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辰院中有一株桃樹。
　　雖說是桃樹，可自季辰記事時便不曾開過花，更不必說結(jié)果。一樹的桃葉郁郁蔥蔥，卻也別有一番風(fēng)味。
　　母親在世時常常對季辰說，“這桃樹阿，可有好些年頭了，也不知是前人幾時種下的。你年幼時甚是頑劣，便掛在那枝上晃蕩個不停，一個不慎跌了下來，白嫩嫩的臉頰給跌個青紫，那枝干也被你扯落在地。說來也奇怪，你不哭不鬧，卻只催著我把那枝干重新接好。你看，那斷痕如今還在呢，你卻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
　　母親總說著說著，眼底便透出幾許緬懷幾許落寞來。季辰明白母親心里念想著一個遠方的故人，母親不說，他也裝作不知。
　　如今母親不在身側(cè)，季辰也只能撫著桃枝的斷痕緬懷。

　　人們常言：“一候桃始華；二候倉庚鳴；三候鷹化為鳩�！斌@蟄時分，院里的那株桃樹竟一夜間開遍了花，可謂千瓣桃紅，影影綽綽、繁繁復(fù)復(fù)，花枝袍紅，漸欲迷了人眼而不自知。
　　是夜，有客輕扣柴扉，季辰推門一探，卻是一名青衫少年，唇紅齒白、面如冠玉，披著如洗月色，盈盈立在門前。“在下姓陶，單名一個碧字。長途跋涉，久經(jīng)勞頓，路經(jīng)此地，可否借住一宿？”少年微微偏頭，嘴角一彎梨渦若隱若現(xiàn)。
　　“自然。寒舍簡陋，還望陶公子不要嫌棄才好�！奔境綋崃藫嵝淇�，側(cè)身讓陶碧入內(nèi)，暫居偏房。
　　次日，陶碧清晨而出，日落而回�！凹拘郑也贿h千里前來探訪親人，誰曾想?yún)s遍尋不得……”他抬眼望著季辰，面露躊躇，眼眸盈盈卻映著些許期盼。季辰不禁菀爾，“如若陶公子不嫌棄，那便在此住下可好？可巧這偏房空著，不如便租借于你，我也換些閑錢花花�！�
　　“那便叨擾了�！碧毡挑尤灰恍�，梨渦深深，真?zhèn)�芙蓉如面柳如眉。季辰不禁看得有些怔住了，待到清醒過來也不免失笑。
　　于是陶碧便在這小院里住下了。每日與季辰吟詩作對、品茶調(diào)琴，二人倒不約而同地生出相見恨晚之感。不多時，便已是同進同出、同食同寢，與手足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說來也甚是奇怪，這桃花不開則已，一開便足足開到了夏至。別人家的桃花都已落盡，連果實都掛上了枝頭，季家院子里的桃樹卻還是滿樹春色，紅艷艷好似天邊云霞。
　　陶碧微閉了眼斜倚在席子上，輕搖著一把白綢扇，散著青絲在樹下納涼。季辰在一旁看去，腦海中不知怎的便浮現(xiàn)出“人面桃花”四個字來，揮之不去。
　　于是不禁低聲嘆道：“二月春歸風(fēng)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殘紅尚有三千樹，不及初開一朵鮮。”陶碧抬頭斜了他一眼，“不知所謂。連時節(jié)都不符，胡亂吟什么詩，仔細糟蹋了一首好詩。”
　　季辰耳根微紅，低頭附和道：“是是是，陶公子說得是。”卻不曾見陶碧別過臉去，一雙桃花眼里光華流轉(zhuǎn)，眉眼彎彎，偷偷笑出了一彎梨渦。

　　夜里下了一場瓢潑大雨，將桃花打得濕透，卻更顯紅艷。風(fēng)雨交加下，門窗啪啪震顫個不停，季辰本已寬衣睡下，卻聽得窗外有凄厲女聲呼道：“季辰——季辰——”他正欲下床出去探看，卻見陶碧推門進來，面色嚴峻：“你別出去。”說完，也不理季辰的疑問，復(fù)又推門出去。
　　季辰心中不安，欲跟著陶碧出去，奈何用盡氣力推門，那木門竟生了根一般紋絲不動。只隱隱聽得門外陶碧冷聲喝道，“有我在，定不容你動他一絲一毫。”接著便是凜烈的風(fēng)聲、狂亂的雨聲，以及令人心驚的打斗聲，不絕于耳。季辰心中忐忑，幾次推門欲出，卻始終不得出。
　　久久，打斗聲漸息，只余呼呼風(fēng)雨聲。木門忽然失了倚仗，無人自開。季辰跌跌撞撞跑到院中，卻只見陶碧面色灰白，虛倚在桃樹上，勉強對著他微微一笑。修長的五指捂著胸口，從白皙指間不住淌下的卻是刺目的紅。
　　季辰撲上前去，捂住陶碧的胸口，可那血卻止也止不住地流，一直流進桃樹扎根的土壤里，多流一分，那碧桃花便更紅一分。
　　萬千疑問堵在胸中，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季辰只是徒勞地捂著陶碧的心口，神情悲切，面容模糊，不知是雨是淚。陶碧梨渦淺淺，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季辰的眼角，笑言：“初開的碧桃再鮮，也不過是殘紅三千中的一朵罷了�！�
　　陶碧的血一直流一直淌，依然是那眉如遠山黛，梨渦也依然映在嘴角，只是益發(fā)清淺起來，身形也逐漸變得透明。直到流盡最后一滴血，陶碧方才頭一歪，整個人溶進了那桃樹中去。
　　那碧桃花瓣重重疊疊，已然是血一般的紅。須臾之間，竟又零落殆盡，徒留下袍紅的枝干，襯著滿地零落的血紅花瓣。
　　重重花瓣堆積中，一把白綢扇孤寂地橫陳著，幾滴鮮血于其上映成一樹碧桃花。
　　季辰正泣不成聲，只聽得清脆的一聲“咔哧”，一截殘枝由桃樹上落進懷里。季辰顫著手拾起一看，那斷痕似曾相識，枝上亦有淺淺的一個小圓洞。似是感應(yīng)到什么，季辰將那殘枝翻過一面，只見上書二字：
　　陶碧。

　　陶碧，碧桃。碧桃，陶碧。呵，好一個陶碧。

　　自此半醒半醉日復(fù)日，卻不見花落花開年復(fù)年，仿佛那年的一樹碧桃花開不過是南柯一夢。但究竟是夢不是，誰又說得清呢。
　　只盼得夜里還會有人輕扣柴扉，梨渦深深，道一句叨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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