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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早春,乍暖還寒,冷嗖嗖的大風吹起,刮的人面頰如有刀割。
蜀南竹海,放眼望去一片茫茫翠竹,郁郁蔥蔥。風過竹林,聲聲宛若竹笛鳴響,只把那天涯歌子,唱的婉轉(zhuǎn)凄涼。
素非文懷里抱著個黑布包裹,步伐輕靈的入了竹林。
他得趕回寧州的家中去,帶他兩歲大的幼子和身懷六甲的妻搬去一處偏遠安寧的地方。江湖險惡,他早厭倦了殺戮與打斗,不想再過終日被人追殺的日子。
剛淅淅瀝瀝的下了好一陣雪雨,地里濕濕的,留下深深淺淺一串足印。
“大哥哥,你要不要來看看我種的花?”
一聲脆嫩童音響起。素非文微微低頭,見是個穿白襖子的小姑娘,十歲左右,只總了兩個羊角,一搖一晃的,鮮靈兒又可愛,雪白的襖子秀工精細,印著白黑紋,倒有幾分像是虎斑。
他甫一低頭,小姑娘反而嚇了一跳,“呀”得叫了一聲,大眼睛閃呼著,亮晶晶的:“我還以為是個哥哥,原來是個姐姐?”
素非文不禁好笑:“是叔叔,不是哥哥,更不是姐姐!
小姑娘偏著腦袋,依舊是拿一雙水晶眸子好奇地打量他,然后甜甜一笑,道:“就是哥哥!還是個漂亮哥哥!哥哥比那些姐姐長得還好看呢!漂亮哥哥,你來看看我種的花呀!”
花?素非文一怔,這大風寒天雨雪凍地的初春日子,就有花兒先綻出頭角么?
雖有些好奇,素非文依然搖頭道:“叔叔在趕路,不能耽擱。”
小姑娘癟了癟嘴:“漂亮哥哥,你來看看我種的花吧。我一個人在這里沒人來看,花兒都要死掉了!
眼看她一雙水汪汪的眸子就要滾出淚珠子來,素非文不禁有些心疼。這孩子實在可愛可憐的緊!他一下便想起在家的妻子,逸兒打小也是這般惹人憐愛,不知她現(xiàn)在獨自一人挺著肚子還要照顧小言苦不苦,是不是夜里做了惡夢又要偷偷抹淚。他于是又搖頭道:“小妹妹,叔叔真的不能陪你玩,叔叔的娘子還在等著叔叔回去。叔叔家還有個小弟弟要照顧,而且還有個小妹妹馬上就要出生呢!”他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打開來是一大包香噴噴的桂花糯米糕,“這個給你吃吧,你自己乖乖玩,早些回家去!
小姑娘好奇道,“還沒出生,哥哥怎就知道會是個小妹妹?”
“啊……我想應(yīng)該是吧!”素非文柔笑得有些癡,他一直想要個女兒,一個如逸兒般溫婉明媚的女兒。
“哥哥的娘子姐姐好看么?有哥哥好看么?”
“好看,比我要好看一千倍一萬倍!” 素非文舒眉一笑,笑得溫情脈脈,他的逸兒,如玉龍雪山上圣潔冰晶般的女子,南派寧門圣女,卻心甘情愿委身于他,做個荊釵布裙的村姑。江湖中,人人都羨他娶了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人人都怒他埋沒了一代圣女的傾城芳華。怪只怪他不是名動天下的大俠,偏偏得了艷驚四海的美女,于是,成了眾矢之的。然而,或許是天公錯愛,這令天下人眼紅的珍寶,他素非文竟得了不止一樣。
小姑娘璀璨的揚起唇角,抓過他手中的桂花糯米糕,“有這么好看的爹爹和娘親,那漂亮哥哥家的小弟弟小妹妹長大了不是比神仙還漂亮么?漂亮哥哥,前頭岔口那兒左面過去就是我家的花圃,你一會兒一定去看看呀!若是你去看看,我的花兒也會長得更漂亮啦!”話音未落,她已像小鹿一般蹦蹦跳跳的又躥進竹林子里去,竹間風間,鈴鈴歌謠飄蕩。
“青竹呀青竹節(jié)節(jié)高,竹林的雀兒呀你別鬧,看我穿上那小花襖,盼著我的小哥哥過竹橋!
