本是說書人的場子。只有他們，是避雨的路人。

　　“話說江湖上曾有那么兩個人，男的愛穿青衫，女的獨喜白衣，江湖上人便把此二人喚作青衫白衣。他們二人其實是一對未婚夫婦，攜手同游江湖，殺貪官，剿山賊，嫉惡如仇，頗有俠名。雖然那個時候兩個人的武功都算不上頂頂高明，但日子過得這般自如，也真是叫人只羨鴛鴦不羨仙了。

　　“但是后來，青衫的師父和白衣的父親，都叫一個大惡人給殺了。青衫和白衣立志復(fù)仇，報仇九次，九次皆敗�！�

　　聽書的人一片嗟嘆。那大惡人的武功很厲害么？

　　“大惡人的武藝已是登峰造極，江湖上無人可敵。在青衫白衣第三次刺殺的時候，武林正道自發(fā)組織了一支同盟，集結(jié)所有正義人士的力量，想要徹底毀了大惡人的巢穴。那一戰(zhàn)，不可不謂慘烈。結(jié)果大惡人死里逃生，武林正道慘遭重創(chuàng)，青衫白衣再次鎩羽而歸。

　　“第九次失敗，青衫白衣被大惡人打落山崖，誰料大難不死因禍得福。他們在崖底山洞找到了一本武功秘籍，那就是世年九書�！�

　　眾人笑開。什么怪名字啊？十年？九書？那是什么東西？

　　“世年九書是傳說中的秘籍，失傳于世已久。此功共有九層，需二人同練，一主陽，一主陰，當練成后二人聯(lián)手，才能發(fā)揮出神功威力。世年九功并不是什么正派武功，雖然厲害，但練功者只要每練一層，體內(nèi)毒氣便多上一分。待到第九層練成，劇毒攻心，必死無疑�！�

　　眾人嘩然。那還有誰敢練這種邪門功夫啊？

　　“青衫白衣就練了。他們在崖底潛心鉆研，竟然在一年內(nèi)便練到了第八層。二人回到地面，強行用內(nèi)力克制住體內(nèi)毒素，大仇終于得報。武林同道見到重出江湖的世年九功駭然無比，又惋惜二人將不久于人世�！�

　　眾人長嘆。那后來他們到底死了沒？

　　“二人遍訪名醫(yī)，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從一個化外神醫(yī)那里得到了世年九功的解藥。從此隱退江湖，做回了一對平凡夫妻�！�

　　他微微一嘆，自言自語道：“復(fù)仇記么，真是很俗的故事呵。練如此功夫，當真決然�！�

　　她聽了，便微微地笑。

　　他側(cè)頭問道：“在下冒昧，來貴地尋人。請教姑娘，這鎮(zhèn)上可有一戶趙姓人家？”

　　她溫言道：“可是隱居于此的贏川一劍？”

　　他愕然，隨后道：“正是�！�

　　她微笑：“趙先生兩年前去世，趙府已無人。小女子三月前搬至此鎮(zhèn)，現(xiàn)正居于趙家舊宅�！�

　　他恍然，難怪她對趙家了如指掌。但隨即追問道：“那趙家小姐呢？”

　　她繼續(xù)微笑：“趙小姐三年前便已遠嫁他鄉(xiāng)�！�

　　他呆住，而后搖頭一笑道：“也罷也罷�！崩^而向她解釋道：“趙小姐原是在下素未謀面的未婚妻。在下三年前便欲前來接她，不想惡疾突襲，這一病就病了三年。如今……造化弄人，也是天意�！�

　　她還是微笑：“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說話間，雨倒停了。

　　二人步出涼亭，迎面看到一個胖胖的婦人。那婦人走近，拉住她的手便道：“白小姐，前天和你說的事你考慮得如何了？”

　　她笑笑，道：“父親大孝三年未滿，多謝王媽媽好意了，這事還是以后再說吧。”轉(zhuǎn)過頭，對著他道：“涼亭一敘，甚是歡愉。天色不早，小女子先行告辭了。”

　　只留下他和那嘆氣的王媒婆�！鞍�，多好的閨女，難為她如此盡孝，不知李家少爺愿不愿意等了？”

　　他看著她的背影。青石路上的積水映出街旁人家的燈光，天，其實已經(jīng)黑透了。

　　不問姓名，就此別過。

　　三年前，他也是在這樣一個雨天與她初逢。然后，攜手江湖。

　　他不知道，說書人也不知道，江湖人都不知道，但她知道。

　　世年九功的解藥，兩顆，一名遺世，一名留年。

　　遺世。功散人在，記憶不存。

　　留年。功散人在，命僅三年。

　　她給他服了遺世，她自己服了留年。

　　江湖之后，也就沒有了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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