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趟賠了。他想。禮拜天下了一天雨，等到禮拜一雨過天晴，已錯過趕集的日子，街里人少了，東西自然不會好賣。這條街的兩側(cè)都是床子，那種用裸露著木質(zhì)的板子釘成的簡陋的架子，貨品擺在上面，頭頂有紅藍白條紋相間的塑料編織布搭的棚蓋，既遮雨又遮陽，早搭起，傍晚收，方便省力。這條街并不寬，并排只能走兩輛車，外加一輛自行車；路面也不好，顯而易見是很久以前鋪的，已經(jīng)年久失修，有的路面裸露出石子，凹下去個坑；可這條街卻是小鎮(zhèn)最繁華的地段，精品屋，藥鋪，發(fā)廊，五金店，書店，小吃鋪，還有一家大百貨（金城商場），都在這條街上。
　　他跟在她后面，背上背著一個重重的牛仔背包，兩只手還各自拎著沉重的提包，手和肩頭勒得生痛，胳膊上油膩膩的，出了一層油汗，在陽光下閃著光。他這是第二次到這座小鎮(zhèn)賣貨；頭一次也是禮拜天，和她來這里的；那個禮拜天，正趕上三伏最熱的一天，一上午的功夫，就把他的胳膊曬成棕色，象老樹根似的；直到現(xiàn)在，他的兩條胳膊還在曝皮。
　　他抬頭望望天空。太陽在半空中懸著，放射出它灼人的熱。有九點多了吧。他想。他不知道今天的情況會怎樣，也許會象上禮拜天，呼啦一下子賣了一大半；也許會象在家里一樣，一條也賣不出去，全都扣聽。但愿不會那樣；這趟來，光路費就得七八十，如果扣聽就太慘了。
　　太慘？賠了不到一百就太慘了，那么賠了成千上萬的呢，那么賠了幾十萬的呢。他有些自慚形穢。在他家那里，在那方神奇的邊陲熱土，賠了幾百幾千那還叫賠？——幾十萬的大款，站在街上隨意一指就是一個；可他就算不上。他的全部家當(dāng)只剩下四十元，其余的就是她從別人手里賒出來的這三包貨，三十六條波底絲短裙（黑底，上面印著不同顏色的碎花，藍，白，紅，黃，四種顏色），十條薄料連衣裙，十套兒童套裙，十四件女式短袖花上衣，二十件女式長袖上衣（雞腸子似地，上面滿是金粉，她管這二十件上衣叫滿天星）；就象他自己說的，他這是在地下五千米深處，充滿了磨難與黑暗，連地平線的邊還沒擦上。
　　大街兩側(cè)的床子都占滿了，有的已經(jīng)擺好，床主或站或坐，等待買賣上門；有的還剛剛來，有的只擺好一半。他和她來到上禮拜擺地攤的地方；那二是洼水，周圍是一輛輛的自行車；這本來就是放自行車的地方（顯而易見），周圍還有用白油漆漆的框。
　　“這兒不行。”他說；他回頭瞧瞧她。今天，這條街上不象上禮拜那么繁華，人們比肩接踵的；今天，人稀稀落落的，按句俗語說，賣貨的比買貨的還多。他有些沮喪，喪失掉些許的信心。
　　“走，咱們往回去。”她空著手，轉(zhuǎn)過身；這樣，就成了她在頭前，他在后面了。她記得，前面不遠處有一張床子是空的。果然，走了不遠就看到一張空床子，頂上沒有貨，也沒有遮雨遮陽的塑料編織布，木板釘?shù)拇沧映舐財[在那里。
　　“咱們就在這兒吧�！彼f。他放下兩個包，又斜下肩將背上的包放下來。重負(fù)初釋，他倍覺輕松。接著，他拽開拉鎖，拿出塑料布鋪在地上。在這之前，她始終在一邊站著，東瞧西望；直到這時，她才幫著拿出包里的東西，一條條，一件件擺好。他的地攤就擺在那張空床子的前面。他一面擺，一面提心吊膽（她似乎也一樣擔(dān)心），怕床子主的到來，他又得挪地方，打游擊。他不安地擺著東西，不敢瞧兩邊床子旁的人，直發(fā)虛，只是用眼角余光掃了眼；那些人，似乎都帶著漠然的敵意。
　　“裙子啦，裙子便宜了，十元一條！”一邊擺，一邊鼓起勇氣，扯著喉嚨喊道。他看到幾個女人推著自行車慢慢朝這邊走來。