女童稚嫩的聲音在空中縈繞不絕,這歌子好生熟悉,素非文不由自主微笑起來,記得兒時,逸兒最愛這首歌,那時,師傅帶他去山里練功,每日回來的時候總可以瞧見逸兒坐在竹橋邊等著自己,唱的,正是這小小村謠。
素非文看著小姑娘鮮活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茫茫竹海中,不由動容莞爾。這樣可愛伶俐的小姑娘,她養(yǎng)的花兒一定也是嬌艷絕塵的,所以才能在這樣的早春寒日迎風而放吧。
他忽然驚覺自己思緒飄得遠了,又笑著搖了搖頭,繼續(xù)大步向前趕路,只須穿過這竹海再走上小半日便是寧州地界,那時,他便可與妻兒團聚了。
又行不遠,前面果然是一道岔口,一左一右,素非文不由自主便想起那小姑娘的話來。
這竹?煊邪肽晡丛鴣磉^,不知是誰家竟在此種了花草圈了花圃。傲寒于竹海之中的奇花,有足夠的吸引力勾住素非文的好奇。
往左,只要多趕上一炷香的路程,憑自己輕功也不會耽擱了回家的日子。
拿定主意往左,只行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忽聞一陣風緊,素非文眼中光華一凜,當下提氣閃身躍上半空,足尖一點,卻在一支細竹上穩(wěn)穩(wěn)落腳。
流星鐵錘擦身而過,掃在前面一排竹上,青竹吱呀呻吟,攔腰而折。
“好輕功!”一陣大笑揚起,“都道素非文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草包,江湖訛傳果然信不得!”
又一陣勁風閃過,眼前出現(xiàn)的是個身著駝絨皮襖的大漢,黑方臉,胡茬粗亂,與素非文的瘦削俊逸正好相反。
素非文心底一沉,面上卻冷冷笑道:“素某不記得與黑風谷主有什么交情。還是說谷主也想與素某手中劍攀攀交情?”
“干將寶劍,天下無雙,誰不想要?”黑風道,“小子,你一路遇上幾個搶劍的了?”
素非文看了黑風一眼,嘆道:“加上谷主七十有八!备蓪殑γ麆犹煜拢巳藸帗,偏又被他得了去。似玉嬌妻,無雙神劍,老天爺莫不是真對他寵愛有加?
黑風面相一獰:“素非文,只怪你風頭太盛,憑什么好處都讓你占了去?今兒只是有人與你搶劍,明兒指不定還有人跟你搶老婆呢!”
青色寒光一閃,素非文早已抖落手中黑布,長劍出鞘,直取黑風心窩。
“嘿!急了?”黑風手中流星錘耍得滴溜溜直轉(zhuǎn),滿臉淫邪,“誰不知道你老婆與那姓薛的郎中不清不楚。要我說也怪不得人家,瞅瞅你這張玉臉,薛無風比你像男人。要不,你干脆帶著干將跟了爺?shù)昧??br>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素非文怒道,“逸兒的事,還輪不到你們這些腌臜潑皮說長道短!薛大神醫(yī)是我義兄,他的為人又豈是你們這種鼠輩能妄加議論的?!”
干將寶劍散發(fā)著清寒之氣,劃破長空,劍氣凌厲,直把黑風一雙流星錘逼退三尺。
黑風悶哼一聲,舞動流星鐵錘又欺身上來。
素非文一柄長劍翻飛若風,風過無痕劍無影,劍氣卻密若金鐘,半分空隙也不留給敵手。
黑風流星錘使得順當當?shù)膮s找不到入口,近不得素非文身前半步。
你來我往約摸五十余招,素非文面不改色只守不攻,黑風卻已是氣喘吁吁,手腳略有虛浮。
黑風面色漸漸醬紫泛青,惱恨的大吼一聲甩了流星錘,一雙肉掌直朝素非文劈去。
掌風劍氣相撞,素非文眼中瞬間閃過一道寒光,劍卻滯在黑風咽喉前半寸,沒有再刺下去。
黑風一張黑臉卻陡然一白,那一掌頓在半空,魁碩身形頃刻委頓,砸在地上,只留“咚”的一聲悶響。
“毒門中人從不使劍弄刀,也來搶干將寶劍?”素非文收勢淡淡開口。黑風后頸玉枕穴上,一個細小針眼正緩緩流淌著黑色膿血,一絲腥氣在空氣中淺淺彌漫。
竹海上空掠過好一陣嘻嘻哈哈的怪笑,陰慘慘令人毛骨悚然!昂醚哿!一眼就瞧出我來路。可惜你也忒不近人情了,你怎么不說我好心救你呢?”
