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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二姥爺
今天上午我的二姥爺在老家去世了。得知這個噩耗的時候,我正在嘈雜的菜場里買菜。突然間我覺得心口很堵,菜場里雜亂的喧囂也聽不清楚了。二姥爺不算是我的直系親屬,而且我也有十多年不曾見到他,可是我仍然覺得鼻子發(fā)酸,幾乎要掉下淚來。
我如此難過主要是因?yàn)槲业哪赣H。二姥爺是我姥爺唯一的弟弟,我姥爺只有我母親這么一個孩子,二姥爺終身未婚,兄弟兩人只有我母親這么一個子嗣。我姥爺去世多年了,所以我母親是二姥爺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我母親有著一個不幸的童年。她三個月的時候父母離異,襁褓中的她便沒有了母親的關(guān)愛。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時代,三個月大的小嬰兒沒有母乳的喂養(yǎng)不可能活下來,于是我的母親曾經(jīng)有過一個奶娘。奶娘喂養(yǎng)她到三歲時離開了她。這對她來說又是一次痛苦的分離。
我姥爺二十七歲離婚后終身未有再娶,他的弟弟我母親的叔父也就是我的二姥爺終身未婚,所以奶娘走后我母親一直跟著父親叔父和祖母度日,四個人組成一個奇特的家庭,過著與別家不同的日子。
從母親偶爾的回憶中可以得知,童年時代她這個奇特的家庭在當(dāng)時來說上是比較富裕的。她的祖母在一個渡口開著一家飯店,南來北往的人從渡口渡船,總要吃喝住宿。她家由此積累了一些財(cái)富,所以才有錢請得起奶娘。
然而,家庭的富裕無法彌補(bǔ)她幼小心靈的創(chuàng)傷,無法給她幸福的生活。實(shí)際上,她不僅失去了母愛,同樣也失去了父愛。因?yàn)閺碾x婚后我姥爺便一蹶不振,借酒澆愁,拿孩子撒氣,落魄一生,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zé)任。我母親小時候經(jīng)常被酗酒后的父親打一頓或者踹幾腳,然后一瘸一拐地哭著去上學(xué)。
祖母也總是忙于生意,對她也缺乏細(xì)致的照顧。小的時候經(jīng)常是到了冬天還沒有襪子穿,光著腳丫子穿著布鞋,腳背總是凍得紅紅的。我母親有一個腳趾沒有指甲,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指甲就沒了,是什么時候在哪里怎么樣失去了這個指甲,不僅她自己不知道,也始終沒有人知道。
到了青春期的時候,面對生理上的成長,沒有母親可以傾訴和咨詢,只能一個人懵懂地去應(yīng)對,迷迷糊糊地度過了。甚至我在青春期向她詢問一些生理變化的時候,她都不十分清楚。這對于一個本應(yīng)該享受著父愛和母愛的小女孩來說,是多么不公平的一件事。
因?yàn)樽约河袀不幸的童年,母親便把所有的愛都給了我和妹妹。我總覺的我母親對我們姐妹倆的愛,比正常的母女之情要深。我母親的這種愛,不是那種溫情脈脈地可以溝通交流的甜膩膩的母愛,而是類似于生物本能的讓人想到“搏命”二字的這種愛。如果有人傷害了我們姐妹,我母親會像發(fā)怒的雌獅一樣,可能要向他索命。
我母親經(jīng)歷了家庭的變故,性格敏感,心理上很脆弱。她患病多年,身體狀況很差,卻還在堅(jiān)持替我?guī)Ш⒆樱龝r常說:“我小時候沒媽,我給你帶孩子,我就又當(dāng)了一回媽!蔽乙残奶畚业哪赣H,有時候我會像一個小媽媽一樣,照顧她那脆弱的心理和易感的神經(jīng)。我們母女感情極好。
我母親知道二姥爺去世的噩耗后,在家嚎啕大哭。她說:“我是他唯一的親人。我們陳家從此只剩我一個了!蔽乙埠茈y過,我說:“我想把你們陳家的事情寫一寫!彼f:“不要寫,太丟人!蔽颐妹谜f:“媽媽你家太傳奇,要寫!彼龥]有再說話。
我的二姥爺人稱“麻子”,不知什么原因臉上生了些麻子。他年輕時一副富家公子的做派,游手好閑,終身未婚。待到我有記憶的時候,他也是五十開外的老人了,和我姥爺一起生活。兄弟倆相依為命,卻日日爭吵,經(jīng)常追打到大街上去,打得頭破血流。