　　“這是什么？”一個女人推著自行車，朝他這邊望來。
　　“裙子，十元一條�！彼f。輕輕咳了下——上禮拜六和禮拜天，他也這樣扯著喉嚨喊了兩天，現(xiàn)在嗓子還有些沙啞。于是，這幾個女人停了下來，支上自行車。他把一條條裙子遞給她們，任她們翻過來倒過去地看�！鋈唬钟行┚o張，神經(jīng)質(zhì)地回頭看了她眼。她站在一邊，見他瞧她，就沖他一笑。在這陌生的城市，他覺得，她是個依靠；要是沒有她，他會感到茫然無措。
　　“十元一條，真便宜。”
　　“便宜是便宜，就是太短了�！彼齻冏h論道。
　　“不短；你們看我穿還到這兒呢。”她走過來，揪了下裙子下擺，說。她的個頭約有一米六五，比這幾個女人高多了。這幾個女人朝她打量了打量，其中一位把裙子扔到地攤上。
　　“十塊錢，買啥去；買一條在家穿著，做個飯干個活多省事。”她揀起那條，向這幾個女人勸誘道。這時，一位穿工商制服的男人擠到人群中，向她說了句什么。
　　“一會的，等賣完這幾條裙子的�！彼犚娝@么說。
　　“不行，趕緊的；不是禮拜天不準(zhǔn)在地上擺，趕緊收起來�！贝┕ど讨品哪腥税逯樥f道。
　　“哎，”她招呼他：“咱們先把東西放到這上面�！�
　　“這是你們的床子嗎？”工商制服的男人又問道。
　　“是。”
　　他猶豫了下。將東西拎到半途的她卻立碼含糊地應(yīng)道；穿工商制服的男人這才走了。她和他把東西又在床子上整理了一遍；這時，那些推自行車的女人們早就不見了。
　　“這張床子有人嗎？”他聽見她在問什么人。
　　“有；今天他家還沒出呢。”一個柔韌的聲音帶著嬌氣說道；這聲音叫他一震，以為碰到了熟人；旋即，沒半秒鐘的功夫，他想到他是在陌生的外地，不可能有什么熟人；可當(dāng)他轉(zhuǎn)過身，朝那聲音的源頭看去，心頭卻猛地一驚，看到一張似曾熟悉的面孔，胸口就覺得一陣隱痛。
　　“他家每天都這么晚才來嗎？”
　　“不，他家今天上貨去啦，可能不出啦�！蹦锹曇粲诛h了過來 ；他這才明白認(rèn)錯了人。
　　不出了；可萬一人家來了咋辦，還得挪地方（他感到頭痛：挪地方，往哪挪呀，到處都攆，到處都不讓擺）……
　　她們真象。他想。不由得他回過頭又瞧了眼。接著，他繼續(xù)大聲吆喝道：“便宜啦，便宜啦，十元一條，十元一條啦�！蓖瑫r，他的左胳膊上搭著兩三條短裙，右手高高舉起一條，這使他想起那些壯烈的英魂；他感到屈辱，心里失落，不平衡。這時，她，他妻子已繞了個圈，走到床子里側(cè)，和她并排坐在一起，不知聊著什么。
　　“便宜啦，便宜啦，十元一條，十元一條啦！”他大聲吆喝著，一面不由自主偷偷側(cè)過臉觀察她。他的妻子在另一側(cè)，倆人說著話，因此她望不帶他的表情。長長的黑發(fā)束在腦后 ，隆起的額頭，橢圓形的臉蛋，還有小巧的高鼻梁和通紅的小嘴，世間哪有這么相象的；他還記得那個生肖，威風(fēng)凜凜的老虎。那年，他二十四；她呢，才二十。他這樣想著，嘴里依舊不停地吆喝。街上的行人，有的匆匆經(jīng)過，有的逗留片刻，有的拿起裙子對著陽光仔細查看，然后扔下又繼續(xù)趕路；一會兒，來來去去，去去來來，他面前就聚集了一群人。
　　“這條裙子多少錢？”
　　“十塊；”他說道，然后接著大聲吆喝，想要招徠更多的人。
　　“能不能便宜點？”一個女人問到。
　　“十塊錢你還買啥去？你做一條裙子手工費還得六七塊呢�！边�沒等他說話，他的妻子槍著說道；他這才發(fā)覺不知什么時候她已站在后面，和他隔著一張床子。
　　“八塊錢行不行；八塊我就拿一條。\'那女人左挑右挑，說道。