素非文冷言道:“毒門婁青離,你這人間無常幾時做過救人的好事兒?”
憑空里又是一聲笑:“既然素大俠如此了解我為人,怎么就不知我生性喜歡湊熱鬧?我毒門雖然不使刀劍,搶個寶貝回去供奉著總也臉上有光吧。江湖中人人垂涎的寶劍,我為何不要?”
“大俠?”素非文嘲弄地揚唇,“素某何德何能,當不起這個俠字。”
那婁請離笑道:“咦?你們正派中人不是都喜歡被人喊大俠嗎?”
素非文淡然應(yīng)道:“素某早就無門無派了!
“果然爽快!”一道藍影跳將出來,閃至眼前,“我喜歡你個性,反正你也要引退江湖,不如將干將送我,你我還能做個朋友!
“誰要與你這殺人不眨眼的邪人作朋友!彼胤俏泥托Γ皧淝嚯x,你與我薛大哥是死對頭,怎得卻跑來跟我套近乎?”
婁青離笑得愈發(fā)邪妄:“素非文,你與我作對,就不怕我給你下毒?沒有薛大神醫(yī)守著,我可是能讓你下一秒就一命嗚呼得神不知鬼不覺!”
他話音尚未落地,忽得,卻有一個聲音朗朗而起,似有凜然正氣無限,慷慨激昂萬分:“你若敢動素賢弟一根頭發(fā),別說薛大神醫(yī)饒不了你,我方余也第一個要找你算賬!”
素非文抬眼去看,卻見斜刺里殺出個白緞衣衫的劍客,衣冠楚楚,風雅非凡,手持一對飛廉劍,與婁青離那古怪邪氣的打扮正成鮮明對比。
方余,江南五劍飛劍派掌門。素非文暗暗冷笑,原來自己是這么有頭臉的,招來的全是名震四方的大人物。
“素賢弟,”方余笑著靠上前來道,“聽聞賢弟要搬家,愚兄特趕來相邀。眼下世道不甚太平,賢弟不如帶弟妹來愚兄莊中小住,由兄親力為賢弟安排個幽靜舒適又周全的好住處,不知賢弟意下如何?”
“不勞方掌門費心!彼胤俏牟粍勇暽耐崎_方余,“我與逸兒懶散慣了,不敢叨擾貴府!
聽素非文這么說,婁青離頓時笑得亂顫:“素非文呀素非文!你虧就虧在太不知變通,直來直去搞的南北兩派正邪兩道統(tǒng)統(tǒng)都不容你!不過也好,這種兩面三刀的偽君子,你就算強擰著與他交道也是要吃虧的!
方余聞言大怒:“你這魔道妖人!說誰是偽君子?”
婁青離抿嘴笑道:“這里除了他我你還有第三人么?我顯然不是在說他更不是在說我自己呀!”
“呸!”方余啐了一口,面色赤紅,一對飛廉劍應(yīng)聲而出要向婁青離襲去。
婁青離卻嘻笑著凌空一躍,如驚鴻入云,眨眼就沒了蹤影,只剩余音縈繞:“素非文,其實我也不是那么想要你的干將寶劍。這里氣味不好聞,我先走一步。你自求多福吧,那急了就跳墻亂咬人的野狗可怕,卻厲害不過迷人心智的花!”
“這嘴碎的妖人!”方余恨得直跺腳,轉(zhuǎn)身卻又攔住素非文去路,無論如何也要與他同行。
素非文微微皺眉,比起方余,他倒覺得婁青離來得痛快些,雖然這人心狠手辣奪人性命從不手軟。又說這婁青離卻真是奇怪的緊,這里淡淡飄散著些許清甜花香,正是沁人心脾,他怎么反說不好聞?
“素非文!”方余終于耐性磨盡,咬牙切齒道:“你別給臉不要臉!”
“承蒙方掌門錯愛,這臉非文只怕要不起!彼胤俏乃κ志妥。若論功夫他知自己必然勝不了方余,然而他生就一副傲骨,斷然不肯低這個頭。
方余折了面子,惱羞成怒正要沖將上來,忽聞脆生生一聲童音,一個白襖白裙的小姑娘沖著兩人就跑過來,一張嫩粉小臉,笑容甜甜,如花般膩人。她歡快的笑著,跑著,小手里攥著個純白的花環(huán),又蹦又跳地沖素非文招手,“漂亮哥哥!你可來了!快過來!我?guī)闳タ次业幕▋貉!?br> 素非文心中陡然一緊,疾呼:“別過來!”
