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我還有什么愿望，那么就是愛他。

　　我住在深深的海底，和巫婆一起生活。我在她身邊為她燒水，熬藥，打掃房間。她從不教給我巫術(shù)，因為我不是她的孩子，只是她好心好意收養(yǎng)回來的而已。她對我不好，她看我的眼神中總是有著深深的怨恨和不屑。我不知道既然她收養(yǎng)了我，又為什么要恨我。她從不干涉我的活動，不管我闖什么禍，為她添了什么麻煩，她都只是在一旁冷冷的看，像從來沒有認識過我一樣。
　　可是我想我是愛她的。畢竟她是我唯一的親人。

　　那艘船翻在海里的時候，我正在為巫婆熬湯。我感受到海水巨大的震動后向海面游去。雖然我不會巫術(shù)，但畢竟是條人魚，自然懂得救人的方法。其實不幸落水的人都是被人魚救起的，雖然他們一直認為是海豚。
　　將一個人拖出水面之后，我轉(zhuǎn)身去救另一個人�？墒怯辛硗庖粭l人魚比我快一步的托起那個人。她托著他上升，眼中是無限溫柔的愛意。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條人魚。
　　她有著金黃色的頭發(fā)，那頭長發(fā)即使是在深深的海底也會熠熠生輝。她的眼睛是深藍色的——海的顏色。她的魚尾是桔色的，擺動出非常漂亮的曲線。她的頸上掛著一枚紫色的貝殼，那是皇室的象征。
　　我想我認出她是誰了——海王最小，也是最珍愛的孫女——艾薇兒，大家都叫她海的女兒。
　　我看著她，感覺到淡淡的不安。
　　那時我并不知道那份不安究竟是為她，還是為自己。

　　第二天的時候，小公主來找了巫婆。她說她想變成人類。
　　我在旁邊吃驚的看著她。為了一個人類，她舍棄了榮華富貴，舍棄了一同長大的朋友們，舍棄了愛她寵她的親人，舍棄了人魚公主的身份。
　　她要變成人類。
　　那一刻，在我心頭縈繞的是不知名的感覺。驚訝？敬佩？惋惜？愛意？我不知道是什么。
　　我只是很害怕。
　　我聽到巫婆對她說如果想變成人類，她需要把美妙的歌聲交給她，需要忍受每一步都似踩在針尖上的痛苦。不僅如此，如果她愛上的那位王子不愛她，她會化成海上的泡沫，永遠永遠的消失。
　　小公主竟然同意了。她的目光中沒有一絲不安或迷惑。只要我能和他在一起。她說。
　　然后巫婆給了她一瓶藥水，目送她離開。
　　為什么。我站在巫婆身后輕聲問。憑你的法術(shù)，是不需要為她帶來痛苦的。為什么要了她的歌聲？為什么要她走路時忍受那樣巨大的痛苦？她只是愛上了一個人類。難道這也錯了嗎？
　　在愛中，每個人都沒有錯。或者說，每個人都是錯的。她轉(zhuǎn)過身來看住我的眼睛對我說。這個道理，你以后也會明白。
　　她看著我，眼里依舊有怨恨�？晌疫�讀出了別的一些什么。比如傷心，比如喜悅。我知道傷心是為了人魚公主，卻不知道喜悅是為了什么。

　　我整日守在水晶球旁看著可愛的小公主。我看到她被王子救起帶回宮中。小公主那么漂亮，漂亮得讓所有人都黯然失色。她金色的長發(fā)在陽光下顯得更加美麗，她潔白的皮膚蘊染了陽光的橙色，讓她看起來就像一個天使。她藍色的眼睛，帶著大海的香氣與柔情。王子輕易的被她迷住。雖然不會說話，她還是被王子捧在手心里寵著。我看到她臉上幸福的笑。
　　她忍受著巨大的痛苦，還可以那樣幸福的笑，這樣，我便可以放心。
　　謝天謝地，王子是愛著她的。
　　雖然我已經(jīng)放心，可守著水晶球似乎已成為我的習慣。我喜歡看他們一起游山玩水，王子似乎要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給她，她每日為他跳一支最漂亮的舞。他們是那么幸福。我還注意到他們每次出去，都會帶上一個男仆。我不知道他是誰，卻覺得那一張臉似曾相識。
　　我喜歡看他。喜歡看他柔順的棕色頭發(fā)下，隱藏著的不易察覺到的溫柔的笑。也許這才是我守著水晶球的真正原因吧。

　　可是不幸還是發(fā)生。
　　王子愛上了另一個國家的公主，他堅持她是那個在海難中救起他的人。他要娶她為妻。他當然注意到小公主傷心的眼神，可是他只是吻了吻她的額頭，對她說雖然他有了妻子，還是會愛這個漂亮的小妹妹。他要她祝福他們。
　　小公主還是每天跳一支舞，卻已不知道要跳給誰看。有了身邊的人，王子的目光再不會在她身上停留。我看著小公主的臉，不知道她承受的是身體上的痛苦，還是心里的痛苦。她的眼神有大海那么深的傷心。
　　巫婆看到這一切，只是笑了一笑。仿佛一切已在她的掌握之中。