　　“行八塊就八塊�！彼f道。人們買東西真怪，有的既不講價也不挑，有的只挑不講價，有的只講價不挑，還有的既挑又講價。這人就是愛講價的再便宜的東西也要講講價，似乎那已成為一種固定的天性，根深蒂固，成為□□不可缺的一部分。他掃了那女人一眼，又趕緊默默數(shù)了遍裙子。在這群人手里的有七條，床子上還擺著四條，總共十一條，一點兒也沒錯。他又不自覺地回頭看了她眼，然后漠不經(jīng)心地看了看時間；腕上的表正指向九點三十五，可現(xiàn)在還一條沒買呢。他心里有些急噪，額頭上曬出了汗，票面上卻鎮(zhèn)靜如故。
　　終于，那女人挑好一件。那女人掀開長裙，從里面內(nèi)褲兜里抽出卷成卷狀的幾張鈔票，抽出一張遞給他的妻子。
　　“有袋嗎？——給我一個袋。”
　　他遞給她一個袋，他的妻子遞給那女人兩塊錢。九點三十五，終于開張了。他暗暗想道。這時，他才感到胳膊上隱隱的灼痛。昨晚還下著雨，今天太陽又這樣毒，天氣和命運一樣不可琢磨。他想。命運，捉弄人的命運，誰也無法預(yù)知未來。命運是汪洋的海，人是一葉孤舟，總要隨波逐流。是的，隨波逐流，盡管有的人鼓起勇氣，向莫測的海洋發(fā)出挑戰(zhàn)，但歸根結(jié)底也淹沒在海洋深處；人們管這種挑戰(zhàn)叫拼搏。而他，時至如今已被命運弄得進精疲力竭，已經(jīng)氣餒，只需要有口飯吃，十八九，二十一二時的憧憬早就破碎，再也無法拾起來，只殘存著奢望……話說回來，這種想法也許不對，也許太悲觀；畢竟，有的人成功了，象攀登一座山的運動員，滿懷喜悅，把一面旗幟高高飄揚。
　　什么時候我也能把一面旗幟插在山峰上。他想。他又回頭瞥了她一眼；這次，他發(fā)現(xiàn)她臉紅了。
　　“這張床子不能來人啦，”妻子卻打斷他的思緒，高興地悄聲跟他說：“這家人到哈爾濱上貨，得三四天才回來；咱們今天就在這兒吧�！逼拮涌吹剿粲兴嫉拿䴓樱詾樗�在擔(dān)心，又安慰道：“要是他家來人啦，咱就給他點錢——我估計給他三四塊錢他就能愿意。”末了，妻子加了句：“這地方一個月才二百塊錢，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恩�！彼麘�(yīng)了聲，面孔迷惑地浮出笑；顯然，他心不在焉。
　　…… ……
　　逐漸地，太陽晃在頭頂，地上的影子越來越�。凰母觳舶W得厲害，棕色的皮膚上沁著被太陽閃亮的汗珠，曬曝的皮膚又開始蛻了一層皮。這是，已經(jīng)十一點半啦，賣大馇子的，賣麻花的，賣豆腐腦的，賣冷面的，賣卷餅的已在不同時間騎著倒騎驢走過他面前。
　　“咱們晌午吃什么？”他的妻子坐在蔭涼處，雙手抱著腿，帶著笑，向他問道。
　　“吃冷面吧�！彼卣f道。太陽炎熱，曬得他蒙頭蒙腦，一陣陣煩躁，心里頭不對脾氣。我是傻子。他想。你坐在那里倒涼快，讓我在這里曬著大太陽；嬌生慣養(yǎng)的。他又向她那里瞥了眼，卻沒瞅著他2；那里空的，沒有人；在她原先坐著的地方，來了一個小姑娘，圓圓的臉龐，正和媽媽聊天（棚布的陰影整個地罩住這個小姑娘）；小姑娘的媽媽也是圓圓的臉龐，娘倆張得惟妙惟肖，小臉扒大臉；她們正談?wù)撘粓隹荚�，顯然當(dāng)媽媽的只關(guān)心女兒打了多少分，圓臉姑娘憑著潛在的自尊，憑著本能，說出幾位同學(xué)的分?jǐn)?shù)（都沒她的分高），使得當(dāng)媽媽的轉(zhuǎn)移目標(biāo)，她呢，到哪里去啦？他又瞥見妻子；妻子在沖他笑。他繼續(xù)額頭冒汗地喊著，招徠顧客。
