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會對放棄生命、離開親朋、獨自走向死亡后的世界沒有一丁點恐懼。但當現(xiàn)實世界的痛苦壓抑超出忍受能力時，對未知的僥幸心理便理所應(yīng)當?shù)恼剂松巷L。

　　Leslie依稀記得他鎖上了臥室門，獨自坐在書桌前對著桌上的小藥瓶出神了很久。本來只是猶豫，但當熟悉的悲傷和無力感再次涌進心里、撕扯意識時，他忍無可忍地劈手抓過藥瓶，迅速地擰開瓶蓋扔到一旁，把藥瓶舉到口邊，然后仰頭，聽著藥片全倒進口中的嘩啦聲，費力地吞咽。
　　Leslie模糊地記起咽下藥片癱坐在椅上時聽到Daffy敲門叫他早點休息，他習慣性地站起想去開門，但撐在桌邊的手借不上力，意識又模模糊糊的，也許摔倒了或是碰落了什么。
　　隨后就是大力撞門的聲音。

　　然后，似乎就沒有然后了。只有許多光怪陸離的影像在眼前不停地閃現(xiàn)。
　　不知道過了許久還是僅一剎那，Leslie眼前的圖像終于清晰起來時，感覺恍若隔世。
　　眼前是有陽光投進窗戶的，溫暖熟悉的，加多利別墅的臥房。
　　Leslie和Daffy的臥房。
　　桌上的鐘表還在走，Leslie有一剎那的恍惚，不知現(xiàn)在是離世前的夢，還是正是死后的世界。眼前的情景像電影一樣清晰，他卻像空留意識的靈魂，能感覺得到時間流逝，卻口不能言、手不能碰觸、無能為力。

　　看來是真的已經(jīng)死了，Leslie有些自嘲。
　　雖說是不堪忍受的無奈之舉，卻也沒想到死亡可以來得這么容易。
　　患抑郁癥許久從未消失過的疲倦心情依然如影隨形，Leslie搖搖頭，沒去理會早已經(jīng)習慣的感覺，而是開始疑惑為什么現(xiàn)在看到的會是真實的家，而不是傳說的天堂地獄或其他的世界。
　　當他的目光轉(zhuǎn)向房中央的大床上熟睡的那個輪廓未變、只是蒼老了很多的人時，了然。
　　是因為放不下Daffy，所以看到了他在自己離世多年后的生活，Leslie這樣告訴自己。
　　Leslie有些貪戀地看著眼前這個Daffy。
　　能不疼痛悲傷地再看見愛人，看見他失去伴侶后仍能健康地生活，已經(jīng)超過了Leslie最大的奢求。哪怕這樣的夢境隨時可能消失，這也能讓Leslie對自己的放棄多一點安心。

　　Leslie看向床頭的日歷。
　　2011年4月3日。
　　他側(cè)著頭開始打量眼前這個熟悉又有點陌生的愛人。Leslie倒是沒有什么想說的，相伴二十年，對方就像自己，不說一樣可以明了，只是心里還是止不住有些歉疚。
　　Leslie嘆了口氣，自己是在02年10月離開，已經(jīng)過去了九年，希望他能不孤獨，希望他，別怨恨。

　　沒過多久，Daffy輕輕地翻身，迷茫地睜開眼睛。時間尚早，但Leslie走后多年養(yǎng)成的早睡早起的習慣讓Daffy無法再找回睡意。他側(cè)躺著面向Leslie常睡的一邊，晃神愣了一會兒，隨后慢慢起身洗漱換衣。
　　換好衣服出來，Daffy站在床邊，對著床頭Leslie的相片，凝神看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出房間，下樓用早餐。
　　Leslie看著Daffy下樓，轉(zhuǎn)頭打量了一下這個家。房子的擺設(shè)和02年時沒有什么變化，只是墻上、桌上多了很多自己的獨照。
　　Leslie看見以前的菲傭站在樓梯口向Daffy打招呼，看見Daffy叮囑菲傭需要采購的物品，然后不經(jīng)意地又看到了墻上的照片，又有些出神，但不一會兒就回過神來，神色如常地看報紙，用餐，打電話安排公司事務(wù)，接芬姐電話答應(yīng)芬姐一起在家里喝下午茶。