　　王子決定在海上舉行婚禮，因為那是他們相遇的地方。在王子親吻他的新娘的時候，小公主只是安靜的站在一旁淡淡的笑著。像妹妹在祝福哥哥得到幸福。她跳了一支舞作為禮物送給他們。那支舞是她跳過的所有舞中最漂亮的一支，卻讓我聞到了決絕的意味。因為第二天早上，她就要變成海上的泡沫了。
　　我不知道如果早已預(yù)見到這個結(jié)局，小公主還會不會這樣義無反顧的愛他。

　　在王子的新婚之夜，小公主的姐姐們找到了巫婆，求她救救她們的妹妹。她們用美麗的長發(fā)跟巫婆換了一把匕首。她們找到小公主，對她說只要殺死王子，她就可以重新變回一條人魚，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
　　她不會殺死他。我堅信這一點。她是那么愛他，雖然她再也得不到他的心。如果她殺死他，她一定會比自己死掉，還要痛苦萬分。
　　我清楚的知道小公主或是她的姐姐們都不用付出這么多。要小公主變回人魚，只需要巫婆的一瓶藥水而已。這一切都只是巫婆惡毒的游戲罷了�？伤俏灼�，是海底最有權(quán)威的巫婆。她的話，沒有人會懷疑。
　　我決定用我自己的力量，來幫助小公主。

　　我從巫婆的房間里偷出一瓶藥水，希望能讓她變回人魚�？墒俏也欢仔g(shù)，不知道那瓶藥水是不是小公主需要的。我只能如此希望。
　　我透出水面，像海豚一樣在水面上一躍，這樣小公主就可以知道我的存在。可是神奇的是，在我躍出水面的一瞬間，我的魚尾變成了人類的雙腿。沒有時間去考慮這是怎么一回事。我急急忙忙的爬到船上，在王子的房間里找到小公主。她站在窗口，將那把匕首扔進海里。她的頭發(fā)，宛如今晚的月光。
　　我果然沒有猜錯。她終究下不去手。
　　公主。我輕聲叫她。
　　她轉(zhuǎn)過頭，看到我后淡淡的笑了一下。
　　我來救你。我說著，把藥水遞給她。她仰頭一飲而盡。我失望的看著她。她的身上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她張了張嘴，我驚喜的發(fā)現(xiàn)，她可以發(fā)出聲音了。
　　謝謝你。她說。我終于可以對他說出我愛他。
　　我感到有點欣慰。至少她終于可以發(fā)出聲音。她可以歌唱了。那熟睡的王子一定不知道，小公主的歌聲比她的舞姿美妙好多好多倍。可惜他已無緣聽到。
　　小公主俯下身，在王子耳畔輕輕低語，然后在他唇上深情一吻。她的眼淚流了出來，滴在王子的臉頰上。王子的睫毛顫了顫，一行淚從他的眼角流了出來，和她的淚交匯在一起。
　　然后她開始歌唱。用人魚的語言傳達說不出口的心意。
　　我愛你。

　　陽光從窗口照射進來。小公主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可是歌聲卻沒有停止。慢慢的，她在我的面前變成了泡沫。
　　經(jīng)陽光的照射變得五顏六色的泡沫在空中飛舞著，像一曲圣歌。
　　王子也醒了過來。他看著窗外，眼睛里有無限的愛戀。
　　艾薇兒。他念著公主的名字，語氣悲傷無比。為何我現(xiàn)在才知道，是你。
　　他的臉頰上，還殘留著淚水的痕跡。
　　我撿起那枚紫色的貝殼。那是公主從小帶到大，從不離身的寶貝。我把它交給王子，他把它托到唇邊，輕輕的吻著。
　　王子的男仆在這時走進房間。他看到我，眼神變得驚喜。我終于見到了你。他說。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那么輕柔。他說終于看到了我。
　　我多想留下來多聽聽他的聲音，可是我必須回到海里去。巫婆快要醒來了。