然而方余早已一躍而起,閃身已欺近小姑娘身前,只一伸手便抓鳥雀兒一般將她擄在手中。“素非文,你若想要這小丫頭活命就交出干將寶劍!”
“你先放了孩子!”素非文眉頭深鎖,修長的手指緊扣劍柄,因用力而泛著青白。
諾大的竹海,風聲凄厲,小姑娘像片紙畫般被方余拎在手里,早已放聲大哭起來。她越哭越兇,淚珠兒不斷的滑落面頰,連氣兒也喘不上來,小臉小鼻子漲得紫紅。
方余被她哭得心煩意亂,兇神惡煞地大吼道:“再哭老子真殺了你!”說罷舉劍便在她身上一刺
小姑娘一聲凄厲的慘呼,頓時便再沒了聲音,她耷拉著小腦袋,小手一松,那色澤鮮亮的花環(huán)無聲無息的墜落地面,鮮紅的血在她雪白的襖子上暈染出大片大片的殷紅,宛如盛綻的曼荼羅般濃烈,血注如溪蜿蜒,順著纖細的手臂往下流淌,滴滴濺落在那花環(huán)上,瞬間更顯妖異凄涼。
素非文驚呆了,看著小姑娘搖搖晃晃的身子,半天無法作出反應(yīng)。
方余也愣了,他一松手,小姑娘便如落葉般飄落地面,倒在一灘血泊中,再也沒有那宛如天籟的鈴鈴笑聲。
死了……?
竟然就這樣死了……?
就在剛才,這個可愛的孩子還笑得那么甜,一直嚷嚷著要帶他去看花兒……
小姑娘天真爛漫的笑顏從眼前飛速閃過,怒火在素非文心中燃燒蔓延竄起,瞬間燃著了他的眼!胺接!你這個衣冠禽獸!你怎么下得了手!”干將寶劍悲鳴沖天,欲飲其血以平怒波狂瀾!
方余大為震驚,卻百口莫辯,不得不舉劍相迎。然而,他卻在再次舉劍時全身癱軟得跪了下去,眼前如打翻了油彩鋪子般斑斕變換。素非文只一劍便穿透他的胸膛,他竟無半點還手之力。
素非文看著方余逐漸呈紫黑色的臉,冷汗?jié)u漸從額角滲了出來,劍上的血是黑色的,殺了方余的不是他,而是婁青離。那婁青離定是在走前就已不動聲色的給方余下了毒,如此看來,他自己也是在閻王殿前遛了一圈了,婁青離沒有對他下手,他不知該不該慶幸。他抹了抹額前汗水,將寶劍擦拭干凈,踏過方余的尸體抱起血泊中的小姑娘。
小姑娘氣若游絲,似乎尚存一息。
“沒關(guān)系的,叔叔的義兄是神醫(yī)!他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大夫!他一定能醫(yī)好你!”素非文覺得鼻子有些酸,或許,應(yīng)該告訴她那一邊不一定很可怕,過奈何橋的時候喝一大碗熱騰騰的湯就不記得這些苦了……
“花……我的花……”
小姑娘微弱的呻吟著,吐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眼。
素非文眼中光華猛地一顫,忽然便抱著小姑娘狂奔起來,他足下生風,幾乎欲飛。這孩子,直到最后還惦念著她的花兒,他得帶她去,回她的花圃,讓她在花團錦簇中安靜的離開。
眼前一片圣潔的純白,放眼望去那一塵不染的白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如雪皚皚。每一朵花都在風中微微抖動著,卻依舊那么鮮活,那么生動,那么明麗。只在第一眼,素非文便想起了他的逸兒,逸兒也愛穿白衣,這花就像他的逸兒一樣,美得難以言喻,美得令人不忍將視線撤離?諝庵袕浡鴿庥舴枷悖沽钊擞行╊^暈眼花。
素非文想將小姑娘放下來,卻不防足下踉蹌得跌倒下去,無力的墜入一片純白芳華。撲鼻而來的花香,令他又是一窒。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雖然他的武功在江湖上排不進前十位,但他的輕功從來無人可敵,怎么如今竟狼狽到要這樣跌倒的地步?