　　“歇一會兒吧；反正大晌午頭的也沒幾個人。”妻子說。
　　他回身坐在床子上，面朝大街，并不理睬妻子；他感到空茫茫的，同時心里的憤憤不平象團火焰給澆上了油，劈劈啪啪地越燃越旺；他想出幾句尖酸的話準(zhǔn)備甩出嘴邊，沒料到又看見她隔著三四張床子站在那里跟別人嘮嗑，就把這些話活生生地咽回去。他胸口有種怪怪的感覺，缺憾，受約束和巴望不得；這種感覺促使他不愿到處留下不好的印象（尤其是在她面前）。于是，他跳過床子，在旁邊賣鞋的那家椅子上坐下；那家人不知上哪兒去啦。
　　真涼快。他想。她在那里干山根么？他的視線觸著她；她正和一位矮個子女人談?wù)撝裁矗ㄅ硕际沁@樣，聚在一起不知哪來的話）。也許她注意到了我的眼神，感觸到我的情感。情感這東西，就象起伏的海浪，不知啥時就能把人卷入波瀾，卷入莫測的深處。他揉揉眼睛，胸口有種癢癢的感覺，就象和她剛認(rèn)識時似地，漾動著青春與懵懂。他不明白她和她怎么如此相象，相象的一下子觸痛了他心底封閉起來的痼疾。倘若沒有那位多嘴熱心的同事，他會認(rèn)識妻子，和妻子結(jié)合嗎？他不知道。人世間的事就這么怪，他想。事事都充滿變數(shù)，每一步都是三岔口，逼迫著你老在不停地選擇；最終，對也好錯也罷，就是沒有重新選擇的機會；就象哲人們說的那樣，倘若歷史重新讓我們選擇，連七歲的孩子都回走向輝煌。
　　……輝煌？依稀地，他想起往事。過去的那個她比他還要高出一個頭頂尖，苗條的身段真象一株婀娜的楊柳。春天，泥濘的春天，他陪她一起到某某賓館看她當(dāng)服務(wù)員的好朋友；在那里，他不期碰到個熟人。
　　“這是你對象？”那個熟人向他問道。
　　“你看呢�！彼f；她聽到這句話卻只是笑，沒有怪嗔更沒否認(rèn)；她在一旁和她的那位朋友聊天。他在一旁聽著，卻發(fā)現(xiàn)她們并沒有什么事可辦，只是在閑聊天；而且，還在偷偷談?wù)撍，F(xiàn)在想起來，那不正是她默認(rèn)他的地位，在她心中的地位。后來，她的朋友一直把他們送到大街上。
　　“祝你幸福�！彼哪俏慌笥褯_她揚揚手；她呢，還是那樣不可置否地笑，一團紅霞升上她的臉蛋。
　　“我的這位朋友就愛說笑。”離開她的朋友，走在街上，她說；同時。她晃了晃腦袋，長長的頭發(fā)一甩，發(fā)梢輕輕掠過他的臉；當(dāng)他瞧她時，她卻還是那樣地笑，開心地笑，頑皮地笑，帶著女孩子家的小計倆。
　　她屬虎，那年十九歲。他想。十九歲的最后一天，就象一朵沾滿露水的花蕾，生長在一個清新的清晨，鮮艷，輕柔，涼爽，象潔白的羽毛在半空中飄落，藍藍的天，透明的陽光，這一切舒適而溫馨地保衛(wèi)著她，使他不能忘懷……她的笑。帶著遺憾與痛苦，她的笑似乎又回到他面前，栩栩如生，蠱惑而魅力，讓人無從抵抗。
　　她現(xiàn)在會怎么樣呢，是不是也有了家庭？他想。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就是五年。五年啊，會發(fā)生多少事。失失落落，他又偏頭向那邊瞅了瞅，她又不見啦；他的妻子還是那樣雙手抱膝，躲在陰涼下，不知想著什么事。真懶。他想。在家連飯都不做；每回吃飯時，還得我伺候著，飯不端到嘴邊都不動；等到出門，無論坐什么車（火車，汽車）都嚷著暈車，動不動就往我身上靠，什么東西還都得我拿，你空著手還直嚷嚷累——你不過是在向別人炫耀有個馴服的老公。倘若換了別人會這樣嗎？
　　對面，英子精品屋門口傳來陣陣爭吵，那賣貨的小姑娘穿了件淺藍色的超短裙，上身是緊身的磚頭色短袖上衣，襯出兩個□□房（顯得性感），臉上的妝妖精一樣，濃濃的涂了一層。