　　我回到巫婆那里。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的離開，可她什么也沒有說。她坐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什么人的到來。
　　你更改了王子的記憶。你讓他忘了是誰救起了他。我說。巫婆沒有回答，甚至沒有看我一眼。
　　公主吻他的時候，他恢復(fù)了記憶。可你又施法讓他不能動，這樣他就什么也做不了，甚至連睜開眼睛看看她都做不到。
　　為什么！為什么你要這樣做？公主可以不用死的！他們明明可以在一起的！我氣急敗壞�？墒俏灼艆s還是沒有一點反應(yīng)。
　　為什么？我不依不饒的問。
　　這個答案，我也想知道。
　　我的身后響起無力的，蒼老的聲音。我轉(zhuǎn)過身，看到海王站在我的身后。他不再威嚴，現(xiàn)在的他只是一個剛剛失去親人的老人罷了。巫婆聽到他的聲音，站起身來。
　　這是我的報復(fù)。她輕蔑地看著海王，勝利的笑著。
　　這是我才知道她當初的喜悅，是為她終于能展開她的報復(fù)。
　　你成功了。海王說。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在恨我。
　　是。我會永遠恨你。是你負我。是你離開我。
　　第一次，我從巫婆的眼里看出了愛。
　　那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你并不愛我。你只是不希望任何人離開你的身邊。包括她的母親。海王指了指我。
　　巫婆沒有給予任何回復(fù)。
　　那么，我要怎么辦呢？海王苦笑著。你殺死了我的孫女，我可以放著你不管嗎？
　　隨你。
　　海王看著巫婆。他驚訝于她的態(tài)度。他動了動嘴唇，卻終究什么都沒有說。
　　我終于明白巫婆那句話的含義。在愛中，誰都沒有錯。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因為她愛著海王罷了。

　　幾天后，我看到了公告。巫婆和我將被處死。
　　海王的女兒來找我們。她說她的父王并不是要殺死我們。他只是希望我們離開，永遠不要出現(xiàn)。
　　聽了她的話之后，巫婆什么也沒有說。她喝下一瓶藥水，拉著我離開了海面。
　　我們變成人類，隨便找了一個地方生活。巫婆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似的繼續(xù)做著她奇奇怪怪的藥水，可我做不到。我無法忘記是她殺死了可愛的小公主，是她毀掉了她和王子本來很美好的生活。我發(fā)現(xiàn)我再也沒辦法呆在她身邊。
　　我逃了出來，一直逃到王子的宮殿。我對王子說我無處可去，于是他將我留了下來。
　　他派他的貼身男仆照顧我。那個有著棕色頭發(fā)和溫柔的笑容的男仆對我很好。他每天一有空就會陪著我，說好多好多故事給我聽。我已經(jīng)知道了那天他為什么會說終于見到了我，因為我是那條救他的人魚。我將他拖出水面時，他感受到了從未體會過的溫暖。他說那天的我，像一個天使一樣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卻又消失。他傷心了好一陣子，直到再次見到了我。他說他永遠不會讓我像小公主一樣消失。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認真極了。他的眼神，讓我很心疼，卻又非常高興。
　　王子經(jīng)常來找我。他會再我的房間里呆上好長一段時間，聽我講小公主的故事。聽的時候，他會微微笑著，偶爾還會插上一兩句話。他經(jīng)常責備自己，如果可以早點想起來，她就不會消失�？墒俏抑�，這不怪他。他說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很長很美的夢。夢里，他聽到她的歌聲。
　　那么動聽的歌聲，卻讓他心碎。

　　時間一長，皇宮上下都在傳王子愛上了撿來的女孩。我看出王妃眼中的妒忌，卻萬萬想不到她會來殺我。她的匕首毫無征兆的刺進我的腹中。我倒在血泊中，看著面目猙獰的她。
　　誰也別想離開我。她說。離開我的人，都會受到懲罰。海王是，你的母親是，你也一樣。
　　你不是總是問我你母親的事嗎？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你的母親跟你一樣。她愛上了人類后就離開了我。我將她變成了泡沫。可是她生下了你。你即不是人魚，也不是人類。我的法術(shù)無法對你起作用。所以我把你帶回去，養(yǎng)著你，沒想到你還是想離開我。
　　誰也不能離開我。
　　我看著她�？蓱z的王妃，她被巫婆利用了。她回過神來，看到我倒在她的腳下。她驚恐的扔掉手中的匕首，尖聲叫了起來。
　　王子和男仆聽到叫聲后趕了過來。他們不可置信的看著我和王妃。王妃驚慌的搖著頭，她不知道怎么跟王子解釋人不是她殺的。她只能輕輕的顫抖。
　　男仆蹲下身抱起我。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他眼神慌張的看著我的傷口。它還在慢慢的流血。
　　我微笑的看著他，看著這個為我哭泣的人。我抬起手，為他拭去臉上的淚水。
　　如果說我還有什么愿望，那么就是愛你。我輕聲說。
　　他已泣不成聲。他的嘴角消失了平時溫柔的弧度，頭發(fā)也悲傷的垂著。他慢慢的撫摸我的臉，將吻印在我的唇上。我嘗到了一絲苦澀，那是眼淚的味道。
　　我愛你。他輕聲說。
　　我閉上眼睛。
　　我的傷口已經(jīng)不疼了。我知道巫婆不會這么輕易的放過我。她想讓我慢慢的死掉，讓我受夠死亡的折磨�？墒俏以谒膽牙�，并不恐懼。在走向死亡的時間里，我感受到的是甜蜜。我不很她。在愛里，誰都沒有錯。也許她只是愛著身邊的每個人。因為太愛，她不能接受分離。
　　我感謝她，讓我能夠死在心愛的人的懷里。并且有足夠的時間告訴他，我愛他。

　　如果說我還有什么愿望，那么就是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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