他有些頭暈?zāi)X脹的想要爬起來,然而,身體卻仿佛已與意識抽離了般,半點動彈不得。
“你站不起來了,”甜甜嫩嫩的聲音,飄忽入耳,“情花會讓你死于最美好的幻覺!
情花?原來,這一片爛漫的白,就是傳說中甜膩非常卻劇毒無比的情花?
素非文心頭一震,卻忽然想起婁青離離去時的話:最厲害的還是迷人心智的花……
無怪整日與毒為伍的婁青離也要逃之夭夭,原來他早就嗅出了空氣中不尋常的清甜之氣,他甚至還向自己提了個醒兒,可惜,自己笨拙,竟沒能參透其中玄機。
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逸兒溫柔如水的笑靨。
情花情花,世間最情深似海的花,亦是天下最登峰造極的毒!
他忽然奮力掙扎起來,縱然垂死。
他不怕死,他卻不甘就這樣死去,他放不下,人死心滅,最可憐的,是他留在世間的妻兒。
然而,在想起逸兒的那一瞬間,素非文就已明白,他是斷然逃不出這張情毒織就的網(wǎng)了。
情花之毒,在情不在花,情愈深,毒愈深,只有無情無欲之人方能逃出生天。
愛之深,情之至,就算萬劫不復也無法磨滅,與是便只有任憑情毒蠶食,一寸一寸,噬心灼骨。
素非文虛弱的側(cè)過臉,他看見小姑娘蹲在他面前,緞白小襖上的虎斑分外的清晰,似有靈光異動,只是他已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不知她還是不是那樣燦爛絢麗的笑著。
然而,他卻無法怪她,縱使她用純真美好的外表欺騙了他。他只是覺得悲哀,為自己,更為了這個不過十歲的孩子。
她不懂情,可她卻懂得用情殺人。
他唇角微揚,淡淡的問道:“桂花糕好吃么?”
小姑娘微微一愣,繼而點點頭:“你是個好人,但我不能讓你活。”
聞言又是模糊的一笑,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般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
一路走來,他逃過了整整八十劫,卻終于沒能躲過這第八十一劫,都道是九九歸一,無奈天不要他逃出,不要他入那平靜安寧的隱世。
如若他能回家去,他要抱著小言陪著逸兒,一家和樂的等著他期盼中的小女兒降臨人間;他再不要他的愛妻為他擔驚受怕,再不要她受半點委屈;他要夜夜摟著她不讓她被噩夢驚擾;他要把她照顧的周全不讓她玉蔥般的手指碰觸半點粗活;他還要教小言讀書認字習武,還要帶著他可愛的小女兒游遍山河把她寵成天下最幸福的小公主……
濃烈的悔恨與不甘攪著沉重的黑暗澆注而下,幾乎將他凍結(jié),令他窒息。黑暗中,仿佛自己竟是一枚勘嵌在棋盤上的小小棋子,手足被縛,無力掙脫,只能任憑他人掌控擺布,眼睜睜看著對方子如泰山,壓頂而致,卻動不得半寸,神欲阻而身不能移,心欲呼而口不能言,如肉在俎,憑人宰割!
死亡的陰影絲絲侵蝕,卻又不一口將他吞沒,黑暗中恍如有一扇門一點一點閉合,那些他在心中苦求卻不得的明媚陽光卻愈來愈細愈來愈遠,仿如近在咫尺,卻是遠在天涯。他感覺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凄厲痛苦的嘶吼著咆哮著,將噬骨穿心的抽痛碾遍全身。欲脫乏力欲留不能的苦楚如一根細小的鋼絲穿過他靈魂最脆弱的地方,瘋狂的拉磨,尖銳的抽絲聲穿刺他的神經(jīng),心已浸染一片血淚。他不愿就這么死了,他放不開手!