每次在我們?nèi)グ菽甑臅r候,二姥爺總要找點(diǎn)事情和我姥爺爭吵。當(dāng)著我父母和我們姐妹的面,姥爺也總是忍讓?墒嵌褷敳豢狭T休,一定要鬧到姥爺對他這個弟弟動手。有時候被打了幾巴掌,他會像個孩子似的哭得好傷心,邊哭邊說:“你有女兒女婿兩個外孫女,我有什么?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啊?讓我去死了算啦!”姥爺也不去理會他,我父母臉色也很陰沉,我和妹妹自然不知何故,便十分膽小。二姥爺哭好鬧夠之后,仿佛又跟沒事人似的,又吃又喝,晚上還帶著我們姐妹倆在房后大場上玩玩石磙子。時間久了,我們也覺得他是個沒有頭腦的人。
有一件事更讓我覺得他是個沒頭腦的人。有一次他來到我家做客,臨走的時候我母親拿了一只腌制的鴨子給他帶回家吃。他死活不要,抬腿就走。我母親知道他的本性,就讓我拎著鴨子給他送去。我跟在他屁股后面跑了二里路,邊跑邊喊,他也沒有停下來,漸漸看不見人了,我只好拎著鴨子回來了;氐郊椅夷赣H就說,他肯定會回來拿的。結(jié)果沒過一會兒,他居然真的回來了,進(jìn)門一句話沒說,拎著鴨子就走了。我當(dāng)時覺得他就像個小孩。
母親很可能是不愿意讓父親和我們姐妹面對她那個不太正常的家庭,所以極少帶我們過去。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母親才會帶著我和妹妹去鄉(xiāng)下的姥爺家拜年。
一個小小的店面,幾間破敗的草屋,土坯的圍墻,房后拴著一頭老牛,安詳?shù)嘏P著,很久才“哞”地叫一聲。這蒼勁的景象讓人很難讓人相信幾十年前這里是全鎮(zhèn)最熱鬧的地方。從前這里是渡口上唯一的飯店,吃飯的,住店的,牽著牲口吃飯住店的,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絕,財(cái)源滾滾,熱鬧非凡。我的曾外祖母何等能干?兵荒馬亂的年代,一個寡居的女人,帶著兩個毫不心疼母親且處處與自己作對的兒子,支撐著這么大的場面。半夜起來做早點(diǎn),白天看著店堂里的伙計(jì)招待客人,看著后面大廚燒火做飯,還要安排住店的人開房退房,晚上燈下數(shù)錢盤賬,從早忙到晚。現(xiàn)在想來,這是一個女人獨(dú)自能干的事情么?一生辛勞,買房置地,富甲一方,卻也經(jīng)不起后代折騰,敵不過世事變遷,短短幾十年年,便家業(yè)凋零,敗落至此。
然而童年的我們不知道這些,仍然覺得鄉(xiāng)下的姥爺家處處充滿新鮮和神秘,我們便歡樂地到處玩耍。我曾站在屋后那頭倒嚼的老牛面前,看著老牛的嘴巴一動一動,自言自語:“牛兒在吃什么?哦,它在吃空氣。”
傍晚時分,房后各家的煙囪里便開始升騰起裊裊炊煙,空氣中彌漫著燒柴火的味道。這種味道讓人情思悠遠(yuǎn),仿佛幾千年來的人們都是這樣,過著靜謐安穩(wěn)的日子。早晨扛著大鍬迎著初升的太陽滿身力氣地走到一片翠綠的農(nóng)田,晚上扛著大鍬迎著裊裊炊煙疲憊卻滿意地回到屋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一天沒有變化。小時候沒有這么深的感悟,但也覺得這里比城里的家好玩很多倍。
二姥爺在我們來拜年的時候,多半也會很高興的,會陪我們玩一玩,可是玩著玩著他就突然傷感了,自己就走開了。平靜的時候也會很正經(jīng)地教育我們,要好好學(xué)習(xí)。我們都把他當(dāng)成一個任性的老小孩,不跟他當(dāng)真。
后來姥爺去世了,我們也長大了,便不愿意再去那里了。母親也只是偶然回去探望二姥爺一次。二姥爺從我們的生活里便漸漸地消失了,也從記憶里也漸漸地淡出了。
可是今天,他真的永遠(yuǎn)地離開這個世界了。他最后的時光是怎么度過的?他是否還是那個任性的老小孩?他有沒有思念過我們?他知不知道這些年我母親雖沒有伴隨他左右,但一直在心里掛念他,他甚至成了我母親心里不能碰的痛處?他知不知道我母親從那樣一個家庭里走出來,傷痕累累,卻還深深地愛著他們?
二姥爺終究走完了他的一生,他生于一九三九年,享年七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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