　　Leslie看著芬姐進門后安慰似的大力擁抱了Daffy，然后轉(zhuǎn)頭看見一樓隨處可見的Leslie的獨照有些唏噓。
　　Leslie聽著芬姐絮絮地勸Daffy別再念念不忘地想著過去，別再自責，不要太在意媒體的跟拍和報道，多和朋友出去游玩。或是多找朋友聊聊天，不要每天都只是健身、打球。聽著芬姐勸Daffy撤走一些有關(guān)自己的照片，不要再念著過去再活下一個十年。
　　Leslie聽著Daffy平靜的應(yīng)和，臉上的表情始終沒有什么波動，只是在芬姐提到自己時背部有些不自然的僵直。
　　Daffy回答說不是不想忘，只是感情和習慣早已深入生活的每一處，甚至隨著心臟一起跳動。要忘記就是要抹去相遇后的所有日子，那就才是真的連自我都找不到了。更何況能天天看著這些照片，好像Leslie還在屋子里，雖然還是有些寂寞，但也真的不覺得孤獨。
　　況且Leslie大概也是不想別人忘了他的。

　　Leslie在第一次閃過放棄的念頭時就肯定Daffy會自責、會悲痛欲絕，但也肯定有雙方的家人和朋友在，Daffy不會做傻事。何況時間終歸是最好的藥。
　　Leslie卻始終不愿意承認，因為病痛不想一拖再拖直到毫無尊嚴的死去于是選擇自我了斷，卻可能換來了Daffy后半生的畫地為牢。
　　這才剛過了九年。之后又該是多少年。
　　Leslie曾經(jīng)跟人說，希望死在愛人的前面，也正是不想過這種看不到盡頭、只知道沒機會重逢的日子。
　　Leslie突然想告訴Daffy，他們的愛沒有錯，只是敵不過命運。

　　Leslie驚覺還有好多話都沒來得及親口告訴Daffy。只可惜現(xiàn)在連安慰愛人都只是奢求，那些話更是只能不�；仨懺谧约旱哪X海，說給自己聽。
　　Leslie很想擁抱眼前的愛人，想告訴他此生是自己辜負了他，想請他一定一定，好好活著。
　　Leslie深知也許下一瞬間就會身不由己地離開，可在還沒有離去的時候，他對愛人的寂寞感同身受。
　　走前Leslie其實有好多話想對愛人說，可是抑郁癥實在沒給他好好和愛人交流的機會。
　　他知道Daffy明白，卻也很想親口告訴愛人，最后的那些日子，他不是有意發(fā)怒傷害Daffy，可是控制不了。Daffy那么懂得自己，希望他別自責。

　　送走了芬姐，Daffy走回客廳，對著墻上最大的有著Leslie的燦爛笑容的照片愣了很久。Leslie熟悉愛人每一個表情和眼神，面無表情下深藏的是習慣的麻木和悲傷。Leslie試著想去靠近愛人，卻聽見Daffy小聲地、聲音略帶謹慎和沙啞地認真對著照片說了句話。
　　“我從來都不信病是治不好的。但我只是想知道你走時想到我了嗎……和，你后悔嗎……我總覺得人死后是不會再見的，所以在我活著的時候，哪怕在夢里，我很想見見你。”

　　Leslie突然懷疑放棄生命的決定是不是正確和恰當。
　　抑郁癥發(fā)作時悲傷和絕望難以抑制，這個決定是不是只是發(fā)作時的沖動，而不是深思熟慮后作出的選擇。如果早知道愛人九年都無法放下，是不是病痛再難以忍受，Leslie都可以堅持著等待奇跡。