他又一次掙扎著向那最后一絲微弱的白光伸出手去,祈求能夠抓住縹緲的希望。
忽然,他似乎真的抓住了。
他恍惚感覺到一雙溫潤如玉的手與他的手交握,他抬起已沉重如鉛的頭,看見愛妻美麗的面龐,那一雙眼,溫柔似水。
然后,他無力地笑了。
風卷起花瓣紛飛,飄散的他滿身滿臉。
那些永遠不能實現(xiàn)的奢望盡數(shù)化成最真實的幻覺,包圍著他,將他湮沒,將他吞噬,將他永遠的帶入黑暗沉眠的深淵……
最后的那一刻,他俊秀的面龐依然帶上一絲落寞凄涼的微笑,然而,即使是笑著,卻依然幾多繾綣,愁眉不舒。
情花有情,情幻生死……
孩子在床榻上睡得香甜,美麗的女子正坐在床邊縫補衣裳,眸光有些聚散不定,飄忽著落在墻上。
墻上掛著的,是那獨一無二的莫邪寶劍,隱隱紫光閃動,似有無限落寞悲涼。
他此時也該回了吧,怎么還不見人影呢?
幾度望眼欲穿,秀眉攬愁,輾轉(zhuǎn)長嘆。
一晃小半年,她日日夜夜守望著,心心念念期盼著,只求他能夠平安歸來。她不要什么江湖虛名,也不要什么榮華富貴,她只要她深愛的男人在身邊,他耕田,她織布,看著他們的孩子一天天長大成人,平平淡淡也是幸福美滿。
小屋有些昏暗,看不太清了,她小心翼翼的掌上燈火,又點了燈籠掛出屋外去。天色暗了,她怕他回來,看不清門前的路。
寒風迎面撲來,門前小路在黑暗中蜿蜒,不知伸向何方,有多遙遠。
她望著那小路消失的盡頭,就如同她每日所做的那樣,屏息長嘆。
猶憶兒時,她也是這樣每日每日的在那青翠竹橋邊等啊等啊,打扮得漂漂亮亮明麗如蝶。可那時,她是笑著的,她笑著唱那些好聽的歌謠,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會回來,每當夕陽西下的時候,總能在余輝中看見瘦削高挑的他拖著修長的影子向她走來,清俊臉龐上同樣掛著興奮的笑容。
然而現(xiàn)在……面上猛然一酸,她慌忙捂住了口鼻。
心底空空蕩蕩的,恐懼一點一點蠶食著她的心,宛若一個巨大的黑洞,怎樣也填不滿。未來究竟會怎樣,她不敢想,只是猜測便也令她渾身冰冷。
夜幕,寂靜得可怕,孩子在榻上不安得哼哼了起來,她有些顫抖的轉(zhuǎn)回屋內(nèi),輕拍著兒子的肩膀,待他重新睡踏實了,才又重新拾起針線。
忽然,一陣莫名的心悸心痛。指尖一痛,血珠便立刻涌了出來。她心神不寧的吮去血漬,只覺得一片苦澀。
“娘……”榻上的孩子突然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含含糊糊問道;“爹爹回來了么?”
女子放下手中的針線活,抱起幼小的兒子,輕拍著哄他:“爹爹在路上呢,就快回來了。”
小男孩兒趴在娘親懷里,柔軟的小臉磨蹭著,“我剛才夢見爹回來了,爹說我是男孩子,要我快快長大,照顧娘親!”
童言無忌,聽者心中卻一片驚濤駭浪。
女子只覺得眼睛脹得生疼,鼻子一酸,不知為何便有落淚的沖動。她強忍著咬了咬唇,撫摸著兒子的小腦袋,輕嘆道:“小言乖,小言很快就可以長大了!
“我長大了也要學武功,要像爹爹一樣厲害!”孩子甜甜的笑起來,“我要照顧娘親,還要照顧弟弟妹妹!娘,你給我生個妹妹好不好?我想要個妹妹!”
“好……娘給你生個妹妹,你爹……也想要娘給你生個妹妹……”
“娘,爹怎么還不回來?我都又困了。”
“困了就睡吧,你再睡會兒,你爹就該回來了……”
“我要聽娘唱歌,娘唱歌最好聽了。”
視線緩緩游移飄散,終于還是落在墻上掛著的那柄劍上,莫邪寶劍,靜靜地呆在那兒,仿佛亦在延續(xù)一個遙遙無期的等待,一個亙古不變的期盼,等著她的干將回來,寶刃成雙。
“娘!娘唱歌我才睡嘛!”
“好……娘唱歌……青竹呀青竹節(jié)節(jié)高,竹林的雀兒呀你別鬧,看我穿上那小花襖,盼著我的小哥哥過竹橋……”
竹林蔥蔥,竹橋依在,只是,從此再沒了佇立橋邊癡癡守望的爛漫少女,也沒了如碧夕陽下仗劍歸來的英雄少年。
淚水,終于劃過如玉面頰,決堤潰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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