　　“六十四，六十四你拿一件吧�！辟u貨的小姑娘追出門口，向三四個背著雙肩包的小女孩喊道：“哎，哎，回來吧，六十四你拿一件吧�！�
　　那三四個小女孩回回頭，不知說了句什么，就猶猶豫豫地走了。
　　“六十四還嫌貴；買不起別試呀�！辟u貨的小姑娘刻薄地嚷道，身子一扭，轉(zhuǎn)身有返回精品屋，一路上嘴里還叨叨呱呱的。
　　天真熱，就象羿射九日之前的大地，天上直往底墑潑火，蒸籠似地讓人難受。對過的精品屋又是一番爭執(zhí)，講價，試衣，干仗似地。一個女人，三十一二歲的女人穿著短褲，露出淺橙色的大腿，扭著屁股走過大街；柔韌，富有彈性的大腿，充滿耀目的性感。他望著羚羊似地跳躍的女人，大腿跟癢癢的，心臟也加快了節(jié)奏。跟著，又一個女人，也是三十一二歲的女人，同樣穿著短褲，倒退卻是瘦瘦的發(fā)白，象一截枯木枝。他又想起了哀痛。她的大腿會是什么樣的？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和她相處的日子始終是春天，到五月，該穿裙子時，就已經(jīng)和妻子認(rèn)識了，因此無法知道她穿裙子是什么樣的；那以后，他和她又有兩次不期而遇，匆匆擦肩而錯，趣味竟然全是在冬天。他又瞥了眼妻子。這會兒，她又坐在那里，正和他的妻子聊著什么。他只能依稀聽見小城市這幾個字；她發(fā)現(xiàn)他瞧她，臉上又淡淡飛起紅霞。真象，真象。簡直是又一個她；她的影子。他想。這種相象，使他燃起舊情，就象已經(jīng)熄滅的山火，遇到一股風(fēng)又重新燃起來。
　　小城市，小城市——從小到大，他就沒怎么到過大城市，除了那年一連兩次去過哈爾濱，總共呆了不到三天，他的生命始終在小城市里打轉(zhuǎn)，蝸牛一樣生活著。
　　一輛倒騎驢裝著幾個塑料大桶慢悠悠地騎來；圓臉小姑娘和她媽媽說了句什么，她的媽媽叫住這輛倒騎驢，一塑料小盒的冷面遞到圓臉小姑娘的手里。原來是賣冷面的。妻子也從那邊給他端來一小盆，然后又和她共同買了盒；她們的胃口小，吃不了那么多，只好一人半盒，分開吃。
　　…… ……
　　吃過飯他又重新坐在老地方，耷拉著腿；他的后面，一米來遠，依舊是她們兩個人：她，他的妻子。水和火，這兩種東西雖然是性質(zhì)截然相反的兩種形態(tài)，它們卻能夠結(jié)合在一起。當(dāng)人們往熊熊烈火中灑寫少量的水，冰冷就會化為蒸汽，促使火焰越燃越旺。如今，他身后這兩個女人，一個正是水，另一個正是火；冰冷與熱情在他的內(nèi)心糾纏，這種冰冷是那樣的扭曲，這種熱情又是那樣的邪，夾著異域的風(fēng)雪呼呼刮來，讓人茫然悸動。人有時這樣身不由已卷進旋渦的中心，雖然一切根源都已象鋪好的道路，事到臨頭卻處處感到陌生——可時間流逝后，卻又覺得倉促。
　　真怪。他想。他回頭瞥了她一眼；她一只手支著下巴，另一只手?jǐn)[弄著床子上的商品（幾件塑料袋里的女式內(nèi)衣），漫不經(jīng)心百無聊賴的樣子，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也許，她發(fā)覺他在觀察她，就突然停止了動作。
　　我和她，只有我們倆人，一起走到陌生的地方。他想。他的腦海里浮出她嬌嗔的摸樣，她領(lǐng)他來到她家，她的父親，母親，各個，姐姐或者姐夫都在家里（姐夫？——令人討厭的形象，挑三揀四的）；一許她是獨生女，那么他和她就可以在她家住一陣子。他這樣想著，浪漫情節(jié)，浪漫的畫面雪花般飛舞而來（使他在炎熱里感到絲涼爽），一股愜意暖暖傾入喉嚨，象肚子里落下一杯酒。淙淙的溪流，綠的樹蔭，還有一間舒適的小房子。他想。她的身軀又白又嫩，柔韌，光滑，富有彈性，散發(fā)著青春與童貞，蛇一樣鉆進他的懷抱。他這樣想著，一股潔凈的氛圍涌進他的潛意識，另一個的她倩影婆娑著闖進他的思維；他不禁惋惜起二十三歲之前的歲月。