　　Daffy輕輕嘆了口氣，似乎是嘲諷自己地搖了搖頭，走到沙發(fā)旁打開了電視，像是沒有目標地開始換臺。
　　Leslie看到了電視里幾個頻道都閃過自己的名字，不禁一愣，奇怪起新人輩出的娛樂圈怎么會使得電視臺在一個毫不相干的日子里不斷播放一位過世九年的明星的節(jié)目。
　　一邊疑惑，Leslie一邊觀察了一下Daffy的表情。
　　然后Leslie痛恨起了眼前這個看起來總是壓抑和強迫自己沒有表情的愛人。

　　又看到一個新頻道時，Daffy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隨后將頻道換走，定格在一個財經(jīng)節(jié)目上。但吸氣的瞬間足以讓Leslie看清楚新聞的標題�！�4月1日粉絲于文華酒店墜樓處紀念張國榮先生逝世八周年”。

　　像一道雷徹響在Leslie腦海里。
　　八周年，4月1日。
　　那應(yīng)該是03年4月1日，不是02年10月。并且，是文華酒店墜樓，不是服藥。

　　Leslie有些困惑，又有些醒悟。
　　他現(xiàn)在沒有死�？缮眢w在哪兒？這個飄渺的意識是怎么回事？應(yīng)該還能回去的，可要怎么回去？有這個夢，是不是就可以改變眼前這個結(jié)局？可如果改變了，眼前的Daffy要怎么辦？
　　不不，管不了那么多了，Leslie著急起來。
　　回去，現(xiàn)在只要回去。
　　Leslie在這個平行的空間里下定了決心。不會再放棄了，不會再自殺了。他有舍不得的人和事，他舍不得看愛人這么活著。他肯相信他的病能等到奇跡了。為了愛人的生活，為了自己的生命，為了兩個人好容易走到今天和以后還很長的未來，為了答應(yīng)過的少一分鐘都不是一輩子，他一定能堅持。

　　想到這里，Leslie眼前的畫面、九年后的愛人、加多利亞公寓突然像潮水一樣向后倒退去，一些從未見過的像是香港的情景以極快的速度從Leslie身旁一閃而過。
　　像是時光的倒流，Leslie來不及細看和深究，只能任憑意識飄蕩。

　　Leslie再次恢復(fù)知覺時，喉嚨和胃的灼燒感同時襲來。
　　他努力地睜開疲倦的雙眼，辨認出自己正躺在昏迷前的房間里。余光看到醫(yī)生正在身邊輕手輕腳地收拾洗胃的醫(yī)療器械，Leslie睜大眼睛扭過頭就看到Daffy表情有些扭曲地站在床邊，將手撐在床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
　　Leslie回望進Daffy的眼睛，想到了夢里看到的那個Daffy，突然很想笑。
　　果然還是有表情的人好。
　　只是Leslie嘴唇很干，臉部肌肉也沒什么力氣，那個安慰的微笑看起來更像不自然的挒了一下嘴。
　　但這個不自然的表情卻讓全身緊繃的Daffy突然松了口氣，收回手，全身松懈下來，頹然坐在了床邊，看著Leslie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一句話。
　　Leslie凝視著Daffy，慢慢把手挪到了Daffy手上，緊了一下，用幾乎說不出聲音的嗓子輕聲說了一句話。
　　Daffy有些疑惑地看著Leslie，他的聲音實在嘶啞得聽不清楚，口型也辨認不完全，但是Leslie眼中突然閃現(xiàn)的堅定平和的情緒卻撫平了Daffy的緊張和憤怒。
　　Daffy不能確定是不是死亡的經(jīng)歷讓愛人想開了，但可以確定的是在愛人抑郁癥痊愈前，他絕不會像這次一樣放松對愛人的看護了。
　　Leslie不能確定是不是真的能改變已知的未來，但他相信來年的4月1日，一定一定，什么都不會發(fā)生。

　　奇跡就在將來，只要我們不放棄，只要我們肯等待。
　　“Let’s aged gracefully toge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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