　�。ㄆ鋵�，那年他的確跟著她去過她家；那是個晌午，春的路泥濘不堪；她的父親母親都在，還有尚讀高中的她的妹妹。她的母親老實巴腳，有張逆來順受的臉；她的父親也老實巴腳的，聽說在做買賣；她的妹妹漂漂亮亮的。后來，她講，她的父親跟她說，要給她和她妹妹倆個一人買套住宅，然后就回寬溝終其天年。她說話時，臉上總洋溢著恬恬的笑，讓他心搖神曳。）
　　他覺得背后有道目光悄悄刺著他的脊梁；他神經(jīng)質(zhì)地回過頭。她坐在那里，兩只手交疊放著，胳膊肘搭在床子上，眼睛垂著，似乎在瞧著她的那幾件貨；不過，他知道她什么也沒瞧，她的目光象醫(yī)院的X光一樣透過那幾件貨，空空洞洞地，探向一個神秘的地方。這樣胡亂猜測著，又向后扭扭頭，他的妻子還是那樣坐著，只不過雙手在擺弄裙子下擺，似乎那兒有什么不盡人意的地方；他的妻子看到他的目光，笑了笑。這笑象火堆上淋下了一場大雨，哧哧地，在他心里波動，冒著青煙，卻不能澆滅他的幻想。
　　“今天人真少。”他沖妻子道；妻子沒吱聲，只是迎合地笑了笑。接著，他的頭又轉(zhuǎn)動了一個角度，唐突而生硬地面朝她問道：“你今年多大？”說完，他自己也吃了一驚，不敢瞧妻子的臉。
　　“我今年二十四�！彼摽诙觯坪酢缇椭浪男囊�，早就知道他要這樣問她；但他知道，她之所以回答這么痛快，完全因為他打斷了她的沉思，她沒提防。
　　“屬虎的。”他點點頭（這，閃電般觸動了他的痛處），然后又掩飾的對妻子說道：“是不是跟你一屆的？”
　　“哪是屬虎的；二十四屬虎的�！逼拮硬幻骶屠锏卣f道。他一怔，隨即明白妻子以為說她自己的屬相。
　　“你今年也二十四？”她把臉轉(zhuǎn)向他的妻子。
　　“恩，對，是屬虎的。”同時，他心里一漾，自言自語道；他的腦際浮向深迥的往昔，幽幽的。
　　“不，我二十六；我上學(xué)晚�！彼钠拮诱f道。
　　“屬虎的，做買賣能發(fā)財�！蓖蝗�，他莫名其妙道；說完之后，他才覺察到自己的笨拙。
　　“屬虎的今年能發(fā)財嗎？”她似乎起了興趣，輕輕問道。
　　“屬龍的和屬虎的做買賣都能發(fā)財�！彼滢o道；在那遙遠的深處，另一個她似乎在說話。他感到她和她不僅僅面目相似，聲音也相似，連一些習(xí)慣動作都相似（她曾經(jīng)告訴他，她的父親母親不準(zhǔn)她在外頭玩的太晚，最遲也得晚上八點之前回家；她的語音又輕又柔，象夜的一雙手，給人以浪漫和遐想）。
　　恐怕性格和靈魂也相似。他想。無數(shù)往昔的日子雪片般落下來，僅僅一剎那，另一個她翩翩出現(xiàn)了好幾次，永恒，逼真，折磨人，在他心里泛起騷動，癢癢地令人難以忍受。
　　“你在這兒干多長時間了？”他問道。都屬虎，世間竟有這么湊巧的事。他想。他的靈魂一片惘然，似乎有團霧在升起，迷迷糊糊的。
　　“我才干了一個多月�！彼f。
　　我才干了一個月吧。他在心里重復(fù)著她的話。連說話的最后一個音節(jié)都那么相似，輕輕附帶著個吧，柔和，飄渺。他想。
　　“那你原先在哪兒？”他又問。
　　“在地板塊廠�！彼f，然后停頓一下，又接著解釋道：“在那兒一個月才兩百來塊錢，開的太少，就出來自己干�！�
　　他點點頭，想繼續(xù)跟她聊下去（她的語調(diào)，同樣不勝嬌怯，令人惋惜），卻突然發(fā)現(xiàn)許多話擠在一出，不知從何說起；再一想，她和她畢竟是兩個人（怎么會是一個人呢。他想）；頃刻間，這許多話又象蒸汽一樣，飛散，消逝，不知哪里去了，腦子一片空白。于是，他轉(zhuǎn)過頭，又開始大聲吆喝：“十塊，十會了，裙子便宜啦！”
　　幾位路過的行人給這聲音嚇了一跳，詫異地向他望去。他不由得責(zé)怪自己笨，不象那些情場老手善于辭令，花言巧語。老夫少婦。他想。三四十歲的人能找到十七八的小姑娘，難道我就不行嗎。他頓時沮喪起來，為……失去的機會惋惜；于是，他只有用大聲吆喝宣泄這種沮喪。
　　也許她和她一樣，不在意表面上的東西，只看重一個人的本質(zhì)。他想。但這不過是往大火里澆了杯水，更加助長了火勢。他心底的惋惜簡直見風(fēng)就長，很快達到隱隱作痛的地步，那許多又暖又軟的幻想，更象油漬一般在紙上漸漸擴展。
　　他向后扭扭頭，卻又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他一個激靈，不再吆喝，從床子上跳下來。他的妻子依舊坐在那里；她的半拉床子上掛滿各種各樣的男女內(nèi)衣內(nèi)褲，襪子和胸罩。圓臉姑娘偎在媽媽的懷里；頭頂上，蒙古包似地臨時棚頂一動不動。終于，他的目光搜尋到她：隔著三張床子，她正和一個賣冰點的女人閑聊天；這是，她也正在瞧他（也許，也許從原出能夠更好地觀察吧），兩個人的目光遽然相撞，又趕緊膽怯地避開，就象敏感的小動物發(fā)覺危險一樣。
　　她也和她一樣，喜歡穿褲線比值的褲子（天哪，怎么有這么多的相似）。他在床子前踱了幾步，想到。我該說你真象我認(rèn)識的一位老同學(xué)（書中或電影電視里的老套路）；然而，無論她還是她，都不是我的同學(xué)。他的臉微微一紅；想到說謊就讓他不自在。
　　“你們一張床子多少錢？”看到圓臉姑娘的媽媽在瞧他，他忙沒話找話道。
　　“不到倆百塊錢吧——還有四百塊錢的押金�！眻A臉姑娘的媽媽說道；顯然她誤解了他的意思，所以才趕忙又補充道：“最近他們說要漲床子費，誰知道以后多少錢；我估計恐怕最低也得三四百吧�！�
　　“押金還給退唄？”
　　“那誰知道；他說給你退，可退不退就兩碼事啦�！眻A臉姑娘的媽媽面無表情道。
　　“那你租給她多少錢？”她的妻子突然插話道。
　　她（圓臉6姑娘的媽媽）也許以為我們要在這兒租床子吧；不，不是也許，肯定以為我們要在這兒租床子。剎那間，他想到。
　　“說是一個人一半；都是自己家的親戚，給不給不一定。”
　　“她是你家什么親戚？”他趕緊問道；問完，他又發(fā)覺自己的唐突。
　　果然，圓臉姑娘的媽媽猶豫了下，才說道：“她是我小弟的對象�！�
　　“唔�！�
　　騰地，他臉紅了；他忙四下瞅瞅，踱到一邊，不再問下去，似乎一個向來很老實的人偷東西被人捏住手腕，心里砰砰只跳。他掃了眼妻子，陰郁的憋悶的胸膛象給澆了汽油，呼地向上竄成一條火龍，噬咬著。
　　“說是一人一半；可賠錢了怎么辦，她給我，我還好意思要？！”圓臉姑娘的媽媽繼續(xù)在那兒和他的妻子說道，借機發(fā)著牢騷。
　　…… ……
　　這一天，他總共賣了十一條短裙，一條連衣裙，五件女式短袖花上衣。他在心里核計了一番，發(fā)覺掙了七十六塊錢。這才剛掙出個路費。他想。來時路費兩個人三十，吃了一碗半冷面是三塊，回去的路費還得三十，這一趟只剩下十三塊錢。十三，是個不吉利的數(shù)字。他看看表，已經(jīng)下午五點十分了，街上的人越來越少。
　　“幾點了？”他的妻子踱到他身后問到。
　　“三點多啦”他說。他回下頭，看到一個瘦高的年輕人正從一輛自行車上下來，來到她身邊。
　　“舅舅來了�！眻A臉姑娘小聲跟她媽媽講道。
　　“今天咋樣？”瘦高的年輕人向她問到。
　　“就賣了五塊錢的東西�！彼龔堥_右手說道。
　　他霍地一下明白了，那是她對象。但他同時還在欺騙自己，繼續(xù)織著那兩滿的故事。她會的；她的腳雪白雪白，踩在青青的草地上（白雪公主和她的王子；可惜，她不是公主，我也不是王子）；然后，她將擁在他的懷里。另一方面，他又清醒地知道，梭魚的一切都不過是海市蜃樓般的曇花一夢，白日夢。一切都是空中樓閣。正是由于這種緣故，他帶著嫉妒的眼光又瞧了她對象一眼。他比我高，比我年輕。有時，一個人的個子高也是一種優(yōu)勢。他想。
　　“咱們收攤吧�！彼钠拮訑噥y他的冥想，說道。
　　“收唄，反正你說的算�！彼牟辉谘烧f道。他就象大病初愈似地，感到渾身沒勁。不知為什么，他聯(lián)想到賣燒餅的武大郎。
　　“收了吧；我怕咱們趕不上回去的車。”她的妻子說道。
　　于是，他拽過背在背上的那個包，拉開拉鎖，開始收拾里面的東西。十五條短裙，二十件滿天星被他一一塞進包里 ，最后又使勁壓了壓，才勉強把拉鎖拉上。他把另外四條短裙裝進一個拎兜里。
　　“到山城的車票多少錢？”突然，她的聲音輕渺地飄進他的耳朵里，就向一陣微弱的風(fēng)。他扭過身子，看到她坐在那里仰著頭，望著站在一旁的戀人。她和她對象正在小聲聊天；至于那為男士說了什么，他聽得不真切；也有可能那男士并沒有回答，因為她很快就不再望著她的戀人，而是也和他一樣，開始收拾床子上的貨。這是，街道兩側(cè)其他床子也開始紛紛收拾起貨物，往旁邊自家的三輪車上裝。
　　他又把貨往手里的拎兜里塞；與此同時，他心里又開始翻騰起來，一連串愜意的浪漫潮水般涌上前。等他收拾完，他才發(fā)覺在這趟街，他是第一個收完攤的，也是貨最少的；其他人家的貨都將三輪車（就是那種倒騎驢）裝得滿滿的。他的妻子走在前面；他背著個包，手里還拎著另外兩個（一手一個）；臨走之前，他回了回頭，看到她站在床子前，蔫蔫的，似乎無精打采。
　　難道她也和我有著一樣的情緒？他恍惚想到。接著，他又想到剛才統(tǒng)治在問她對象到山城的車票多少錢，心里更加飄忽起來。
　　“在這兒干啥呢？”她碰到了位熟人；那熟人問她。
　　“賣貨呢。”她悵然若失道。
　�。ㄈ说拿\就是如此，拗不過上蒼：倉促地相逢，又倉促地分開，然后沿著各自的軌跡被沖走卷去，再也無法碰撞……）
　　也許這是聽到她最貨的一句話了，也許今生今世再也無法相逢了。他想。接著，他很快隨著妻子拐個彎，再也看不見她了。于是，顯示飛快地侵蝕過來，濤聲一樣，漸漸將維持了大半天的黃鄉(xiāng)擊碎。大約，這只可能是偶爾的相逢，象河流中的兩片落葉，揣急地碰撞瞬間，就給沖向大海，永遠不會再相碰。他亂糟糟地想到。艷遇，這只是想象中的詞匯，然后就給生活沖刷得干干凈凈，只在記憶深處留下少許的轍跡。他望了望走在前面的妻子，開始盤算他這趟來的收入。
　　好歹沒賠。他想。還掙了十三塊錢。跟著，她又映在他的腦際。沮喪，無奈公然地占據(jù)他的意識，還有隱約的自卑不停抖著陰影；而他，顯得那樣無能為力，呢樣束手無策。
　　明天，明天還來不來呢？他想。盡管她象一朵罌粟花似地直誘惑著他，他的心池還在波蕩，還在由于，象只受傷的膽怯的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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